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她所过之处,大雪三日,遍野冰霜。 世人皆称,“邪灵”。
壹
初雪
华州城地处偏南,一向四季如春,极为暖和。
阳光从天边半泻下来,光华如练。云层也早已淡去了,雾气在氤氲光亮中舒展开来。临近年关,集市里人群熙熙攘攘,偶尔的微风也似携了远处温软的花香,一切安宁,万物祥和。
倏而大风骤起,温度骤降,空气里也似凝了冰碴子,一下一下的割的人脸颊生疼。阳光隐入大片大片涌来的云雾里,雪花自苍穹深处结伴而来,纷然而下。
只此一瞬,全城霎白,恍若末世。
“快跑!邪灵来了!”
“快跑快跑!”
路上行人顿然嘈杂一片,拔腿就跑,小摊小贩们也顾不上自己的摊子,你推我搡,不一会儿,街上的人倒是消失了个干净。
世人常传,有一邪灵,所过之处皆降大雪,寒冷至极。还有人传这邪灵靠食人为生,下大雪就是为了冻死人以便猎食。
千奇百怪,应有尽有。
巷角处,一男孩儿静靠于墙边,闭眼小憩。梦里似乎并不如所愿那般美好,他无意识的蜷紧身子,以抵御这突如其来的寒冷,几声呢喃从唇中泄出,
“饿……冷……”
看样子约莫十一二岁,一身破旧,像是个孤儿。单薄的衣衫在这茫茫雪色中更缀上几分寒凉。
身前渐渐笼了一层阴影,男孩儿也渐渐睁开了眼睛,分明还不太清醒,下意识的打了个寒战。
这是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一霎。
她伫立于他身前,眉眼精致,宛若天成,唇边是一抹如雪色般无暇的笑意。像是造物主将所有的怜爱都赋予了她,这七八岁的女孩子身上也有一种与常人不同的灵气。能让人想起天山之上的雪莲,在寒风中向着光亮静默的开放,想起漫天飞雪中隔空射进的几缕日光,温软而纯粹。
“喂……吃饼吗?”
女孩儿在他身侧坐下,丝毫不在意一身雪白的衣裙是否会被弄脏。
男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天上还在飞舞的雪花以及这恍然而至的大雪,目光最后定格在女孩儿手里的饼上。
他已经很久没吃饭了,极饿的他只能在路边小憩,在梦里寻得那些寻常人唾手可得,而他从未体验过的人生至味。
“咕噜噜……”肚子很合时宜的传出一两声叫唤,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看着对面的小姑娘。小姑娘皱了皱自己的小眉头,将饼塞在他手里。
“饿了就吃东西,给你。”
顺着他的手看去,看到男孩的脖颈上挂着的玉牌。玉牌藏在衣裳里面,只是衣裳实在破旧,从衣缝间依稀可瞥见长风二字。
“长风……你叫长风吗?”
“嗯……”长风吃着饼,含糊不清的的答道,“你呢?”
“我?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邪灵……”女孩儿看了看这满天的雪,语气渐渐低落下来。
“邪灵,就是那个所过之处会下雪,还会吃人的那个怪……”话还没说完,长风就住了嘴,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怪物吗?长风,你也害怕我吗?”女孩儿的眼里霎时涌入这漫天风雪,那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与孤独。像是被抛弃在万丈莽原中的独行者,遍野无人。
长风自知说错话,也停下了吃饼的动作,不知是被冻的还是什么,他满脸通红的解释道:“没……我只是觉得……觉得你看起来,不像是……邪灵”,说着,长风紧攥着他本就破旧的衣袍一角,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
“算了,我也习惯了。”女孩儿起身,望着这满天飞雪,沉思一阵,“我叫雪来,以后我就叫雪来了!”话毕,她转头看着地上还在局促不安的长风,笑道“长风哥哥,我走了,饼你慢慢吃。”
长风哥哥?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称呼,就起身急急的拉住蹦蹦跳跳准备离开的雪来。
“我……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方才那一阵长风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又一股脑涌了上来。
“嗯……冬天吧,冬天下雪的时候吧”雪来有些迟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何时又往何处去。
“那这个给你。”长风将自己挂在脖子上挂了十二年的玉牌取下,递给雪来。“这玉牌我挂了好多年了,大抵是养我的人给我留下的,我一直藏着,才没被抢去。这玉不好,卖不了几个钱,上面刻有我名字,这些年也才没被我卖了。不过也可以做个纪念,那就送给你吧,你不会嫌弃吧。”
雪来收了玉牌,紧紧地攥在手上,随即弯起唇角,冲长风一笑。“不嫌弃,谢谢长风哥哥。”
那笑容温软如阳,一瞬间好似将他心上冰封融化,十二年来他只知冷,却从未体验过人间暖意。时至今日,他心上好像一泓温泉涌过,那一颗不知名为什么的种子,自此埋下。
“下次冬天下雪的时候就能再见到你吗?”
“可能吧……”
雪来的衣袖从长风手中滑落,带着雪的凉气。她小小的身影逐渐没入飞雪之中,与天地都融为一体。白与白的交融,使得那小身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岁月尽头。
长风又回去靠在墙边,看了看饼,想了想,用身上的破布将它包了起来,放进怀里,然后望着这大雪纷飞,久久的凝默着。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场大雪。落入了他心中。
贰
雪中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那人在树下舞剑,来去间只听得风声呼啸,刺,挑,掷,破,剑影划破长空,在虚空中挽起朵朵剑花,须臾间又被剑气化去。青色衣袂在剑影里来去如风,宛若流光,刀光中映出他半面容颜,稚气已去,风华初成。
直到日暮时,霞光映了山色,在天边漾出辽远的赤红。鸦雀之声逐渐远去,穹顶渐深,那人方才停下来。
“不错,比前些日子来有所长进。如今这剑术,大概可以过关了。”一仙风道骨胡须飘飘气定神闲宽袍大褂人模狗样,哦不,精神矍铄的老人不知从哪棵树下走出来。
长风收了剑,冲老人作揖道:“多谢师父夸奖。”
“收拾一下,明日随我下山去一趟罢”。
“是。”
当年雪来离开后不久,他便遇到了师父,师父将他带回了剑宗,悉心照料,传他剑术,待他极好。他的记忆里没再下过雪,雪来也未曾再出现过。此后年年春天落英秋日夕阳,年年冬夏轮回,仿佛少年时那场邂逅不过是般若琉璃花中一个虚幻的梦境,如尘埃般被淹没于那场大雪之中。他不时想起,都觉得虚幻不可触碰。
殊不知命运已在身后,将那琉璃花,一把打碎了。
华州城。
窗外传来呼呼风声,沉闷如低哑的嘶鸣,天色沉沉的压下来,让人莫名不安。师父出门去了,留长风一人在客栈里。
他忽然觉得有些冷,起身去关窗。手刚伸出去便蓦然一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雪花落在了他手上。
满城飘雪。
邪灵忽至。
长风豁然抬头,夺门而出。
还未跑多远,长风就已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琉璃花一瞬绽放,脆弱的让人不忍靠近。
时隔十二年,她还是旧日那般白衣裙,还是旧日那般微笑,纯净如同暖阳。她依旧携一身风雪蹁跹而来,一步步的向他踏近。
而一切却又不同于过去。
昔日少年已长成,不再是那个靠在墙边又冷又饿的小男孩,而是如今行侠仗义的长风剑客。
昔日在风雪中递他一饼的小姑娘,那个曾予以他温暖的雪来,此刻,正紧扣着他师父的脖子。
阔别已久的重逢迎面撞上漫天飞雪,一瞬间竟觉得冰凉刺骨。一霎欢喜,一霎地狱。
任凭长风再如何聪颖,也未曾想过再见是这般结局。
师父的脸色已近煞白,容不得他多做耽搁。命运在他二人中间划开一道巨大的鸿沟,自此天涯两隔,殊途陌路。
“放开我师父!”声音自街巷一端划破长空,破开苍穹而来,那声音带着十二年前的记忆向她逼近,雪来忽然一震,退后两步。
“嘭——”与此同时,掌力打在血肉上的声音响起,那老人趁雪来发愣时一掌打下,身影一旋便已脱身。
“师父。”长风飞身上前接住师父,那老人也受了不小的伤,嘴角溢出的鲜血浸渍在脸上横陈的皱纹上。他本已受伤,又耗尽全力打出这一掌,自然是虚弱不堪。
雪来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打个正着,一口血喷在地上。雪色被湮没成了血色,转眼间又被大雪覆盖。
她没有管唇边血迹,只是抬头,看向长风。
长风亦看向她。突然哑了声。眼里无尽的愤怒与不解被这场大雪挟裹着,濒临爆发,却又奇迹般的停住了,最终化作的无声的质问。
为什么?
雪来没有答话。
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记忆里。旧忆少年已长成,成了如今的绝代风华。过不了多久定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而自己呢?
注定会成为他这条路上的的绊脚石。
为什么?
他不会知道,也不必知道。
他不会知道是他那敬爱的师父此次下山来就是为了杀她。
他不会知道方才正是他师父先对她下的杀手。
他不会知道他那剑宗镇宗之剑的真正秘密。
他更不会知道十二年前他的师父收养他的真正隐情。
世间一切皆有因果,正如今日他见她试图杀他师父,也并不是巧合。
她在这人世中晃荡了二十年,一切也该结束了。
长风还会来找她的,她想。随即伸手摸了摸胸口的玉牌,嘴角微微弯起。还好,没有被震碎。
她收了全身力气,任凭自己躺在大雪之中。雪花一层层的覆在她身上。似乎还是十二年前的那场大雪,却又恍若隔世。
清冷,而寒凉。
叁
雪落
回到客栈。
长风将师父安顿在床上疗伤,师父伤得很重,内外伤并齐。
长风靠在窗边,雪还没有停,倒是小了不少。街道上一片新雪,将方才那场恶战的痕迹抹去了。雪色盈盈,他眼中又浮现起那人的身影,浮现起雪来那无限深凉瞳眸,心头一紧。
“长风,去把……为师下山前交予你的那个匣子拿来……咳咳”师父的声音响起,带着还有些腥气的咳嗽声。
“是。”长风低声应了,转身去拿。
那匣子古朴而修长,是用上好的沉香木所打造的。边缘刻有一圈古朴的篆体铭文,密密麻麻,有些已被风霜侵蚀掉了。盒子上面一头镶有一块寒玉,颜色是那种极为隐秘幽深的蓝,玉上还刻有铭纹,这纹他认得,是剑宗特有的标记。另一头是暖玉,像是地狱中的烈火,妖冶赤目的红,同样有着相同的铭纹。
师父接了这匣子,用手细细摩挲着这匣子的轮廓,良久,他叹了口气,将匣子打开。
师父的目光瞬间变得恭谨而严肃,注视着匣中事物。
长风随师父视线看去,一把剑静卧于匣中。剑身一侧似鲜血涌动,甚至比匣盖上的那暖玉更加妖冶,多了几分艳气。像是地狱的烈火中冲出的恶鬼,凡间索命的无常。剑柄上镶着一块宝石,那是恶鬼的引领者,桀骜的张牙舞爪着。
师父将剑身翻到另一侧,却似失了灵气。剑纹依旧,却没了摄人心魄的力量。剑柄处有一凹槽,应是用来放如另一侧一样的宝石的。
长风忽然感觉到有一层迷雾正在缓缓褪去,露出原本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