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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上映的《暴裂无声》的片尾,有个画面,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边疆的荒村里,矿工张保民和翠霞,有个十二岁的儿子,叫张磊,张磊有天去山上放羊,再也没有回来。在寻找自己孩子的过程中,张保民逐渐陷入一个黑色的深渊,他和他的家人,注定更要被丛林社会中的巨兽吞噬。在片尾,孩子的下落,就在律师徐文杰的一念之间,但徐文杰毫无表情地说“没有了”。紧接着出现的,就是这个画面,翠霞抱着儿子喜欢的小羊羔,在屋前痛哭。
总觉得,翠霞应该多哭一会,但我猜,导演可能有担心,那样会不会让人联想起《爱情万岁》片尾,杨贵媚的哭泣,所以很快收住了。有点可惜。
还有一场戏,张保民去找孩子,被欺骗,被殴打,却没有什么结果,他回到家,皱着眉睡下了,这个皱眉入睡的细节让人无比揪心,然而还有更揪心的,静静地躺了一会,翠霞在他身后,哭泣着捶打了他几下,她的脸被挡着,看不见表情,只能听见她嘤嘤的哭声,还有那只无力的手臂,打几下又放下,那只手里有千言万语。这应该是年度最佳床戏。
翠霞是谭卓演的。在这部男人戏里,翠霞的戏份不多,她安静,凄楚,男人在外面挖矿,养羊,她在家里操持家务,因为长年累月喝不干净的地下水,得了病,每天都要吃药。她是一个病妈妈,病妻子,但她就像这个破败的家里的一道光,一条河,是最后的温情之所在,是被黑色巨兽追逐的人心中最后的牵系,这个家,没有她不行。
荒败的大地上,无数座破败的屋子,无数男人,无数孩子,无数像翠霞一样的妻子和母亲,站在门前。她们宽厚而温情,绝望却又有无穷的力量。
就像谭卓在接受“迷影网”采访时说的:
女人比男人厉害多了,女人是柔韧的,男人相比起来是要比女人脆弱的。女人潜藏着很惊人的力量,所以为什么母亲是女人不是男人。大地是母亲,是承载着万物的。因此,我认为女人其实是一种特别奇妙的生物。当把女人作为里子的时候,就是她的柔韧性,她的软硬都可以,外面的风雨、里面的港湾,女人都是可以来得了的。男人倒是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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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卓扮演的,另一个像大地的女人,是在她出道不久后,最重要的一部电影,娄烨导演的《春风沉醉的夜晚》里。
在那部电影里,她扮演的李静,是个制衣厂女工,她的男友,在跟踪一个男同的过程中,被那个男人吸引,她成了“同妻”。但她和这两个男人之间,慢慢滋生出一种奇异的了解,和奇异的情谊。
最喜欢的一场戏,是在KTV里,她唱着《那些花儿》,渐渐泣不成声,一边的秦昊,默默递上纸巾。安静下来之后,她问秦昊:“你也这样拉他的手吗?”起身去卫生间洗手,隔着一道门,却听到自己的男朋友,接着唱起了《那些花儿》。她走过去,听了一会,光线跃动的瞬间,可以看见她又泛起泪光,然后她又笑了,钻到男朋友的脖颈后面。
同是风尘中人的,那种宽谅,那种懂得,被她慢慢铺展开来。人的关系,到了某一步,就是荒凉,走过伪饰博弈的阶段,就会走进荒野。她就像一个在荒野里点起篝火,在篝火边铺起毯子的人,尽可能给点暖意,尽可能让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少点荒凉。但不是所有女人,都有这种风尘之中的宽谅,能谅解能懂得的,是那些像大地的女人。
还有一次,是在《Hello!树先生》里,王宝强演男主角树,谭卓演小梅。树出身农村,疯疯癫癫,浮夸,爱耍酒疯,小梅有城市户口,是聋哑人,她嫁给了树,让树安定了一点,开始构想未来的生活。
谭卓曾经谈起她对这个角色的理解,她说,小梅之所以喜欢树,是因为她觉得树是一个正常人。不仅是生理上的正常,也是心理上的正常,而她喜欢这种正常。这种对正常的渴慕,让她愿意忽略那些在别人看来疯癫出格的部分,直达人性正常的质地。
这部电影,是王宝强演艺生涯的转折点,对谭卓来说,也非常重要,从娄烨电影里走出之后,她被视为“文艺女神”,而这一次,她却用这个聋哑女孩的角色,显示出她惊人的适应能力和可塑性。
还有《追凶者也》,她扮演小县城的风尘女郎萍姐,从老板那里拿钱,先是拿了三张一百的,然后又趁老板有笑脸时又抢似地“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百的。一个细节,把这个人谋生的不易,察言观色的能力,和男人周旋的历练,全都演出来了。
她可以柔婉细腻,也可以粗糙而感性,像石头,树木,小火焰。但也可以像宝石、天鹅绒布料。2012年开始,她在赖声川的舞台剧《如梦之梦》里,扮演年轻时的顾兰香,这部剧里的她,就是一个有宝石的艳光的女人。
像白先勇在《谪仙记》里写的李彤:“像一轮骤从海里跳出来的太阳,周身一道道的光芒都是扎得人眼睛发疼的”,“李彤笑起来的样子很奇特,下巴翘起,左边嘴角挑得老高,一双眼皮儿却倏地挂了下来,好像把世人都要从她眼睛里撵出去似的”。
身为倾城的顾兰香有这种气质,谭卓也有这种气质,但她既有这种“把世人都要从她眼睛里撵出去似的”灼热骄傲,也对俗世有难解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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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谭卓不只有泼出去、给出去这么一种状态。她有自己的节奏,以前是放,现在是收,以前是破,现在是立。
就像娜塔莉·波特曼主演的《黑天鹅》——这部电影里,真是有表演的真谛,在某个阶段,你要不停地打破原来的自己,推翻原有的经验,去体验黑色的白色的自己,释放邪恶的杂乱的泥沙俱下的情绪,突破各种危险的疆域,试探自己人性的底线,总之,是要破坏,毁灭,制造废墟;在某个阶段,你要不停地重塑自己,要把体验过的感受过的,都化为新的经验,把邪恶的善良的情绪,融汇进一个更复杂的自己,总之,是要建立,重塑,建设新的庙宇。
谭卓正在结束自己之前的状态,变成有破有立,有放有收。
之前的她,不断地破坏过去的自己,大学学的是播音主持专业,但她无法忍受每天都要重复“观众朋友您好”,决定推翻自己懵懂的决定,开始当演员。
她不拒绝任何一种演出体验。她愿意演村妇,演县城坐台小姐,她不要片酬出演《小荷》,担任制片人,到处拉钱,她愿意在很年轻的时候,演十岁小孩的妈妈,也愿意演杨福东的艺术电影,哪怕这部里的她,只有很少的台词,而且只是在艺术馆放映,外界根本无法看到。
她凭借直觉拍戏,只如果周围的信息足够,她会全情投入,完全无防护地,把自己丢进一部戏里,哪怕整个过程就像跌进深渊。拍《春风沉醉的夜晚》,KTV那场戏,她哭得快要窒息,演《如梦之梦》,每次演出都放置全部感情,让演中年顾兰香的许晴都觉得心疼。她甚至对这部戏产生深深的眷恋。在新闻稿里看到“《如梦之梦》‘原班人马’”这四个字,也非常感怀,希望所有人都不要离开,这出戏不要散。
现在的她,开始改变节奏,改变玩法了。
她开始把之前所有的演出体验,凝聚在更大、更完整、更饱满的角色里。依旧是破坏形象的演出,但《暴裂无声》里的翠霞,要比以往的同类角色深沉,有更多意味。那种黑色冷峻的末日故事里,唯一的女性角色,往往是有象征意味的,她象征了人性里柔和、温暖的一面,和生命延续的希望,例如科马克·麦卡锡的《路》里的女性。而在《暴裂无声》里,这唯一的一个女性,是生着病的,但病着的她,还是承担起了这个故事里微微的光明。
还有徐峥的《中国药神》,这个改编自真实事件的电影,能够拍出来,就是胜利。这个电影里,男性角色占了大多数,角色更多江湖气,她将在群雄围绕下,给出她富有女性特质的一面,也许,会有令人意外的化学反应。
紧接着,还有于正的宫斗戏《延禧攻略》。于正的色彩观、故事观、世界观,和她发生的冲撞,应该很有趣。
她在自如地、随性地拍了多年戏之后,开始更有计划、有谋略和有节奏的工作。她将凭借这些角色,立起新的自己。黑天鹅也好,白天鹅也罢,总归更完整,更丰富。
什么都体验了,什么都经历了,什么都没耽搁,感性和实力同样发达,是时候,把这块大陆,铺展得更远,也更深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