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所描绘的大地,自然与其“相论”息息相关,可以与《理想国》中的洞穴比喻、《斐德若》中的灵魂飞翔之说等内容相互参证。不过其想象力的磅礴恣睢应该说远胜于其他对话录。要知道,苏格拉底说希腊人所熟悉的世界,即从地中海到黑海的广袤区域,都只是地上一个凹洞的一小部分,那么其所描绘的“大地”也比真正的地球要大得多。如果大地真像他说的那样,至少也相当于木星的规模,那里一个叫“大红斑”的凹洞就可以同时吞下三个地球。
既然我们只是生活在地缝里,那么真正的地表上又是什么呢?柏拉图说,那上面住着一种更优越的“人”,呼吸纯净的“以太”,寿命绵长,五感都胜过我们,就像我们胜过海里的鱼一样。他们能看到日月星辰真实的样子(我们只能看到被污浊的空气折射后的样子),也能和真正的神明打交道。柏拉图并没有说他们长得和人类是否不同,但是本质上显然是差别很大的。
虽然号称是“神话”,但柏拉图在这段独白中所描绘的世界是一种虽无证据却不诉诸神明权威的合理推想:如果人类能够睥睨海底的鱼儿,那么焉知在世界其他地方,没有别的更高等的生命在睥睨吾人?以这种方式,柏拉图提出了今天称为“平庸原理”(mediocrity principle)的观念:我们生活的世界并非宇宙的中心,或许只是犄角旮旯。也许在其他地方,生活着我们根本一无所知的智慧生命,比我们更加开化和进步。
这种推想中蕴含着自我否定的巨大危险:如果那些“高地人”过着真正卓越而幸福的生活,对此人类根本沾不到边,那我们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也许相比于他们,人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虫豸。所以柏拉图复以灵魂上升的关联来打通两个世界:当人们死后,生前洁净的灵魂可以高翔于空气之上,到达那真正的大地,重生于那更美好的世界。这样一来,此间的生活就并非毫无意义,而在其中蕴含了到达幸福彼岸的可能性。
当然,苏格拉底—柏拉图所描绘的大地并不存在。早在古希腊,对大地的形状和规模已经有了初步认识。如果苏格拉底跟同时代的自然哲学家严肃探讨,他们会反诘:假设我们生活在大地的凹陷处,那么四周都会被高山悬崖围绕,而不可能看到地平线或海平线。而既然我们能看到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也就意味着我们生活在地球表面——当然,还有一些更复杂的模型,比如说大地的弧度抵消了远处的高地之类,但那样这个凹洞就会太大,以至彻底破坏了大地的完美结构。实际上,柏拉图之后,几乎也没有什么人接受这套古怪的世界观。
但“高地人”的传说并没有真正销声匿迹,而是改头换面,转移到了一个更合适的场域——诸天之上。
普鲁塔克(Plutarch,约公元46年-120年)
五个世纪后,罗马时代的普鲁塔克以更实际的宇宙图景重述了柏拉图的神话。在一篇后人题为《论月面》的对话中,几个人物兴致勃勃地讨论起了月球的结构和组成,最后转向了在月球上是否有人类居住的问题。有人认为,月球上的条件和地球上完全不同(比如明显没有云雾和雨水),绝不可能有人存在。但普鲁塔克认为无法否认这种可能性。这里他提出了一个很类似柏拉图的类推:如果我们无法接近大海,只知道那是无边的咸水,也会怀疑在海底是否有生物存在,它们不需要在空气里呼吸就能生活。既然如此,焉知在没有云和雨的月球上就没有人类存在呢?相反,在月球上的人看来,也许反而是大地无法孕育生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