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没有朋友圈,高度浓缩“点赞之交”们精神沟通的方式,可能就是书画作品以及上面层层叠叠、你来我往的提诗留款、藏家印章、观者题跋。这种彼此呼应,或惺惺相惜、或暗暗较劲,跟今日互联网路各种热络社交媒体上的点赞、加评,并无本质区别。当然,限于书画的物理属性,能在这种雅集式的“朋友圈”上留声者总是少数,但是其跨越时间的能力,却强于我们今天的即时通讯,一幅作品上的书家手迹,有时甚至跨越千年还在对话。
文艺青年祸从口出
今天我们就来说一个著名的帖子:宋代苏东坡《寒食帖》,这是继东晋王羲之《兰亭序》、唐代颜真卿《祭侄稿》之后的“天下第三行书。”
据明朝董其昌的说法,东坡作书,故意留纸数尺,自谓“以待五百年后人作跋”。他没有等待太久,《寒食帖》完成后十几年,就有人跳出来点了个赞、并且在评论区留言了。此人名叫黄庭坚,他是苏东坡的好友,也是跟苏东坡并列“苏、黄、米、蔡”中的“黄”。《寒食帖》身跻旷世神品,黄庭坚的这段留言也是大大的加分项,即一帖囊括了宋代四大书家中的半壁江山。
黄庭坚这个留言,写得颇有趣,先是赞不绝口,继而又说,“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一方面当然是不遗余力地赞美,但另一方面,又小心机地表示:他这也是超水平发挥了,要让他再写一遍,恐怕写不到这么好,呵呵。
那苏东坡到底写了些啥呢?这事儿得从苏东坡的仕途说起。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三月,苏东坡从徐州调任湖州,照例得给朝廷写封感谢信,即《湖州到任谢上表》。信中写道:“伏念臣性资顽鄙,名迹堙微,议论阔疏,文学浅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培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当时朝廷新旧两派长期对峙,斗争十分激烈,苏东坡维护守旧派,不赞成变法,新党便把握这个大好机会,把信中这些话曲解一番,还以苏东坡所写的《元丰续添苏子瞻学士钱塘集》诗词百余首,掐头去尾,用来历数苏东坡的罪行,进而弹劾苏东坡。罪名是:借古讽今,谤讪朝廷,欺君妄上。皇帝太傻太天真,居然信了。结果苏东坡被冠以“文字毁谤君相”的罪名被捕,直接从湖州押回汴京,“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走了二十多天,一路示众,八月投入御史台监狱,御史台常年乌鸦聚集,似不详之兆,因此又称“乌台”,苏东坡这一案,便史称“乌台诗案”。
“乌台诗案”是北宋一场著名的文字狱,凡与苏东坡有诗文交往的人都被进行了调查追问,稍有牵连,无论其官职大小、资历浅深,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分,处分最重的当然就是苏东坡本人了。当时苏东坡早已是名动天下的大才子,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在湖州押解回京的路上,他就试图纵身江流,在狱中也曾打算服药自尽。案件审理持续了四个多月,苏轼坐牢103天,几次濒临被砍头的境地。幸亏北宋时期在太祖赵匡胤年间既定下不杀士大夫的国策,才算躲过一劫。
点赞之交皆鸿儒
在众人保举下被释放的苏东坡,被贬到黄州充任团练副使,那是“从八品”的小官,比七品芝麻官还要矮上好几分,被限制居住自由,不得任意他往,还无权签署公文,形同流放。苏东坡在黄州谪居了四年多,那是他最失意和痛苦的一段光阴。
但“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这段苦日子却成就了苏东坡一生创作的巅峰。他在黄州写了753篇作品,囊括诗词歌赋和散文,他最有影响力的作品,比如文学上的代表作“一词二赋”——《念奴娇赤壁怀古》、《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以及书法上的代表作《寒食帖》均出自黄州。
《寒食帖》中写道: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
闇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涂穷,死灰吹不起。
穷困潦倒的诗人,在冷雨的寒食节,食无炊、病无药,回想当年荣宠之时自由出入朝庭,现在的君门却深不可测,连悼祭爱妻王弗,都无法到坟前焚纸。瞻望前程,不免有阮籍的穷途之哭,但如死灰沾湿地,再也没有升腾起来的希望。
作品前半部分笔触沉着、宁静,行距疏朗。但随着作者内心伤感的激增,字越写越大,笔触也愈发苍凉,观之一恸。
《寒食帖》最初蜀州江源人张氏所藏,几经周转,传到了河南永安县令张浩之手。张浩跟「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熟识,于是携诗稿到四川眉州青神县谒见黄庭坚。黄庭坚一见诗稿,十分倾倒,情难自禁,欣然命笔,写出他一生中最动人的书法:“东坡此诗似李太白,犹恐太白有未到处。此书兼颜鲁公、杨少师、李西台笔意。试使东坡复为之,未必及此。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黄庭坚的题跋写得比苏东坡的原诗字体还大,笔走龙蛇,确有与东坡争胜的心态。但气酣笔健,较原书毫不逊色,与苏诗苏字珠联璧合。
自此之后,点赞者甚多。张浩把这卷帖子视为传家宝,传到他侄孙手中,又在后面以寸楷加了长跋,此后这幅书法辗转了多个藏家,一度被官家收藏,盖上了官府大印,到了元代,又被进贡给皇帝元文宗,盖上了“天历之宝”的皇家藏印。到了明朝中晚期,这件藏于内府的宝物流出宫外,董其昌在馆师处得见,惊叹之余,写下题跋:“余生平见东坡先生真迹。不下三十余卷。必以此为甲观。已摹刻戏鸿堂帖中。董其昌观并题。”成为这幅作品上又一个点赞留言的牛人。
大火中被抢救出来
世间物聚物散,尽皆因缘,在此之后,《寒食帖》在纳兰容若、乾隆皇帝等不同藏家手中辗转,纷纷点赞化作一个个朱红的藏印,在书里行间见证着这种人类可以通约的审美与感怀。《寒食帖》下方连续的烧痕,有藏家说是源于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劫余,也有人说是损于京师质库中不慎燃起的烟火。
也有人拒绝在这幅著名的帖子上点赞留言,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有人携《寒食帖》面呈张之洞,张之洞不肯接受,客人很失望,于是请其题识,张之洞很圆通地说:黄山谷是苏东坡的老友,他已佳评在先了,我安敢窃议其后呢?始终没有下笔。
当时同观此物的还有张之洞的许多幕僚,他请座中诸人题词,亦无一敢下笔者。领导不点赞,下属安敢点赞呢?
有人赞美张之洞清廉,文玩之物,亦不收受。也有人点破说张之洞是“懂政治”,《寒食帖》历来是内府的收藏,内府失物,作为朝廷大员,白纸黑字题了跋,按大清律例,即使不是“接赃”,也起码是“失察”,或“知情不报”。
战乱之年,《寒食帖》流落到日本。1923年九月东京大地震,藏家菊池惺堂家中着火,他奋力抢出了最爱的三件宝物:《寒食帖》、《潇湘卧游图卷》及日人渡边华山的《于公高门图》,其余书画藏品大多付之一炬。也因为他这一救,日本的文艺青年得以目睹东坡真迹。二十世纪初,日本的东坡迷举行了五次“寿苏会”,是为苏东坡贺寿的聚会,第五次的“寿苏会”适逢苏东坡诞辰九百年,《寒食帖》与东坡书《李太白诗卷》同室展览,成为轰动一时的佳话。
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