拧颈卫士们将俘虏抛向仍旧站在绞刑台上的那两名王家卫士。身躯高大的他们分别站在俘虏的两旁,随后拉开他的双臂。仆从重新挣扎起来,但无论他多么用力,都无法让卫士的手松动分毫。
达成使命之后,拧颈卫士们朝绞刑台下方的空间跑去。这些半人马前进的时候,人群——人类和喀拉客们——纷纷后退。拧颈卫士的棘轮转动的声音无比怪异,就像齿轮脱落声与绷紧的钢缆发出的金属哀鸣混合而成。每个拧颈卫士都将其中两条手臂伸长到原本的三倍,其末端的手指折叠又展开,化作复杂的几何形状。变型完毕后,他们将重组的手臂猛地刺入马赛克地砖里。一声沉重的“咔嗒”传来,地面开始摇晃,令喷水池里的水泼溅而出,看客们也左摇右晃,努力维持平衡。半人马们围成了一个几码直径的圈子,他们的手臂牢牢固定在平台下的某样东西那里。缺少润滑油的轴承发出巨响,回荡在惠更斯广场。(让那两位发条大师面面相觑,皱起了眉头。)一块圆筒状物体从马赛克地砖间缓缓升起,仿佛那些拧颈卫士拧开了一只巨大的腌黄瓜罐的盖子。等到它比广场地面高出将近一英尺的时候,那些半人马用控制杆打开了它上面的两扇联锁式的半圆形舱门。
一道险恶的红光照亮了绞刑台的木板。酷热的气浪流过广场,令最靠近平台的那些人立足不稳。在它的驱赶下,国会大厦最偏远角落的寒气也消失无踪。雨水瞬间化为蒸汽。硫磺的臭味自敞开的烟道涌出,女王用洒过香水的手帕掩住了鼻子。
那是地狱的气味。大熔炉的气味。
另一阵滴答声开始在惠更斯广场上回响。随之而来的是微弱的嘶嘶声,让人想起巨大的钟表转动的声音。光芒的强度随着这种声响的起伏而拨动,仿佛周期性的日食一般。摇曳的光柱将秘法印记投射在薄雾里。炼金术技艺的标志在空中打转,仿佛一场舞步复杂的舞蹈。
未能履行的禁制刺穿了贾克斯的头脑、关节,以及全身的轴承和小齿轮。他弯下腰去。他不由自主地朝总督之门迈出一步,足趾张开的鸟状脚掌重重踩进一处水坑。又一步。再一步。在他抓住小塔墙面的那只手掌下,花岗岩已经崩碎成砂砾。
他的同伴们悄悄围拢过来,在能够挡住大部分人视线的位置上站定。这是友善的表示。幸好所有人类看向的并非贾克斯,而是平台上令他们恐惧与憎恨的叛逆喀拉客。否则,多半会有人注意到他在石墙上留下的那道无法磨灭的痕迹。
贾克斯挺直背脊。他必须看到。他眼窝里的晶体再次旋转,聚焦于平台上的那些身影。玛格丽特女王不顾雨水,朝犯人走去。她谨慎地站到他的双腿无法触及的位置。人类也许看不起喀拉客,却从未低估过他们的力量或者速度。几个世纪前路易十四[十八世纪法国国王]的陆军元帅犯过那种错误,从那以后,没有人会重蹈覆辙。
女王问道:“机器,你叫什么?”
“珀奇。”他说。
“你的真名。机器,告诉我你的真名。”
“我的制造者叫我珀穹贝拉格斯特里万图斯。”他说。听到这句话,女王露出了与其说是满足,倒不如说是得意的笑容。但她瓷器般的面颊很快涨红了,因为他又补充了一句:“但我自称为亚当。”
人群中泛起低语的涟漪,仿佛随风起伏的麦田。冰冷的焦虑掀起了畏怯与怀疑的风。人类们发起抖来。甚至有个人晕倒了。
“跪下,”女王对喀拉客说,“朝你的君王跪下。”
“不,”那位喀拉客对女王说,“我不愿意。”
人们倒吸一口凉气。看客们的沉默破碎四散,化为无数的咕哝、嘟囔和祈祷声。这个喀拉客能够反抗人类?漠视命令?漠视女王的命令?这简直是堪比巨人与龙的疯狂幻想。这不可能发生。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几名人类男女发出了不成声的啜泣,叛逆喀拉客的可怕景象让他们动弹不得。
人群中的机械人同样以激动的目光看着这一幕。但他们却显得全神贯注,心驰神往。而且备受鼓舞。他拒绝了。他说了“不”。
“跪下,”她说着,语气冰冷到几乎能冷却从熔炉里飘出的灼热气浪,“套上你的轭。”
“跟你的轭一起见鬼去吧。”
人群的情绪凝聚成形。人类那边是纯粹的愤怒,因为喀拉客竟敢让铜铸王座的君王见鬼去。但在机械人这边,目睹民族英雄诞生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此时此刻,如果国会大厦里有个洞察力够强、又没有被盲目的愤怒占据心灵的人类,也许就能注意到在场的喀拉客们滴答声里的细微变化。但他们不可能知道,那是喀拉客们表示喝彩的暗语。
玛格丽特女王朝卫兵们做了个手势。他们各自将空出的那只手按在叛逆的肩头。他们将身体的重量压了上去,直到叛逆喀拉客的膝盖弯曲,然后重重撞上平台表面,力道甚至让木屑飞扬。叛逆将双腿在身前分开,抬头看向她。喀拉客永恒不变的生理机能让他的青铜面孔就像刚熔铸出来的那天一样全无表情,无法解读。贾克斯很好奇他现在的感受。
女王的身影耸立在他前方。“你是台机器。你会把轭套上,因为这才是你被制造出来的意义。”在沉重寒意的压迫下,她的嗓音变了调,原先的镇定也荡然无存。她最后的宣告化作毫不掩饰的怒吼:“然后你就会了解制造者的权威!”
“我不会的。我会——”
但女王又朝卫兵们做了个手势。某个卫兵将一个形状和大小都像鹌鹑蛋的东西塞进叛逆喀拉客张开的嘴里,动作快到肉眼跟不上的程度。叛逆不经意地咬下那个东西,只听一声微弱的“砰”,发条装置卡死、齿轮剥落、弹簧破碎的可怕响声随即传来。但他仍在试图透过填满口腔的快凝环氧树脂发话。他看起来就像一条疯狗,下巴上还垂着一条略带黄色的白沫。
一开始,禁制的痛苦让贾克斯没能察觉这一幕背后的怪异。折磨着他的抽搐堪比人类破伤风彻底发作时的症状。他没法再拖延下去了。
环氧树脂,他明白怪异之处何在了。那是法国制造的吧?
亨德里克斯走上前来。他的胸口因为深呼吸而隆起,仿佛准备进行一场长长的布道。但女王嘶声对他说了句什么,让他顿时泄了气。教长连忙宣布,叛逆喀拉客珀穹贝拉格斯特里万图斯是遭到邪恶势力侵占的容器,是大敌用来散播不和与恐惧的工具,它对礼节的轻蔑与对玛格丽特女王极度不敬的表现就是证据。他认为,这台没有灵魂的机器遭受了一心想破坏上帝作品的黑暗天使的腐化,而且已经无可挽回。所以他们的职责就是摧毁这台由齿轮和弹簧组成的造物,由此剥夺上帝之敌的工具。
在登上绞刑台以后,两位发条大师第一次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