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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旭
来源：婚姻与家庭杂志（ID：hunyinyujiating99）
01
曾经，我不允许自己恨母亲
母亲是个脾气暴躁且霸道独断的人，从小对我的要求是非常严苛的。
不仅是学习，还有为人处世等等，什么事情都要听她的，决不许有任何反对意见，只能服从。
在她身上，我基本没尝到母亲温柔的滋味，小时候我去抱她，她都会把我推开。
记得一次去同学家，看到她和她母亲两人嬉戏着，玩咬耳朵的游戏。我看呆了，原来母女间还可这样亲密啊！
不仅是我，我的父亲也受不了母亲的霸道和蛮不讲理，两人天天吵架，而我就躲在小屋里，盖着被子小声地哭。
活在这样一个没有温暖的家庭氛围里，小学时的我无数次都不想活了……
每次父母吵完架，母亲都会冲着我大吼：“要不是因为你不够出息，我才不会和你爸吵架呢！”
于是，很长时间里，只要心里一冒出对母亲的不满，我就会马上纠正自己，告诉自己，没有达成她的要求都是我的错，是我做的还不够好。
所以，我一直用乖巧懂事听话来讨好母亲，希望能让她满意，让她能更爱我。
都说父母对孩子的爱是天然的，本能的。其实，孩子对父母的爱也是天生的，并且是无条件地忠诚于父母。
如果没有父母的爱，孩子就会如死了般的绝望。再加上从小受到的“孝顺父母”的教育，仿佛怨恨父母就是大逆不道，一旦有怨恨生出，就自觉罪孽深重，不能原谅自己。
所以，大学毕业前，我都认为母亲是我世上最爱的人，我对她只有爱，不满可以忽略不计。可压抑掩盖，并不能释怀那些怨恨，反而隐藏得更深，在心里腐烂成一个伤口，等着反噬。
02
因为爱情，我对母亲的怨恨全面爆发
大学毕业后，我离开老家来到北京，长期和母亲在一起生活的压抑终于得到释放。而那时男友（如今的老公）也一起来北京奋斗，同时拥有自由和爱情的我，一下子幸福得不得了。
可是，当我趁着假期把男友带回家见父母后，母亲提出了强烈的反对，一下子把我打蒙了。那时我在单位还是实习期，本就工作压力大，还要随时应付母亲每天无数的抗议电话，而这一切还都得瞒着男友。
一次正在加班时，跟母亲又在电话吵起来，她大喊：“你别想和他在一起，除非我死了！”我终于崩溃了，挂了电话，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起来。
为什么我喜欢的，她都要反对；为什么她就见不得我高兴呢？为什么我爱的母亲总是让我如此痛苦呢？
那晚，我给母亲写了一封长信，正反面共8页信纸，满满写着从小到大，她对我的各种不好和伤害。
我控诉她不懂爱情，不懂温柔，自己的婚姻都一团糟，有什么资格来干涉我的婚姻呢？我边写边哭，把这么多年的怨恨和不满全都倒出来。
等把信寄出去后，我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激怒母亲的后果是怎样的。
几天后，我等到了母亲暴怒的电话，说她养我这么大，我竟让她如此伤心，说我是白眼狼。看完信后，她就把信撕了，后来又给粘上了，看了第二遍后又气得撕了粉碎。
电话里，母亲哭了，这是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看到”她哭。
我也在电话里大哭：“我一直想让你高兴，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为什么你就不能让我选择我喜欢的人呢？”
折腾了两三年，母亲终于同意我和男友的婚事了。那时，父亲已经去世了。因为不放心母亲一人在老家生活，我把她接到北京一起生活。
家里一切的都由她做主，装修时，这个不行那个不让，我们从了；
她说绝不给我老公做饭，我们也忍了；
在家里，电视是她的，客厅是她的，卫生间也是她的，她根本不考虑我们的感受和需要；
我和老公就窝在黑乎乎的小屋里，吃饭睡觉看电脑……
这还不算什么，她还是处处挑剔老公，天天跟我告状。我当然知道这些都是她的臆想和偏见，但是我一替老公解释，她就怒眼圆睁，喊道：“你越替他解释，我就越生气！”
那段时间，我每天最高兴的就是上班，能暂时离开这个家，远离母亲。下班后一进家门，心里顿时堵了千斤巨石般压抑。
婚后半年时，母亲检查出得了肺癌。联系医院，做手术、放疗化疗，复查；两年后，母亲又查出脑膜瘤，又是住院，做伽马刀手术，放疗等等。
整整5年，我和老公基本没有自己的生活，没一起看过一场电影，在外面吃过一顿饭，把所有的精力体力财力都用在了母亲身上。
我觉得我们已经做得够多够好的了，可她还是这个不满意那个不满意，脾气越来越古怪，动不动就把我们大骂一顿。
有一次，因为什么事情又惹怒了她，我和老公被她骂得满心委屈，躲在屋里抱头痛哭。我再也没法骗自己，我爱我的母亲。
剥开爱的表皮，我心里对她是满满的、深深的怨恨。无论我如何自我安慰，也没法爱她，爱不起来。
我跟朋友哭诉，“我就是不爱她。”朋友说，“你别说你不爱，不爱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你还是爱她的！”我摇着头，大声说：“就是不爱！就是不爱！”
03
互相伤害，无法原谅，直到……
此后，该做的事儿我还是为她操持着，但是不再强逼自己去爱母亲，不再为她的一些可恨的言行找借口。每天躲在自己的小屋里，不想跟她说一句话，她来找我说话，我也不再掩饰我的不耐烦，语气冷漠，态度抵触。
可想而知，母亲也很受伤。但我顾不上了，来啊，彼此伤害啊！凭什么做儿女的就一定要委曲求全，今天的状况都是她一手造成的，难道她不应该自食苦果吗！我跟自己说，对母亲的爱就剩下忍耐了，别的，对不起，没有。
后来和一位心理专家聊天说到母亲，她叹气说：“既然不能谅解母亲，对她没有那么多的爱，也是件好事。等到她离开人世的时候，你也不会太难过。”我想想，也许吧。
直到几年前的一天，母亲突然摔倒，抽搐昏迷，送到医院急救，说是腔梗和脑萎缩，但并不算太严重。可是没多久，母亲就不能动了，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醒着的时候开始犯糊涂，不认识我们了。
不像之前的肺癌，她还能动，还能大骂，生龙活虎的。这次，她真的是倒下了。
刚开始，我还能理智地各种求医问药，可当一切都是徒劳之后，我绝望了。看着床上不省人事的母亲，仿佛随时都会离开人世，这次是真的了，母亲，真的要离开我了吗？
我再也忍不住，抱着老公失声痛哭。边哭边喊：“我不想让她走，我就不想让她走！她走了，我就什么都没了！”
那一刻，我对母亲所有的怨恨都烟消云散，我只求上天能留她在我身边，哪怕不能动，不能说话，但只要家里有她，那才是家啊！
一想到母亲走了，我的心都空了，我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还为什么而活？我的前半生的精力都用来反抗、怨恨着母亲，我还没来得及爱她呢？而她，还没有给到我想要的爱呢？
此前被怨恨蒙蔽的心，此时才发现，原来所有怨恨的背后，是汹涌的爱的渴望啊！
04
谁欠了一句对不起，谁又欠了一句谢谢
当发现即将要失去母亲了，我竟想起很多被我遗忘了的“爱”来。
母亲从小不吃肉，闻到肉味就恶心。可是为了让我不缺营养，她忍着各种不适去跟别人学做糖醋排骨、鱼香肉丝。而我那时边吃边挑剔着，排骨太硬，肉丝太甜，不如某某同学的妈妈做得好吃。
母亲40多岁才生下我，为了不让我觉得自己的母亲比别人老而丢脸，每次开家长会前她都仔仔细细地染黑头发，穿着显着年轻的衣服，挺直腰板地去学校。可我总是觉得她厉害了，会吓跑同学，而央求着让父亲去开家长会。
上大学时，因为差了几分，要交两万块钱赞助费。要强了一辈子、没求过人的母亲签下了生平第一张欠条。那时她已经退休了，为此接受单位的返聘，加班熬夜设计图纸赚外快，不到一年时间就还上了欠款。
结婚前，母亲虽然逼着老公家里买了一套房子，可她还自己出了首付给我买了一套房子，说女人不能靠男人，得有自己的资本。看着我每个月还月供很辛苦，她狠心把老家当成“根”的唯一一套房子卖了，替我还了贷款。
……
我曾看到一篇文章里说到，所有的孩子都觉得父母欠自己一句“对不起”，而所有的父母都觉得孩子欠自己一句“谢谢”！
是啊，作为孩子，我一直觉得父母对我付出的那些好是应当，眼睛却一直盯着的是他们做的不好的，抱怨他们给的爱还不够；同时把父母伤害自己的那些全部放大，而从没想过要谢谢他们默默付出的那些。
之前，我一直站在孩子的立场上批判父母，把所有孩子的问题都推到父母的头上，是父母的错让孩子背负沉重的心理枷锁。但是，难道就此就能抹杀了他们对孩子的爱和付出了吗？
而像我这样一直嚷嚷委屈、缺爱的孩子，除了索取爱，和一点点可怜的、微不足道的回报，又对父母付出多少关心和爱呢？
很多时候，孩子伤害、亏欠父母的，父母总能消化、原谅、不记恨，转头还是该爱接着爱；可为什么当轮到父母做错了，伤了孩子，却被我这样的人一一记账、数算，当成十恶不赦，无法原谅呢？
05
妈妈，再爱我一次
当我面对病床上的母亲，心里只有无尽的悔意。后悔她还健康时，我还没好好地爱她呢；后悔自己对她摆的每个臭脸色，说的每句冷言冷语。而这后悔将代替怨恨陪伴我的后半生。
庆幸的是，最后母亲还是挺过来了，感谢上天没有就这么突然地带走她。留给我和她一段漫长的告别的时间。
醒来的母亲，时不时就不认识我了，性情也大变，不再一副皱着眉头的厉害模样，而是安静的，慈祥的样子。我和老公为她做点什么，她居然还会温柔地说声谢谢，真是让我们受宠若惊。
一次，我坐在她床边自说自话，说突然想吃老家的烧茄子了。因为病而影响到语言功能，不怎么说话的母亲，突然冒出一句：“我给你做。”停了几秒，又说：“还想吃啥？”我惊讶地看着她，已然泪流满面。
她已经糊涂到不知道自己瘫痪在床，却还惦记给女儿做好吃的。而这样直白的爱的表达，是她以前从没有过的，一瞬间我觉得得到了我想要的母爱，真的好幸福。
老公和我一起照顾母亲，甚至比我还仔细周到。母亲常常会跟老公说谢谢，让老公很感动，也跟她越来越亲近，常常会逗她说说话。
“老宝儿，你看你闺女是不是太胖了，该减肥了吧！”母亲看着我，说：“不胖，正好！”老公直嚷嚷母亲不公正，我一脸傲娇地说：“那是，这是亲妈啊！看闺女怎么都好！”
“老宝儿，你闺女犯错了，是不是该打！”“不打不打，教育教育就好！”看母亲护我护的紧，老公是各种羡慕嫉妒恨啊！
就在前两天，老公又逗母亲：“老宝儿啊，你闺女被打了！”得病后一直慈祥得不得了的母亲，突然就变了脸，眉头一皱，露出生病之前的厉害模样：“谁，谁打我女儿？不行！”看母亲生气了，老公觉得好笑又忙解释安抚没人敢打她女儿，而我则夺门而出，怕哭到崩溃。
以前，我怎么会以为母亲不爱我呢？还怀疑过自己是捡来的孩子！母亲，她是如此的爱我！这是她的本能，即便病了，失忆了，也夺不去她对我的爱！
这个脾气暴躁，强势厉害的女人，不如其他母亲温柔、细腻，也不太懂得如何爱，可她已然尽全力、把所有她能给予的爱都给我了，我是这个世上她最爱的人，超过她自己。我还能要求什么呢？
我也曾想过，如果她恢复健康后，还是之前的那副模样，我可能还是会觉得烦会受伤。但是，那时我会对她多些理解，多些耐心，能更多地发觉她抱怨、唠叨、无理取闹背后爱的渴望。是的，母亲，也缺爱啊，也希望能得到我的爱啊！
而现在，我还能如何去爱她呢？有时看着母亲，我真不知道和她说些什么？因为我并不了解她。最后，我只有冲着她使劲儿地笑着。一天，还算清醒的妈妈看到我对着她笑，也笑着说：“看你笑了，我就高兴。”
这就是母亲所想所盼的，这其实也是天下父母唯一的念想吧。
理解父母的不完美，发现父母深藏的爱，这也是做儿女的唯一能回报给父母的了吧。
至爱至恨父母，只在一念间。时间会一层层拨开我们的内心，有多爱就有多恨；有多恨就有多爱。但只有放下恨，才能好好地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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