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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牛兄弟

识局  · 公众号  · 社会  · 2017-05-01 10:03

正文


文/杜昌华

(识局微信公共账号zhijuzk)




作者简介:


杜昌华,湖北英山人,中央电台资深记者。


长期担任央视《经济半小时》等多个节目测评专家、策划专家、评论员,参与创办《第一时间》等节目。


独著和主编的著作有《老杜有话说》《中国电视专业频道发展研究》《财经风暴眼》《央视财经密码》,撰写有1500万字的节目测评报告。


本文经作者授权刊发于识局。



 

1982年,落叶时节,大别山深处,一头老迈的黄牛死了。两千里外的校园里,一个大学生在北方凄厉的寒风中痛哭一场。


哭的人是我,死去的牛是我兄弟。




1968年春天,我5岁,大人说要养一头牛挣工分。


我家是“独草屋”(独家),大人下地,哥哥上学,多数时候我只能像小狗一样自己找地方玩。房前屋后的花草,我都玩得很熟了,如果能有一头牛跟我玩,太好了。

 

日子到了。一大早,三哥四哥拿了根绳子,到下塆杨老三家抓牛。

 

这是一头黑色的犊子,裆里掉个茄子样的圆球,公的。牛毛反光,光滑得存不住一滴水,粘不住一粒灰。有人抓,他立即躲到妈妈身后,见妈妈保护不了,撒开四蹄,乱跑乱蹦。杨老三和哥哥们围追堵截,终于揪住了他的耳朵。绳子在头上上下左右绑几道,打几个结,就成了一个笼头,小牛就范了。

 

小牛自由惯了,头回被人牵着,很反感,人靠近了就要顶。我很喜欢它,它太好玩了。苍蝇落在它背上还没落稳,它尾巴就像苍蝇拍一样抽打过去。它还是一个吃草的机器,嘴唇咬住草尖,伸出小镰刀一样的舌头,飞速一割,草就进了嘴里。

 

牛到家了。哥哥们在屋子东头竹林下面的土堑上挖了一个洞,洞门口安了一个竹编的门防狼,牛就住那里。

 

春天多雨,本来干爽的牛洞里渗满了水,我们不得不找了些竹枝稻草在家门前搭了一个棚子让它住。

 

小牛出奇地淘气,松开笼头就拼命跑。有几次它沿着小河河岸往下,跑到东河河堤,又到王家套稻田中密密的田埂上钻迷宫,一路狂奔。我们叫了很多人帮忙,花了快一天的时间才逮住。

 

大人们说该做“牛串”了。牛串是两头有坨坨的一个小棍,一头是大坨坨,一头小坨坨,小的一头穿过牛鼻子,系上绳子,牛就可以拉着走了。


鼻子里穿上这么个东西,小牛很难受,老用舌头想把它舔掉,还不断瞪眼摆头,想把它甩掉。这一切当然徒劳。失去自由的小牛渐渐积累了怨气,脾气越来越坏。一不高兴,就拿头顶人。

 

我和小牛却越来越熟了,我经常扯草喂它,有时还牵它到路边吃草,它不再瞪我顶我了。


有一次,我发现牛头的右耳朵前面牛毛里钻出一个包,一摸硬硬的。仔细一看,左耳朵前一边也有一个硬坨坨,大人说那是要长牛角了!


牛角越长越长,是一个扁担一样横平的角。


我家小牛初长成。






小牛一岁了,绸子一样光滑的皮毛下,藏着远远超出八块的腹肌。它有使不完的劲,看到什么新鲜和不顺眼的东西,常常要顶上一头。它好像很享受这种顶撞,每次顶撞后都会有人惊叫,它的眼睛于是明显发光,嘴角也在动,似乎在笑。

 

我和它已经紧紧拴在了一起,每天一筐牛草和放牛的任务归我。1969年春天我开始到杜家祠堂上学,放学后就打草放牛。我一直想有个妹妹和弟弟,这下子有了个牛弟弟。

 

牛不是养着玩的,它要耕田了。父亲是驯牛犁田的老把式,亲自担任教官。

 

犁田的第一步是要教会牛听口令。比如高喊“哇呦”是站住,“哧!”是开步走,“捡脚!”是提醒它抬脚,放开踩住的绳子。

 

这些对牛来说都是很难的知识,但有竹枝的鞭打和牛绳的拉扯,小牛也都很快掌握了这些基本语汇。

 

正式犁田了,軛头套在脖子上,后面是深深插入泥土中的犁铧,“哧!”了很多次,牛都不动。一鞭子狠狠抽在屁股上,小牛负痛一冲,身后留下一串翻起的泥土,这是它作为耕牛的处女作。

 

有了第一次,以后的事就是麻木地重复了。

 

小牛明显少了很多快乐,它越来越烦躁,动不动拿头顶人。在它正式成为上岗的耕牛后不久,有一天我带它到山上吃草,它突然发起脾气,狂怒的顶一处土坡,用牛角甩我一身土。在它停止发狂后,我突然发现一只牛角断了,断角处渗出了鲜血!

 

大人说,不碍事,角还会长出来的。


哥哥们说,这牛脾气这么坏,得用撑棍。撑棍是在牛绳子上绑一根竹棍子,牛要是发飙顶人,就把棍子死死摁在地面上,牛抬不起头,也就没法顶人了。

 

撑棍做好了,牛很不高兴。以前它很少顶我,现在动不动对我瞪眼睛。有一天我在路边放它时,突然对我瞪眼,我摁住撑棍,它更加生气,奋力冲过来,一头顶在我的腰上,一扬头,把我甩出去一丈多远,扔在一块棉花地里。我眼冒金星,半天才爬起来。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见了母牛,它狂追不舍,任何力量都难以控制。家里严令不让它骑母牛,说那样牛会瘦,没有力气犁田。

 

我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要阻止一头年轻的公牛追逐爱情,简直是以卵击石。每次它见路边有牛尿,一定要闻一闻,如果是母牛尿,它就昂头耸鼻,肚子底下伸出一根长长的肉棍子,四处寻找母牛。家乡话把公牛的这一套动作叫“闻臊”。

 

一天黄昏,血红的夕阳下,牛兄弟把黄老四家的母牛酣畅淋漓地给上了,它很高兴,用四蹄扒土表示庆贺。它的癫狂让我不知所措,我也根本拉不住它。第二天,黄老四打上门来,说他家母牛会大肚子,干不了农活要耽误挣工分,要我家赔工分。


大人们说,这牛该骟了。





骟牛,我见过,跟杀牛差不多!我大声抗议。


大人说,这是公家的决定。公家管我们每天干什么活,公家管我们粮,公家也能管鸡猪牛。


全大队大概有两百头牛,都是公家的财产。分散到各家饲养,养牛的只管把牛喂好,没有权力决定生死犁田卖肉性生活等牛生大事。全大队的公牛,只有两头牛留作种牛,不用干农活,专门养膘恋爱传种,其余的公牛到两岁左右都得骟了,成为心无邪念一心耕田的奴隶。

 

我无法改变牛弟弟命运,只好多扯些肥嫩的青草,增添营养,让它更有力气应对那场劫难。

 

一天,太阳升起三丈高的时候,姜兽医和三个汉子来到我家。兽医背着一个小木箱,里头是刀片,汉子们背着一盘麻绳。汉子进门要我们烧开水,还要我们备好锅烟子。

 

开水烧好了,兽医把骟牛的刀片泡在里面。锅烟子也已经刮下来,放在半片蚌壳里。几个人来到牛身边,琢磨着怎么给它放倒。牛弟弟知道大事不好,两眼圆睁,鼻子喷气,四脚乱踢,弄得尘土飞扬。汉子们把绳子打上结,套在牛脚上,四条汉子一声喊,一起发力,牛兄弟轰然倒地,痛苦地哀鸣了一声。


我心一阵悸痛,扑过去,要大家放开它!一个人跑过来摁住我,我只能看着牛兄弟被人捆住四蹄,不断哀鸣,它的眼里流出了眼泪!

 

姜兽医拿起刀片,对准牛兄弟的裆下动刀子,我再也不敢看,流着泪跑了。


大约一顿饭的工夫,手术完成了,我回到了牛兄弟身边。它已经没有了力气,不再挣扎,只有眼泪在流。一顿饭工夫,没有麻醉,我的兄弟被人割下了生命之根。它的根躺在盆子里,像两根长茄子,白中带红。那两坨肉是兽医劳动的报酬,当天会被兽医一家吞到肚子里。牛兄弟肚子下面那个双瓣的袋子瘪了,那里满是血迹,缝了几针,又撒上了黑色的锅烟子消毒。


下午,我艰难地把牛扶了起来。

 

它痛苦,愤怒,伤心,眼睛里没有平时的快乐和亮光,它很疑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这么干?我抱住它的脑袋,轻轻抚摸它的脸,它伸出舌头,不断舔我的手。

 

这场劫难后,牛兄弟性情大变。


它不再淘气,不再愤怒,不再发癫。它似乎悟出了生活的真谛,安于天命,不再反抗干农活,不再追母牛,也不再主动跟公牛打架,多数时候,只是安安静静地和我在一起。

 

过一段时间,牛兄弟脊背上出现了一条黄毛!这黄色也不像生来就是黄牛的那种,黄色中带点黑色。黄毛越来越多,从脊椎向两边扩展。黄毛侵占的边缘,黑毛也渐渐变浅,过了半年,牛兄弟从黑牛变成了黄牛,只有牛肚子下方还保留原有的黑色。





70年代初,文革疯狂的浪潮拍击到了大别山深处的山沟里,没完没了的阶级斗争、政治运动和永无尽头的饥饿,让我成为一个敏感多思的少年。牛兄弟的生命比人短暂,它以几倍于我的速度在成长,当我的烦恼和苦闷旺盛滋长时,它已经看透世事,它的淡定能像秤砣一样稳住我的情绪波动。

 

黑暗,风雨,冷眼,饥饿,鬼魅,斗争和运动,这些令我畏惧和厌烦的东西它都不怕,甚至因为它还能变成意外的快乐。


它的懂事令人惊诧。在训斥过几回后,就记住了肥嫩的庄稼不能吃。有时候在田埂上放牛,禁不住甜美稻苗的诱惑,它会偷偷瞄我一眼,趁我不备,舌头出其不意地快速出击,割下一棵秧苗塞进嘴里。当知道我在盯着看时,它绝不会偷吃庄稼。


它还能自己找路回家。

 

有一年冬天,在山里放牛走出了两三里地,吃午饭的时间到了。我把牛拴在山上,自己回家吃饭。正吃红薯,关着的屋门突然被人推开,我们都以为是凛冽的北风推门,回头一看,牛兄弟站在门外往,正探头探脑往里看。它是怎么解开绳子的,怎么找到回家路的?


它后来又有多次故伎重演。我发现,当我拴牛的时候,它就在歪着头看我怎么栓绳,等我走了,他就用舌头舔绳结,绳结舔松了,咬住绳头一扽,束缚就彻底解除了。


我喜欢牛弟弟的聪慧,有什么难事经常要和它商量一下,虽然它从来没什么表示。

 

牛在山上自由吃草,人在山上随意捡柴,有时候就到了偏僻的山坳。


如果这山坳里还有几座孤坟和一口野塘,没有哪个少年不会毛发倒竖。年久的孤坟往往露出幽深的洞口,洞口留有人骨,有时还有野物突然从坟冢中钻出来,用深幽狐疑、甚至让人迷惑的目光远远盯着人看。野塘有红头发的水鬼,会钻出水面拖人下水,拖下一个人她就可以超生,这是大人们经常说的故事。

 

有了牛兄弟,我的胆气就壮多了。大人说,牛是“大气生功”,能看见风,能看见鬼,它们也不怕鬼。我不知道牛是不是能看见鬼,但牛经常在僻静的地方,突然抬起头四处看,好像树林中藏有什么危险。


有一回早上,大雾弥漫,我和牛弟弟到藕湖湖埂上吃草。突然,我听到雾中有哗哗的水响,抬眼细看,对面湖岸边有“人”在洗她长长的头发!她趴下身子,把头弯下去,头发泡到水里,再抬起头,甩头发,还用手拧头发!这动作和传说中的“女鬼”一模一样,我吓得魂飞魄散,拉起牛就往回跑。


跑回家,脸都白了。母亲说没事,一定是看错了。她不说没鬼,而是说我看错了,我怎么会看错?越安慰我越害怕。

 

过了做一顿饭的时辰,雾散了不少,四婶从我家门前经过。她问母亲:二娘,刚才我在湖边洗头,看到一个小孩放牛,怎么转眼就不见了?母亲骂她:你这死鬼,没把我儿子吓死!




 五


日子像翻书一样一天天过去,我和牛弟弟越来越相依为命。


我的生活里是无尽的劳作。学校几乎一半时间是各种农忙假,在家里干农活时,十来岁的孩子挑河沙,还要计算工作量。上学也是学农,挖山填湖盖楼房,真正读书的时候很少,同学们利用这难得的轻松时刻,睡觉掐架,教室里不时有人尖叫,那肯定是有人被痛掐了。

 

上学的日子,牛如果下地干活,我的任务是每天割一筐牛草,送到地里,让它歇工时吃。如果牛没有下地,早晚放牛并捡拾一筐柴,这就是我每天固定不变的功课。


和牛在一起,意味着我不用干重体力活,比较轻松;牛和我在一起,也意味着不用犁田犁地:那是我们共同的欢乐时光。


春天换毛时,牛身上燥痒,我为它梳毛,它非常享受。牛毛可以卖钱,一身牛毛可以换到一个学期的作业本。

 

夏天我为牛打牛虻捉虱子。牛虻比苍蝇要大两倍,尖嘴能穿透牛皮吸血,一针下去。有牛虻落到牛身上,我一巴掌拍下去,让它稀烂到只剩下一张黑刺一样的嘴。虱子遍布牛的全身,尤其喜欢盯在裆下皮薄柔嫩处。一开始像一粒秕谷,吸饱牛血后胀大得像一颗肥胖的蓖麻子。摘下一地虱子,让牛弟弟看着我用石头砸碎。

 

冬天天寒地冻,脚上套上破鞋头无法防寒,脚和手一样冻到裂口流血。冬天仍得打柴放牛,山上有死去的草皮可吃。把冻到像冰坨子的一样的手放到牛胯下柔软的腹部,温暖极了。

 

下大雨天,牛和我都不用干活,这也是我现在仍然喜欢下雨天的原因之一。


我会找来一些干稻草或者采下一些苦楝树叶什么的,在牛栏里和牛一起静享无人打扰的时光。牛栏在村外,一头牛一间,高粱秸秆编就的栏门,关起来就是一个安静的世界。


那年头很难找到书。二哥爱看书,经常能借到一些禁书,比如半本《青春之歌》和半本《西游记》。在牛反刍的咀嚼声中,我在牛尿和牛屎的缝隙里,找一块干净的墙角坐下读书。

 

最快乐的时光是我和牛一起在山上看小雨。


牛毛细雨,不碍放牛。任牛儿在山上逍遥吃草,我通常利用这时间打柴。打柴累了,就坐在桐子树上编树叶蓑衣。


 扯上一把茅草,去掉多余的草叶,留下草茎,就是上好的线。捡那肥大的桐子树叶摘下来,叶把打个结,将另一片的叶把穿过这结后,再打一个结穿下一片,很快就有了一大长条“布料”。

 

将几块长条布料用茅草缝起来,树叶蓑衣需要的材料大致就备齐了。剩下的是做衣领、袖子等较精细的活,有的是树叶,有的是草线,有的是时间,这都不是难事。衣领就用树叶折成方块,再用茅草链接起来。

 

穿上这样的蓑衣,感觉完全隔开了这世界的苦难无趣。站在高高的山石上,看小雨把那赤裸裸的河山穿上纱衣,一片熟得不能再熟的土地,顿时变成少年独占的秘境。



家乡多山,多水,多白鹭。白鹭飞翔栖息在河湖稻田牛背之上,像灵动的音符在静谧的山水间跳动,在让人看倦了的绿色中布撒出人意料的诗情画意。

 

春夏农忙时节,白鹭在田间啄食被犁铧翻起的泥鳅,它们在水田上翻飞,累了就歇在水牛背上。黄牛除了耕田外,不愿意增加任何负担,容不得鸟儿停在背上,它们会突然甩头,赶走一切敢于在后背上打尖的水鸟。

 

细雨时候,我常常独坐山石上,躲在斗笠蓑衣底下,任白画拉动少年的思绪时而低徊,时而高翔,时而栖息在高树上,时而一动不动地站在水牛背上。

 

有时还有白鹭的赛诗会。


英山人把白鹭叫“白hua”,不知怎样写这字,把它写作“白画”吧。我们这些放牛伢见了白画就忍不住要喊:


白画白,娘做贼,

捞(偷)个粑儿儿过夜,

儿说少了,

娘说捞(偷)不到了。


这边喊完了,那边喊,有时是约齐了几个放牛伢,在山上齐唱。这话上瘾,只要有了开头,就很难有结尾,一遍一遍,自动循环。





那个年头,无穷无尽的斗争运动决定了生活的基调,欢乐总是短暂的。

 

肚子永远是前胸贴后背,常常饿得全身发抖。放牛打柴时,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塞到肚子里是一个重要任务。桑葚,猫耳朵草,茅草根,都有不错的甜味。这些东西不顶饿,但“嚼茅根比空嘴强”。公牛常常要“发癫”,疯狂奔跑,遇到公牛要打架,没有体力,很难控制,还得找一些更结实的东西填肚子。

 

最便利的食物是地里的红薯。夏天红薯有拇指大的时候,就有放牛伢扒来吃,一直偷到秋天红薯挖起。

 

队里有“看禁”的人巡山,砍树枝偷庄稼都是防范的重点,抓住了就要罚钱、罚口粮。钱家家都没有,通常是罚口粮,那时口粮大概是每人每月25斤左右的稻子,逮住了一般要罚粮十斤,十天的吃食就没有了。

 

有一天,我也扒了一棵红薯,红薯还没见到,看山的从山上冲了下来,我赶紧顺着山沟跑了。


等到人走了,回去找牛,牛却不见了!


看山的抓不住放牛的,但认得牛,把牛牵走了,就不怕你抵赖,这次罚了我家15斤稻子。多罚5斤,是牛兄弟顶了看山的,让他受了伤。

 

更大的劫难还在等着我们。


王家塆有一只为全大队母牛提供种子的公牛,高大威猛,体量有我家牛一个半大。放牛的是个近乎全盲的瞎子,瞎子仗着一根竹棍翻山越岭,还能搞定这只人见人怕、牛见牛跑的大牯牛。

 

王家塆离我家两里多,塆后山山大人少,草肥柴多,但我很少到那里去,就怕碰上那只好斗的种牛。时间比较充裕时,我会选择去王家塆南边的郑家塆,那里山更大,人更少。

 

1974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和牛兄弟下午来到郑家塆后山。牛在吃草,我在松树上寻找死去的松枝和松球。


大半个下午过去了,山上只有我和牛兄弟。夕阳西下,牛吃饱了,我也捡满了一箩筐柴火,可以回家了。

 

突然,山坡那边一阵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风声,我一看,魂都吓掉了,正是瞎子的种牛瞪着铜铃般的大眼怒气冲冲冲了过来!我顾不得捡箩筐,拉起牛兄弟就跑。

 

我们哪是那疯牛的对手,很快就被它追上了,它对准我家牛兄弟头就顶了过去。牛兄弟连退几步,地上划出几道深沟。我拼命大喊,捡起地上能抓到的石头、土坷垃、草棍,拼命往它身上扔过去!那疯牛瞪了我几眼,鼻子喷气,还是不断朝牛兄弟顶过去,有几下子顶到肚子上。我拼命喊“瞎子!瞎子!”,瞎子鬼影子都不见。

 

怎么办?怎么办?这样下去,牛兄弟非得开肠破肚!嗓子喊破了,能找到的东西都扔了,根本吓不住那疯牛,有几次它还向我顶过来!我没法顾及自己处境,凭着一个十一岁少年的躯体和一个两千斤的动物拼命抵抗!

 

牛兄弟节节败退,退到了一处土堑边缘,下面是一处种有水稻的梯田,种牛一头顶过来,牛兄弟跌下土堑,落到了水田中,一阵哀鸣。


我也跟着跳下水田,查看牛兄弟的伤势。肚子划破了一块皮,不知腿骨是不是断了,站不起来了。种牛在土堑之上恶狠狠地盯着我们,还要跳下来,土堑有一丈多高,它试了试,终于有些胆怯,走了。

 

我抱着牛兄弟的头,大声痛哭,四望无人,没有人能帮助我们!牛兄弟会不会死?牛兄弟一阵阵低沉的哀鸣,它绝望地看着我,舔我的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牛不哼了,它尝试着站起来,我赶紧抱住它的头,拼命往起拉它。一下,两下,挣扎几下后,我的兄弟歪歪斜斜地站起来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和牛兄弟慢慢跋涉出水田。我仔细查看了那伤口,几寸长,但伤口很浅,仅仅是破皮出血,没有大的妨碍。我找到一处水沟,把牛身上的泥洗干净,再去找箩筐。箩筐早被疯牛踩了个稀烂,柴火也滚了一地。

 

在跳下土堑时,我自己的脚也有些崴。我心中充满了仇恨,要是有一把枪,一定把那头疯牛打成筛子。

 

我和牛兄弟一瘸一拐回家,三四里路是那么漫长。夕阳在我们身后留下长长的影子,兄弟俩拖着沉重的影子,向着远方走去,那里有我们共同的家。





这次受伤后,牛兄弟明显苍老了许多。步伐缓慢沉重,毛发无光,凌乱分叉,眼神呆滞,对外界很少有好奇心,眼睛里还老有眼屎。在犁田犁地时,步子永远是缓慢的节奏,再重的鞭打也无法让它加快速度。犁过一阵地,它还会站住不走,歇一会儿才能继续。


我的牛弟弟老了。

 

1977年,中国恢复高考。老林冲有几位老三届的学生应考,没有一个录取。虽然如此,高考对老林冲的冲击是巨大的,老林冲学校的初中生门头一回真的认识到,读书可以改变命运。

 

1978年夏天,我参加了杨柳中学的入学考试。等待结果的那段时间,考取了就是一次暑假,没考取就是最后的学生时光。忐忑心境压抑下的我,和老迈的牛兄弟,天天默默地在山间游荡,它跟着我,我跟着它,兄弟间没有什么交流的欲望,我们只能被动地等待命运的裁决,也没有什么需要交流的。

 

8月底,消息传来,我被杨柳高中录取了!学校离家8里路,需要住读。牛兄弟看来我是管不了了,我把这消息告诉了牛兄弟,它把头挨着我,接受我的抚摸,眼里依旧是泪——牛兄弟年轻时流泪是在受到刺激之后,进入老境后,眼睛经常流泪。

 

9月1日到学校报到,早起,我就背起筐箩去割了一捆草给它送过去。我查看了它的全身,打死了两只牛虻,掐死了十多只虱子,又拿一把缺齿梳子给它全身梳理了一遍。牛兄弟看着我,眼睛里重新有了近来少见的亮光,它显然有些好奇。我摸了摸它的头,抠去它的眼屎,转身上路了。走出去很远,我回头看了看他,发现他也在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

 

我上高中后,家里再也没有合适的人照顾牛兄弟了,牛兄弟转到了王家。

 

高中的日子,每周都要回家拿吃的。回家路上,看到有鲜嫩的锯齿草、竹叶等,我都要扯上几把。走到老林冲村口,我就搜索这片熟悉的土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我几乎总能在田里和地里找到干活的它。


它也总能早早发现我,停下来看着我走近,任凭扶犁的人打骂就是不走。我走近它,摸它的脑袋和耳朵,它舔我的手,我把青草喂给它。我走出去老远,它依旧站在田里一动不动,看着我消失在山后。

 

除了晚上从学校回家,这样的仪式每周都要上演。


1980年8月,我考取了大学。走的那天,牛兄弟上山吃草去了。问了问在哪里,大家都说不清楚,我也就没再去找。找到它,又能说什么呢?我要告诉它从此我远在两千里之外?从此我们长年不得相见?


我背着行李,走出了老林冲,我知道,除了父母兄弟,还有一个大眼睛的兄弟,在一个山头上,四脚盯住山石,雕像一样定定地立在风中,目送我远去,它的眼里是一汪老泪。






1982年的秋天,接到二哥写来的一封信:


我家的牛老了,不能干活了,小队里把它杀了。村里每家分到了2斤牛肉,我们没要。杀牛的那天,父亲早早就找个事由到杨柳去了,全家也都早早下地干活去了,没人敢去看…..

 

一阵悲怆从心里升起,由喉管上升,直充头顶,我感觉到自己的上半身一寸一寸在向上冰冻,腿却像电击了一样发软,支撑不住躯体。很久很久,一股热流从心底沿着僵硬的上身缝隙慢慢往上爬,直爬到眼眶,像松树油一样缓慢地漫了出来。


眼泪浇醒了身体,我能挪动自己了,我找到校园一处僻静的树丛,突然像狼一样嚎了出来。


三十多年过去,我时常梦到牛兄弟。我不知道是牛兄弟来到了我的梦中,还是我的魂魄重回故乡,与它在山间相聚。

 

你必须活着,因为有的生命为你死了,如今轮到我们演示生命的内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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