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中最令我心动的,是龙应台对权力的认知:如果我是一个艺术评论家,写一百篇文章呼吁台湾成立一个艺术银行以开拓年轻艺术家的国际市场,可能无人理睬。
身为部长,只要批一个“可”字,艺术银行就成真的了。后来,我忍不住建议编辑用它做抽文,替换掉那些龙表白艰难坚守的语句。
它可以引出许多命题:权利的诱惑,致用的急和缓、近和远,还有龙这代人的底色。
出发前我跟一位师长聊过天,他说,龙这辈台湾知识人都是喝洋奶长大的。看他们认领的价值和多年追求,确实如此。
然而,在两轮出仕里,我分明看见她身体里那层儒家的底色,那种“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的舍我其谁的劲儿。这是从父辈来的,从传统中来的,甩都甩不掉,可以解释她目前所有的挣扎。
录音笔里还留着高雄计程车司机郭金坤的声音,我现在听听仍觉得有意思。当他刚叫出一声“部长哎”,我就在找录音笔,生怕错过那种台南腔调、民间生猛。
一天后,我们跟龙应台的大哥、弟弟、弟媳坐在一起聊天,如果说大观园里容易出贾宝玉,那么跟三兄弟一起长大就容易长成龙应台。
她对着哥哥吩咐一件小事的样子还在我眼前。我们看着他们跟母亲在一起说笑,梁辰捕捉到龙应台靠着母亲闭眼稍息的瞬间,那只双肩背就在旁边,十分钟后,要回台北。
梁辰非常喜欢这张照片,它在诉说某种脆弱,几经争取还是没用在版面上,因为龙在邮件中说的“私人空间”说服了我们。我记得弟媳同她告别时轻声说:加油。
四
故事走到这里,多半应该抒写一位个性鲜明、至今水土不服、仍在鞠躬尽瘁的文人官员,这也是我能强烈感受到的主人公的意图。但它不能满足我。
……
我无意过度开掘,但至少应该试着探一探:民主在台湾,究竟是什么。即使我能借报道一角暗示它在民间和政治结构里的不同意义,仍然回答不了这个百年命题:它在我们这里,会有戏吗?
这是我想种在文章最底下的东西。上面铺一层,是龙应台在角色转变中的挣扎——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再铺一层,是她的音容笑貌、举止性情,为人师友或母亲,一个活泼泼的女人。
我记得交稿给对方“看一下”——这是一个好习惯,不代表你不能独立写作;假如你立得住,会得到相应的尊重和有益的指点——之后,收到多方回复,其中龙应台越过秘书的第一时间回信是:
关于描述篇——从多如牛毛的资讯、观察、细节中,你可以“炼”出这篇描述稿,真是难得的功力。我几乎一字不改。除了最后一句,是考虑台北的现实状况而修。因为你的文字好,归纳功夫高,我省事了,真高兴(青霞竟然说得那么一针见血,她的智慧是天生的)……
关于问答篇——“地雷”太多,所以做了比较大幅的修改……我当然觉得原先的回答更直截一些,有些段落,我又放回去了,在掂量过对主人公的影响之后。
时隔半月,报道终于刊出。龙应台又来一信:能刊出,真不容易。被你们的用心感动……
我想了想,转发给领导。
真正如履薄冰的,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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