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时期待在家里出不去，竟偶然翻出前些日子家人留下的一包挂耳咖啡，虽已不记得是什么时候遗留下的，但闻来依旧芬芳不已。既无聊，索性便泡了，我不懂什么滤纸流速浓香酱香的讲究，泡咖啡就如泡茶般（当然我泡茶也不专业）用滚烫的热水一冲，白雾起，心也就随之飘向远方。
记忆里第一次喝咖啡是很小的时候，母亲从国外带回来些不明的黑色粉末，闻着一股怪味，就想可能是西方的不知哪位巫师调配的魔药。自己不敢喝，不知道有什么效果，于是就拿水泡了诱骗同班无辜的少年来试毒，告诉喝了就能完成「筑基」，第二天就可以和我一起修仙练气。那只可爱也是天真得紧，听完二话不说一口干了刚泡出来的满满一杯咖啡。
我于是细细观察了他一个下午，发现没什么变异，就想许是这娃资质不行，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同样也喝完满满一杯，只觉得苦里透着几分香气，不像我喝过的任何一种东西，心想这东西果然邪乎，我得赶紧躺好认真感知自己能获得什么超能力。
于是这一躺就躺倒了凌晨三点半，神采奕奕地睡不着，于是闲得无聊一点点地扣坏了我们家整整一面墙的白腻子。第二天早晨爸妈看见那面惨不忍睹的墙以为家里进来了什么草木精怪，等了解了事情原委以后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于是认真告诉我那是咖啡，不是什么传说中的魔药，只是一种外国人常喝的饮料，有提神醒脑的作用，但小孩子不宜多喝。
不过说来咖啡这个名字对于福建人来说，其实是个非常有意思的组合。先说这个「咖」字。咖在福建话里的本意是脚，但更常见的是「咖」的延伸意，即「
用来表达某个人在某个领域很精通」
。比如很会吃的就是餐饮咖，很懂医疗的就是医疗咖，出来混的就是社会咖，要问一个人混得怎么样可以问说这个人「咖位」怎样，而人人敬仰，大家都想见却不一定能见得上的，那自然是「大咖」了。
而至于「啡」这个字嘛，现代文里单用的少，但古文里确实是存在的，康熙字典里的《集韵》《广韵》里都有所提及，大体是「
卧息
」，也就是躺下的时候吐出来的气的意思。「咖啡」连起来的意思也就是「精通某领域的人躺着的时候吐出来的气」……有种又社会又仙还贼洋气的感觉。
于是乎也就不难理解那个时候小伙伴邀约，大家就都喜欢在走廊里大喊：「走啊，干，今天跟林北
（林北：闽南话「你爸」的意思，男孩子嘛，都想当对方的爸爸）
去林
（闽南话：「喝」的意思）
咖啡
（闽南话会发成「灰」）
啊！」
后来长大了些，上了中学，学校里教英语的是位到英国进修回来的老师，开口是纯正的伦敦腔。她实在有些受不了我们这种把咖啡念出地瓜煮稀饭的感觉，于是就告诉我们咖啡，是 coffee，她的鼻音很重，co 发得尤其清晰，而 fee 则会拖出一个长长的尾音，让本不长的单词竟有了种余音绕梁的感觉，再配上她那姣好的身材和低胸大红色的长裙，让人不由得浮想联翩。
她告诉我们在英国她曾生活过的那个地方，
喝咖啡是件很有情调的事情
。咖啡厅要么比邻着风景优美小河，要么正面着人来人往的大街，盛装的男男女女们纷纷好整以暇地坐下，懒散地对服务员说：「A coffee, please」， 然后抱着本不知何处觅得的小书就能惬意地过上一天。现在细想来，那也许是第一次我尝试去了解什么是浪漫。
受她的影响，我们再说起咖啡时便也不再在走廊上吆五喝六了，反而变得深情款款、又或者说忸怩不安了起来。那会也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若是哪位少年看上了哪位少女，又或是哪位少女看上了哪位少年，就偷偷在他的书桌上摆上一罐小卖部新买的咖啡，什么话也不用多说，心意就和咖啡一同送到了。
再后来学了法语，去了非洲工作，在那个我们认为最穷最苦的地方，人们其实过得很幸福，当然也是要喝咖啡的。咖啡在法语里念做 Café（音：Ga Fei），当然这是巴黎腔的法语的念法，非洲兄弟们的嘴会松垮很多，所以念出来也可能更像 Cafffééé，而且经常会拧出很多奇奇怪怪的音调，就像他们喜欢在咖啡里加的各种东西。
印象里非洲兄弟喝咖啡直接喝原味的很少，如同他们对待茶的态度一样，总要调到完全适合自己的味道，才算味道。加奶，加糖都是常规操作，但加的量却往往是其他地方的两到三倍，光是奶和糖的包装看起来就比其他地方都要大上一号，加完的咖啡也就很难再是原来的黑色，反而往往会呈现一种有点魔性的棕色。这样的咖啡，苦味自然一点不剩，喝起来更像国内给孩子喝的咖啡牛奶，让人不由得怀疑那为什么还要喝咖啡。
其实也不难理解，
咖啡在当地最直接标记着一个人的社会地位，能到店里喝得起咖啡，绝对是当地身份的象征
。我在的国家不发达，闲人很多，大家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一个坐在路边看着车来车往，无所事事，一坐一天。这个时候有的人手里就什么也没有，有的人能抓上一小瓶汽水，而还有的人就能端上一大杯
（很想写小杯，可非洲实在没有小杯）
，这一对比，差距就出来了。
于是同样一坐一天，人和人之前又坐出了三六九等。当然很多人其实是喝不惯咖啡那股子苦的，但身份和地位又不能放弃，于是除了加奶、加糖，还有了加果汁、加汽水、甚至加调味料的，咖啡的味道也因此和他们念出来的词一样，每一杯都别有一番风味。
再晚些我到了法国留学，没太多想便也把非洲的习俗带了过去，用大把大把的奶和糖把咖啡变成一种甜美宜人的饮品，结果迎来了法国本土学生们无情的嘲笑。同样是 Café，法国人念起这个词来就简单明快很多，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感觉，音调也平和稳定。就像他们在咖啡里最喜欢喝的 Expresso 一样。就那么小小一杯，里面是浓浓的烫烫的纯粹的咖啡，仰头一口喝下，荡气回肠。
当然对喜欢的人是荡气回肠，对我却是……我靠什么东西这么苦。
说实话这样的 Expresso 只有在滚烫的时候才最有味道，人生的百转千愁仿佛就尽含在短短的一瞬里被你完整地吞噬。而若冷了，那百转千愁便仿佛各自分了开来，各自愁得具体，也便愁得不美了。固然在法国呆了两年多，点过无数杯 Café，我依旧没能学会如法国人般欣赏这种独具特色的饮品。想来就因为我就是个具体到不行、毫不浪漫的俗人吧。
后来回了国，发现
喝咖啡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见面谈生意的代名词
。来约你喝咖啡的，越来越少真的是为了咖啡而去的人。大多数都只是以此为名和你说说互联网大环境、讲讲如何获取用户心智，再难有人真的为了咖啡而去喝咖啡，只是需要那么个地方，大家平静地坐下，点什么、喝什么、怎么喝都不再重要，你就算点杯什么都不加的热水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所以偶有些不那么剑拔弩张的时刻，我也会突然思恋起那些混杂着酸甜苦辣的往昔。记得有一起出去喝咖啡的友人便问我：「黄老师，你一个人看着杯咖啡也能发这么久呆，那里面是装着多少躁动不安的灵魂哟」？
我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毕竟不是一杯咖啡里能装得下多少躁动的灵魂，而是灵魂里的躁动不安多了，小小一杯咖啡里也能看见整个世界。
而一门语言，一种文化，就寄宿了你的一颗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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