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多年后的今天,让我去追忆当年五岁时候在路上的一些印象,那与其说是追忆,不如说是在追寻。”
定居纽约的张北海先生,这次回忆他一段童年经历,抗战时期从天津逃往重庆的故事。
去后方:日本人和烧鸡
文 | 张北海
1942年夏,我母亲(杨慧卿)正在天津家中收拾行李,准备上路。我(文艺)当时五岁半,帮不上什么忙,最多也只是我妈叫我取这个那个小东西带走。
我二姐(文芳)和三姐(文芝),一个十四岁,一个十岁,也在准备自己的小箱子。在这之前,一个家中好友还托我妈同时带上他们的小女儿,好像姓路,和我二姐同学,她过来的时候也带了行李。只有我没自己的箱子,几件衣服全塞进了我妈的皮箱。
我们不是最早那儿批从沦陷区逃往重庆的,他们主要是军公教人员和家属,早已随着各个机关去了后方“陪都”。我父亲(张子奇)虽然也在政府工作,任职交通部天津电话局长,但是在平津沦陷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这是因为电话局在英租界,日本偷袭珍珠港之前,日本势力无法进入天津那些英法俄等国的租界,但是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电话局下室一间小屋,有一座与重庆联络的秘密电报台,只有我父亲和那位不定期前来收发密电的特务知道。我后来在想,大概他们仍在等候指示。
可是日本人知道,英国人也知道,只是在珍珠港之前,日本宪兵无法去英租界去查封电报台,逮捕那位收发密电的特务,而且英国还意识到他们没有权利逼我父亲。这片土地虽然是他们的租界,也不过是一个“租”的一块地。领土主权还属于中国,哪怕当时是在日本占领之下的领土。
后来在台北,我母亲才对我们说,一位英国领事找过我父亲,但也只是转达了日本人的要求,即关闭电报台,交出特务,我父亲的答复也很简单,只要英国放弃租界,还给中国,那租界也就自然成为日本占领区,日本宪兵可以任意查封抓人。
日本这时还没有以行动逼我父亲,只是暗示,后来改为利诱,他们请了一位已经投靠了日本的前国民政府官员,来劝说我爸出任天津伪政府市长,听我妈说,你爸把他骂了回去。
日本人相当清楚我父亲的背景,他们知道我爸当年参与了响应辛亥革命的山西起义。后来又因为阎锡山在民国初年变成了一个军阀,又开始反阎,当时我父亲才十八岁,头上已经有了不知几百大洋的悬赏。这时,我祖父才筹了一笔钱,送我爸逃亡日本,一直无法回国,直到我父亲在早稻田大学毕业。
只有一次,他偷渡回到山西,娶了我妈,带回日本,一住十年,我大姐(文英)即生在东京。
我不记得父亲哪一年逃去了重庆,但应该是日本偷袭珍珠港之前,我在天津法国学校上幼稚园,日本人发现我父亲跑了,就曾试图威胁我来逼我父亲。
这一场有惊无险的过程,我的印象比较深刻,但所谓之“惊”,也不是我在“惊”(懵懂无知真是福),而是父母在“惊“。
我在课室看到校长陪着我父亲一个属下在门口向老师招手。他们三人在外面谈了几句话,老师回来到我身边轻声说,“Paul,你需要现在就回家”。Paul是这家天主教小学一位修女给我取的名字,为的是她好念。
我就这样跟着我父亲的同事出校上车,刚离开法租界进入了当时天津人所谓的“中国地”,这可是具有相当讽刺性的称呼。“中国地“只是在日本占领下的几片天津市区,不属于任何一国租界,从来就是中国土地,只不过当时被日本占领。
在中国土地,他叫我向后看,说紧跟我们那辆车是日本宪兵,他们打算绑架你,可是日本宪兵并没有上来拦住我们,把我带走,而只是开到我们车旁,盯了我们几眼,等我们开进了英租界,他们也就掉头开走了,威胁绑架也只是发生过这么一次。
是这个明显的暗示,促使我父亲传话,要我妈带我们尽快离开。
可是为什么我这一代六个子女——我两个哥哥三个姐姐——为什么最后沦陷区只剩下了四十一岁的母亲和三个未成年孩子?
我大姐和姐夫张桐已经随他的单位去了重庆。我大哥(文华)也去了昆明上西南联大。我二哥(文壮)也在不久之前逃离了家庭,去了后方。
我不记得其他兄姐是什么时候去的后方,但是二哥出走之前,我倒是有一个很深刻的印象。
好像是他出走之前两天,他带我和奶妈去天津“一品香”(“四品香”?)吃冰激凌。他给杨妈和自己买了两个蛋卷草莓,给我买了巧克力。
快吃完的时候,他取出一块大洋给了杨妈,说文艺喜欢吃巧克力和草莓冰激凌,有空买给他吃,然后补上一句,“你们吃,我先走了。”
二哥就真的跑掉了,没有告诉任何家人。只是在他逃走之后我们才发现,他还偷了我叔叔两百块大洋。
我后来回想这段往事,才意识到二哥最后那句“我先走了。”的双重含义,他像是在和我及杨妈告别。但是他又不只是从天津出走,我们是逃难,他是逃家。等我们到了重庆,才知道他已经考取了中国空军官校,也从政大退学。可是位于杭州笕桥的官校已被日军占领。我这才听说他马上就要去美国。当时国家没有能力训练空军。他们这一期,是在美国西部科罗拉多州的美国空军官校毕业的。
珍珠港被偷袭之后,英美正式对日本宣战,八年抗战第五年,中国成为已在亚洲及太平洋战区展开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同盟国——当时号称“中美英苏”。之后半年,我们一行五人,去了后方。
可是我母亲也不是一无所知就带了四个小孩子上路。我们离开天津之前,不少先去了后方的亲朋好友,都有话传回来,不要带太多的法币(想来当时用的还是法币),只带了够路上吃住喝车费杂费的数额。带些银元,尽量把其他的钱,包括金条,都换成美金,而且缝在小孩子衣服里。我身上的衣裤就给缝了不知道多少美钞。
最重要的是,多带些布料,黑白色和藏青的阴丹士林,不同大小的针,轴线,剪刀,肥皂,等等。因为我们必定会走不少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乡野,到时候只能投靠有幸遇到的农家,求助吃住。给钱没有用,这些贫苦农村附近没有卖这些用品的店铺。
出门之前,我妈又一再嘱咐,路上如果有日本宪兵问起,就说我们是回山西老家。
我一直后悔长大之后没想到问起我们走的路线,经过住宿了哪个城市村镇。可是记得头一段路是坐火车去北平。
三个女孩坐在我和母亲对面,但是走道斜对面卡位是两个日本军官。年纪大的像是将军,他对面是个年轻军官,正在削水果,我没有怎么注意他们二人,吸引我的是将军身边靠窗立着的那把武士刀。
那个将军注意到了我一直在看他的刀,向我微笑招手,我起身走了过去,他示意坐在他身边,取刀给我看,我摸了下刀把和刀鞘,正要拔刀,他阻止了我,由他抽出一小截,我正要去摸,他又阻止了我,合上了刀,立在窗边。他说了一句日本话,年轻军官就削了一片给我,是片梨,我正在吃,看见我妈向我招手,我跟将军说我母亲要我回坐,老将军没听懂,对面坐的说了几句日文,老将军拍了下我的头,我起身回坐。
母亲一直没问我什么,只是用手绢擦了擦我的手,车过了一会儿停了,是个小站。两个日军起身下车,经过我们的时候,将军向我微笑,又向我母亲微微点头,我妈用日文回了他一句,将军有点意外,向我妈行了一个简单的军礼。他们,好像只有他们二人,下车之后,车就开了。这时我妈才问我说了什么,我说什么也没说。我问她用日本话在讲什么,母亲说谢谢他给你吃片水果。
我们五人在北平车站换了一个月台上了一列不知道去哪里的火车,反正很挤,好在是起站,我母亲和姐姐先上去占了面对面两排座位。
去哪里我也不知道,问我妈,她说跟你讲了也白费。就这样,走走停停了好几个钟头,才在一个车站停住,像是一个不小的城市,上下的人很多。这时,月台上一些人在叫卖“德州烧鸡”,我妈说“有好吃的了”。她买了两支,说一支车开就吃,一支晚上旅馆吃。
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鸡,我们五人一下子就全吃光了,刚写完上面两句,我开始觉得可笑。“从来”?一个五岁十岁小孩会有什么“从来”?我打算重写。可是又想,人生一世,任何一个年纪,从五岁到八十,都会有数不清的“初次”经验,从初尝德州烧鸡到初恋到初抱子孙,也就是说,每次“初次”都是你“从来”没有过的经验。换句话说,我们都是,也正是靠这些一个又一个“初次”的累积,长大成人。
我一直怀念德州烧鸡,曾经问起几个北京上海的朋友,他们竟然没听说过,直到七十多岁之后,我在北京南下高速火车上,在济南稍停的时刻,才意外地买到一支。
那是2015年,我乘高速火车从北京去上海,想经验一下华北到江南的景观变化。结果,沿路是一个不起眼的城镇接另一个不起眼的城镇。偶尔会出现一片莫名其妙的空地。就景观来说,几乎没有一处会让人感到中国大地江山之美。只有在济南,有人上车售卖德州烧鸡,我感到惊讶,立刻买了一支,不过我没在火车上吃。
我去上海时探望以前在曼哈顿苏荷区两位老友,艺术家夏阳和搞电子平面设计的沈明琨。当天晚上,在沈家客厅,桌上有威士忌和冰块,我们撕着烧鸡,喝着威士忌。他们二人都是头一次吃,也都是第一次听说这是德州烧鸡,可是吃得过瘾,就烧鸡来说,这是他们的初次经验,且有威士忌相陪。他们二人也都七老八十了,倒是真的可以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
天开始暗了,火车又走了好几个钟头,停了几个站。最后在一个不是很大的车站停了,我母亲说这里下。我们五人出了站,上了三辆洋车(大概是洋车)。
我也不知道这是哪个城镇,只是感到什么都新奇。三辆车最后在条街上停住,我们下车走进一家旅馆,这是我第一次(又是“从来”)没有在北平天津家里过夜,也是第一次在一个陌生城市住进一个陌生旅店。我觉得新鲜极了。
后来迷上了武侠小说,每次读到任何侠客绿林,或任何走镖的,住进任何一个客栈,都会让我想起小时候第一次住进的那个陌生旅店。客栈不同,但是感觉和味道一样。
这家旅店好像没有自己的食堂,可是它旁边和对街开着两家饭庄。我妈就请茶房买了些馒头烙饼之类的擀面食,又给我们说,吃完早点上床,我们又开始吃烧鸡。
第二天一早,我妈交待我们,她要出去办事,叫我们不要出旅店,尤其关照我姐姐好好看住我,不要上街,又说她会再让茶房给我们买点吃的。
她下午很晚才回来,说明天一早上路。当天晚上,我们去对街饭庄好好吃了一顿。
我是在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才开始回想一些当年的往事。可是我发现不是你想回忆过去任何一段往事,这个往事就会从过去呈现在你的脑中。我又发现,如果我连昨晚做的梦,醒来之后都难以捕捉,那七十多年后的今天,让我去追忆当年五岁时候在路上的一些印象,那与其说是追忆,不如说是在追寻。
不过,我还是有一些起码的索引作为起点,向我前面提到的后方传回来的话,其他也只能推测。我猜是我爸传话给我妈,安排好了路线,在哪里下车过夜,去找什么人安排下一程。
这是我长大之后才想到的,也许这就是我父亲逃走的路线,否则去西部后方不太会(至少我是这么想)先南下走山东,也许这么走的危险性较低,至少避开一些日军关卡,我这才想起,德州就在济南附近,当年头次吃德州烧鸡那一站,应该就是济南,是我2015年又买到烧鸡的同一站。
我还查了Google,从北平天津到重庆是1800公里,想来那个距离是直线里程,我们走的是旱路,一站一站迂回前进,我估计几个月之后终于抵达陪都的时候,就里程来说,可能走了两千五百多公里。
我同时又在想最重要的还是我爸信任我妈,我父母当时已经结婚二十多年,生了三男三女六个小孩,二人相互了解极深,这应该是为什么,当我家其他兄姐都已先后去了后方,我爸还是很放心的让我妈,四十刚出头,就带着四个未成年小孩殿后。
在小旅店住了两夜,第三天一早,我们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带上行李出了旅店,上了一辆已在门口等我们的骡车。
(待续)
—— 完 ——
张北海,本名张文艺,祖籍山西五台,1936年生于北京,长在台北,工读洛杉矶,任职联合国,退隐纽约,著作随缘。陈丹青称他为纽约蛀虫,他上世纪70年代到达纽约定居至今。
题图:电影《1942》海报,来源:视觉中国。
本月轮值主编是谢丁,若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可写信给他:[email protected]。非诚勿扰,不保证会得到回复。三天之内没有收到回复的投稿请自由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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