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明史的角度来看,“做中国哲学”与“做哲学”的不同,在于凸显“中国”关怀。陈少明先生说:“‘中国哲学’中的‘中国’是文化而非政治或地理概念,不是指国籍为中国的人所做或在中国出版的哲学论文,而是体现中国文化或中国生活方式的哲学论说,才是中国哲学。”(陈少明,2015年,第103页)这一“中国”的内涵,大略相当于以汉语为载体的思想、生活经验。在陈少明先生的用语中,“中国哲学”的意思不是“中国的哲学”,而要把“中国哲学”作为一个单独、完整的词汇来理解,也就是“哲学”内在于“中国”。这种认识来自陈少明先生《做中国哲学》一书中强调的“经验”。
“经验”一词,是陈少明先生所讲的“做中国哲学”最重要的关键词。理解“经验”的意义,才能理解中国哲学要如何“做”。在中西方哲学中,“经验”对哲学家的哲学体系建构,往往既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又隐含着致命的陷阱。因为任何经验被经验到,都是由于个体经验,而个体经验往往是不可靠的,因此,如何阐述经验,便是一个非常麻烦的问题。在《兑换观念的支票》一文中,陈少明先生认为“经验从当下开始”:
这一“当下”的经验,虽然是既现代又中国的,但它并不排斥古典的与西方的。人类经验有普遍性的内容,既通古今,也通中西。不过,对任何人群或文化共同体而言,它必须是自身在“当下”能体验到或领会到的。……经验的理解必须从最普遍的类型开始。(同上,第242页)
在文章中,陈少明先生大体列出几种经验类型:其一,身体活动的经验;其二,关于道德(首先是伦理)生活的经验;其三,语言学习与运用的经验;其四,意识经验,包括认知与情感活动。(参见同上,第242-245页)这段表述中,包含着“做中国哲学”的几个关键问题:
一是可以在纷芜杂乱的个体经验中,抽象出共同的人类经验,作为哲学研究的问题;
二是这种人类经验具有普遍性,不分古典与现代,也不分中国与西方;
三是这种人类经验可以在哲学思考中被把握。
陈少明先生屡次说到从当下开始的“经验”对中国哲学创造的重要性。在《经典世界中的人、事、物》序言中,他说:“要充分吸收古典智慧,便需要在现有的哲学史之外,从挖掘经典文本的各种叙事内容入手,进行中国哲学创作。这样,它要求的,首先不是面对古典思想概念,而是面对经典世界的生活方式。是经验而非概念,才是哲学的根本出发点。”(陈少明,2008年a,第5页)在同名论文中,他又说:“哲学或其他知识创造,历来有两大思想资源,一是前人的思想成果,一是当下的生活经验。归根到底,生活本身才是思想创造的最终源泉。”(同上,第143页)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认为:
以当下的生活经验为反思的对象,当然是当代中国哲学最基本的任务。但就中国哲学创作而言,储存于文献中的古典生活经验,更是重要的思想资源。(陈少明,2015年,第103、104页)
“经验”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当下的生活经验”,当下的生活经验包括个人的情感、意识、思想体验等方面的内容,这完全是当代的、个体的。只有对当下的生活经验的研究,才可能有真正的“学”的创作,而非“史”的梳理。一是“储存于文献中的古典生活经验”,主要通过读经典所得,与之相对应的是哲学史的框架与概念,经典本文中的知识——教科书式的哲学史往往关注前者,考据式的学术史往往关注后者。而“做中国哲学”,则关注把经典文献中保存着的活生生的古典生活经验。
这涉及到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即在“做中国哲学”的方法论之中,如何看待经典?陈少明先生认为:“经典只是哲学反思古典思想经验的中介。”(同上,第109页)哲学地看待古代经典,不是把经典当成已经死去的书籍,与我们无关的知识,而是把经典看成鲜活的“古典生活经验”和“古典思想经验”。经典最大的意义,便是它们记录着无比丰富的古典生活、思想经验。在这里,与“经验”相对的是概念以及对概念的各种再诠释。
例如,对《论语》而言,哲学式的思考,不是把《论语》理解为仁义礼智信所组成的概念世界,而是首先把《论语》中的每一句话,还原为孔子的教化实录。陈少明先生在《立言与行教:重读〈论语〉》中就说过:“《论语》是孔子行教的记录,不是孔子的教材。”(陈少明,2008年b,第63、64页)只有还原文本背后的经验,才能够真正看到孔子的行教是如何进行的。
事实上,这种读法古已有之。朱子在《四书章句集注》中言“读《论语》《孟子》法”,便引程子之言云:“学者须将《论语》中诸弟子问处便作自己问,圣人答处便作今日耳闻,自然有得。”(《朱子全书》第6册,第61页)如此读《论语》,便是将《论语》的每一则语录都还原为孔子的教化场景。而这种特征遍见于朱子对《论语》的注解之中。将《论语》视为孔子行教实录,便有必要注意这些实录中所表现出来的各种人、事、物本身的关系。比如《论语·颜渊》所录季康子与孔子的对话:“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如果把这则对话看成一种思想表达,惯常会把孔子的回答,仅仅理解为孔子的思想学说,将这句话与“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论语·颜渊》)等语相发明。更进一步的做法,甚至把这句话理解为孔子的思想与行为的基本原则,用它来反驳孔子诛少正卯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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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果把这则对话还原为生活经验,问题就没有那么简单,它跟季康子的权臣身份有关,也跟当时对“有道”、“无道”开始失去标准有关。甚至,如果从“事”的角度,把它与《荀子·宥坐篇》孔子答季康子言父子争讼的案由联系起来,又是另一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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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设问者不是季康子而是颜回,师弟之间对“道”的标准有统一的认识,那么孔子必定不是做出这样的回答。
再如对“孝”的理解,“孝”是一个道德词汇,但其背后是父子关系,也就是子对父的态度。教科书式哲学史的做法,是把儒家讲到孝的内容,做归类与总结,说明孝的特征、演变等问题。更“哲学”的,是将孝更加抽象化。但是,如果用“做中国哲学”的角度来看待孝问题,儒家经典中大量讲到“孝”,其背后都是父子关系的经验思考,而父子关系则是古今、中西都普遍存在,并且在人类社会扮演着重要角色的一种最基本的人伦关系。将经典所述的孝还原为父子关系,可以看到中国古代圣贤如何用这一道德词语去定义、规范子对父的感情,并由之发展出一整套伦理秩序。而今天要理解当代不断变动的父子关系,古人的智慧仍在为我们理解现实生活提供至关重要的思想资源,甚至为分析西方的家庭生活提供了理论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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