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的深夜、正和家人们在草津温泉喝着啤酒吃着花生和毛豆、热烈展望2019并争论着这一年的共克时艰里会不会有我们中国人的新机遇的时候、我收到了好几条微博上私信的@。
我去看了一下、一个视频。关于用疟原虫感染引发疟疾随后以毒攻毒晚期恶性肿瘤的视频。网友圈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你来说说看、有没有道理、靠谱不靠谱。
一开始没有搭理、但后又连续好几个圈我、我决定去看一下。然而打开视频之后我只看了前半分钟就实在看不下去了。不仅看不下去、甚至还有点气愤、于是在微博上写了一个帖子、当时中国时间刚过正月初一的子夜。
写出来之后立即各种转发、没想到新浪微博的来总（来去之间）好像这天也精神特别好没有早睡、也马上转发了我的微博。
这下好了、五分钟内。我一点不夸张、就在五分钟内、铺天盖地的咒骂涌过来、速度之快、评论堆砌之频繁、用词之粗鄙、让我至今都怀疑那是不是有组织的。照我在微博上一直秉持的个性、要在平时我特么绝对一个一个怼回去、我一点不缺骂人的艺术以及不带脏字骂脏话的Know How。但因为一年到头好不容易和我亲哥嫂子侄女他们在一个温泉酒店度假、实在不想扫兴、让家庭的新春聚会氛围在不停地手机打字间被侮辱性地浪费掉、我极罕见地直接删了贴。
然而这绝对不代表我认为自己写错了、所以我保留了这条帖子的截屏。很多事情、很多妖怪、你必须看多了你才会觉得奇怪、不自然、冒着傻气。就在视频前半分钟里、这位名为陈小平的上台演讲者讲出来的话在我看来完全不符合基本逻辑、好像个第一次看到这种图的小孩子一样。所以后来各种质疑这项研究的声音出来之后我又写了一段：
之前我看到这条视频的时候、上来半分钟就觉得无法接受、完全无法接受：引发灵机一动的东西非常缺乏逻辑、很不科学、根本不值得宣传、哪怕结果再对再好、于是立即写了一条。但后来被来总转发之后、一帮人过来骂、蝗虫一样铺天盖地飞来。如果中科院真的表态说太误导了的话那真是一件好事、说明这方面底线还在。但最最让我觉得荒谬的是、让那些人疯狂过来谩骂、感觉好像祖国研发的全宇宙最高超科技被我侮辱一样鸡血喷涌的研究、正如菠萝所言是初步研究、早期研究、距离最后确切成功岂可以十万八千里计、但鸡血却已经打到这个地步、完全不允许提出任何异议。但实际上这样的早期研究铺天盖地、每一个都去看的话每一天都看不完、而且常常还成为保健品营养品厂家用来制造噱头的原材料。
粪坑、到底是怎么会变得如此广袤的？
若将当时辱骂者的脏话过滤掉、那么剩下的基本就是两个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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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不看完视频的全部就现行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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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抹杀科学上灵感的价值和重要性？关于这一点、几十个人用复读机一样的方式对我来回重复两个：苯环的发现和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
我真的、感到很悲哀。
曾几何时起、国人变得明明不在意科学、甚至连基本概念都没有、却在表面上、尤其在微博这样的大型SNS平台上变得又好像比任何时期都更加在意科学、那么喜欢自我感觉良好地随便玩比喻举例子做对比了？明明科学领域里乱玩比喻乱作对比是一切伪科学最喜欢借用来生根发芽的粪土？它们常常导致似是而非的误解和欺骗、却让被洗脑的人以为已经明白彻底、从而令事情比索性一张白纸、什么都不知道还要糟糕。
譬如、凯库勒梦见蛇解决了苯环结构的典故、明明只能当做科研历史上的有趣轶事、还真当补药吃了？这的确是一种灵感和直觉、一些天才科学家在常年奋斗努力于某个领域之后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然而这不是科学、更加重要的是、这一点都不值得宣传。因为以科学角度而言、这是一种无法重现的东西、就像韩春雨当年牛逼轰轰全国赞颂的那种研究一样、无法再现的。这种东西这样宣传、若以后中国科研里新生力量做不出来了也都靠做梦来碰运气的话、那真是荒谬绝伦、一辈子都不会有进展的。
更何况、人家是功成名就之后才拿这件事情当作料来讲。而我们千里之行才刚刚始于足下。鬼才一样的顶级数学家高斯也是这样、功成名就之后才回忆自己童年时代说自己四五岁就开始帮父母的农场做账了。这是功成名就之后的Privilege、千万不要当补药吃、如果高斯还没有任何名气的时候就这样演讲、人家会用鸡蛋把他砸成蛋包饭请他下台的。
而门捷列夫研究周期律更加不是运气和随意的直觉、灵感、而是前后耗费了20年、基于前人研究深入之后的突破。他的卡片纸手法正是反复排列组合、逻辑推演的标准科学手段、如果有人说他是灵光乍现的话、他可能会从俄国冰天雪地的坟墓里跳出来抽他的。
以上就是我正月初一深夜真正想要说的意思。哪怕你的结果再好再完美、你一上来这样的演讲方式、这么不科学的逻辑演绎、对于普通公众层面上的科普而言、其效果是适得其反的、会让公众的科学素养比没有听你演讲的时候还要下降、同时却以为自己掌握了方法、从此大家都在家里随意拿两个图看、随意观察随意解读、只要看到了任何关联就都是一个灵光乍现、都是一个伟大的科学直觉了。
这、是在是太可悲了。如果这样的话、在我看来还需要什么一本正经地看图？直接以上来就扯「我就是想到了以毒攻毒。对、没什么道理、我就是想到了以毒攻毒」岂不更快更好更省？瞬间隔壁王大爷、刘大妈、张大婶、吴老蕨、都有了自己独家的以毒攻毒宝贵建议、反正2000年来传统医学里以毒攻毒的脑洞、还少吗？
话到这里本来就应该结束了。
然而在我心里、留下了一种说不出的、奇怪的、不好的印象或者说预感。于是在微博上、我又写了这么一条：
真的、我很难相信一个有高度科学素养的人会这样去翻译这两张如此重要的图。假如这两张图对比就能诞生「疟疾能够以毒攻毒」的所谓直觉 or 灵感这一点就算他真的是绝世奇才的话、那这两张图的翻译、就让我直接怀疑这到底有没有初步的常识？完全错误的翻译、不是翻错了字的那种、根本就是完全弄错了基本定义和概念！从一开始就错的东西、就算最后瞎猫侥幸抓到了死老鼠、这样的科研、值得称道吗？
以及、陈小平教授、真的要不要紧啊？陈小平教授、你从一开始真的没有搞错这两图到底是什么意思吗？Maybe最后会证明你的直觉非常卓越、你的研究改变了人类医学史、然而我依然实在忍不住提出这样的质疑、因为人世间错错得对的事情真不是没有。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个人的、从正月初一晚上就开始的猜测。
直到今天下午、我惊呆呆了。有人圈我看到了这样一条微博——
核心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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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称为涉嫌欺诈的庸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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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重违法医学伦理、被WHO称为「残忍的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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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存在强制实验的可能、因为动用了监狱里犯人的活体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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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至于国际上有人站出来呼吁美国停止与陈小平的合作。
我惊呆呆了。但我的习惯早已渗入到了本能、我绝不会简单相信一个微博帖子就一定是事实、天然正确。
我立即搜索、狂查。结果、我崩溃了。
首先、早在16年前的2003年、别说这次正月初一一炮走红的陈小平视频了、就连中国移动互联网都还没有崛起、上个网可能还需要去网吧一个小时5块钱的时代、美国纽约时报就已经写了这样一篇文章：
这篇报道有关一项研究、而且也是疟疾对于疾病治疗潜力的研究。但请各位注意、说的不是疟疾和癌症、而是疟疾和HIV感染（艾滋病）之间关联的研究、但核心本质没有任何区别：一样是以毒攻毒——查看疟疾是否能够激活人体免疫反应、导致高热、然后杀灭HIV病毒、避免感染者进入到最终无力回天的艾滋病状态。
文中提到这样一个细节：「早在1993年、美国CDC已经明确宣布海姆立克博士的所谓疟疾治疗法不合规。。。但海姆立克博士依然决定前行、和以陈小平为首的中国科学家合作。。。实验中、给HIV阳性患者注入疟原虫、让其高烧三周、然后药物杀灭疟原虫。。。研究在1996年结束、后来的论文里报告称所有8人都存活、而且CD4计数正常（所谓CD4计数正常意思就是抵抗HIV对于免疫系统的破坏生效了的暗示）。
可是只要有基本科学常识和医学常识的人就知道、这根本不能说明问题。道理很简单：事情非常复杂。首先、大多数HIV感染者都需要很多年（8年左右）才会从无病状态进入最后的艾滋病阶段。这本来就不知道在扯什么蛋。其次、其他混淆因素也多去了、譬如被试验者完全可能接受过其他抗艾滋病毒药物的治疗。
当时文章里、芝加哥大学附属医院临床医学伦理中心的Siegler博士就明确表示：给严重疾病的患者故意感染危险疾病的手法、美国1950年代就已经开始了、这种行为根本不应该在今天（2003年）再容忍下去了。
就在当时、美国疾控中心CDC就已经明确表示反对任何形式的所谓疟疾治疗法。CDC明确表示；故意给重疾患者注射疟疾只可能让他们死得更早。而一些美国医学专家更是强烈指责海姆立克和中国科学家联手在中国对人作这样的实验、以及美国怎么竟然会批准这样的实验。他们表示这件事情实在是「耸人听闻」（OUTRAGEOUS）。
2003年。到现在已经整整16年。
各位、到这里你不需要任何医学知识、甚至不需要任何医学知识。你就有个时间概念就可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16年过去了、艾滋病治疗上的药物联用研究已经进展到什么地步、甚至依从性都已经好到了什么地步（接下来一天只要吃一片药就可以了、再也不是大把大把当麦丽素那样吃的节奏了、而疗效和以前一样、HIV再也不等于死亡了）。而这篇研究呢？有下文么？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好像消失在风中的鸟鸣声一样再也不回来、然而请你们感受一下：那些HIV本来就阳性的人、曾经遭受过长达三周疟疾的高热与冰寒地狱来回折磨的苦难。这、让我不可能不想起另一个人：贺建奎。在我们这片土地上、好像并不真正存在什么特别偶发的独立事件。
回到疟疾疗法。那现在呢？现在是癌症。各位、请相信我一下下、或者不信我你相信科学一下下——相比艾滋病、癌症不知道更要复杂多少倍。
而16年前的陈小平、现在要对癌症下手了。这两天经过各种极度夸张的宣传、全中国不知道多少癌症患者以及家属以及鸡血被打飞到天上、恨不得明天就去参加实验、明天就去神勇小白鼠了。
而我在这里、有点想哭。我觉得自己没用、我觉得蕨经没用。我本来还想关于疟疾和癌症再写下去、但我觉得没用了、不需要了、也不想再疲累下去了。毫无意义、还冒着炸号的风险。愿意再深入研究下去的朋友们、可以看我这个搜索屏幕、把链接打开一个一个看过去就行了。
我能理解我们国家太需要富起来、太需要名气了、太需要科研医研上立即突飞猛进了。我都理解、这个时代、目前这个境况下也太需要这些题材、所以一些媒体拼命地宣传。我都理解的、我都理解。我也唯愿本次陈小平教授的疟疾功课癌症课题摘取到真正胜利的果实。
但我只想借助蕨经这个不知道能够更新到哪一天的小小角落、对所有的朋友说一句话、一句不知道以前重复过多少遍的话：
只有你、才是你自己和你最在乎的人的最后的岛屿。为此、请你努力学习、跳出心里舒适区间、不要冲动从众、凡事留一份清醒留一份冷静。
谢谢你们大家。因为你们好起来、社区才会好起来。
晚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