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个年头,无穷无尽的斗争运动决定了生活的基调,欢乐总是短暂的。
肚子永远是前胸贴后背,常常饿得全身发抖。放牛打柴时,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塞到肚子里是一个重要任务。桑葚,猫耳朵草,茅草根,都有不错的甜味。这些东西不顶饿,但“嚼茅根比空嘴强”。公牛常常要“发癫”,疯狂奔跑,遇到公牛要打架,没有体力,很难控制,还得找一些更结实的东西填肚子。
最便利的食物是地里的红薯。夏天红薯有拇指大的时候,就有放牛伢扒来吃,一直偷到秋天红薯挖起。
队里有“看禁”的人巡山,砍树枝偷庄稼都是防范的重点,抓住了就要罚钱、罚口粮。钱家家都没有,通常是罚口粮,那时口粮大概是每人每月25斤左右的稻子,逮住了一般要罚粮十斤,十天的吃食就没有了。
有一天,我也扒了一棵红薯,红薯还没见到,看山的从山上冲了下来,我赶紧顺着山沟跑了。
等到人走了,回去找牛,牛却不见了!
看山的抓不住放牛的,但认得牛,把牛牵走了,就不怕你抵赖,这次罚了我家15斤稻子。多罚5斤,是牛兄弟顶了看山的,让他受了伤。
更大的劫难还在等着我们。
王家塆有一只为全大队母牛提供种子的公牛,高大威猛,体量有我家牛一个半大。放牛的是个近乎全盲的瞎子,瞎子仗着一根竹棍翻山越岭,还能搞定这只人见人怕、牛见牛跑的大牯牛。
王家塆离我家两里多,塆后山山大人少,草肥柴多,但我很少到那里去,就怕碰上那只好斗的种牛。时间比较充裕时,我会选择去王家塆南边的郑家塆,那里山更大,人更少。
1974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和牛兄弟下午来到郑家塆后山。牛在吃草,我在松树上寻找死去的松枝和松球。
大半个下午过去了,山上只有我和牛兄弟。夕阳西下,牛吃饱了,我也捡满了一箩筐柴火,可以回家了。
突然,山坡那边一阵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风声,我一看,魂都吓掉了,正是瞎子的种牛瞪着铜铃般的大眼怒气冲冲冲了过来!我顾不得捡箩筐,拉起牛兄弟就跑。
我们哪是那疯牛的对手,很快就被它追上了,它对准我家牛兄弟头就顶了过去。牛兄弟连退几步,地上划出几道深沟。我拼命大喊,捡起地上能抓到的石头、土坷垃、草棍,拼命往它身上扔过去!那疯牛瞪了我几眼,鼻子喷气,还是不断朝牛兄弟顶过去,有几下子顶到肚子上。我拼命喊“瞎子!瞎子!”,瞎子鬼影子都不见。
怎么办?怎么办?这样下去,牛兄弟非得开肠破肚!嗓子喊破了,能找到的东西都扔了,根本吓不住那疯牛,有几次它还向我顶过来!我没法顾及自己处境,凭着一个十一岁少年的躯体和一个两千斤的动物拼命抵抗!
牛兄弟节节败退,退到了一处土堑边缘,下面是一处种有水稻的梯田,种牛一头顶过来,牛兄弟跌下土堑,落到了水田中,一阵哀鸣。
我也跟着跳下水田,查看牛兄弟的伤势。肚子划破了一块皮,不知腿骨是不是断了,站不起来了。种牛在土堑之上恶狠狠地盯着我们,还要跳下来,土堑有一丈多高,它试了试,终于有些胆怯,走了。
我抱着牛兄弟的头,大声痛哭,四望无人,没有人能帮助我们!牛兄弟会不会死?牛兄弟一阵阵低沉的哀鸣,它绝望地看着我,舔我的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牛不哼了,它尝试着站起来,我赶紧抱住它的头,拼命往起拉它。一下,两下,挣扎几下后,我的兄弟歪歪斜斜地站起来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和牛兄弟慢慢跋涉出水田。我仔细查看了那伤口,几寸长,但伤口很浅,仅仅是破皮出血,没有大的妨碍。我找到一处水沟,把牛身上的泥洗干净,再去找箩筐。箩筐早被疯牛踩了个稀烂,柴火也滚了一地。
在跳下土堑时,我自己的脚也有些崴。我心中充满了仇恨,要是有一把枪,一定把那头疯牛打成筛子。
我和牛兄弟一瘸一拐回家,三四里路是那么漫长。夕阳在我们身后留下长长的影子,兄弟俩拖着沉重的影子,向着远方走去,那里有我们共同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