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于1995年由台北允晨出版社刊行,后经台北麦田出版社于2004年出版修订本,200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简体字本。感谢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邀约,本书得以再版,让读者有机会借着本书思考一些与信仰相关的问题,个人觉得十分荣幸。在过去近三十年的时间中,新的考古及文献材料不断出现,本书再版的意义,应该不会是书中材料的新鲜度,而是其讨论的主题仍然有其值得思考之处。
如果说本书有什么主要的信息是要想与读者分享的,可能有几个重点。第一,在人类早期社会中,影响人们生活和思想的因素,除了有形的物质条件,还有无形的信仰。我在本书中希望讨论的,就是这信仰的因素。一般讨论宗教信仰时,不免要提到神明的性质和力量,一神,多神,人神关系,宗教信仰的源起、发展,以及对社会文化的影响,等等。这些,在本书中多少都有所触及。相对于物质生活而言,信仰的力量其实与伦理和道德观念相似,是社会人群能够进行集体生活的精神基础,也是一种凝聚力。但由于信仰的特性主要是精神的活动,信仰的物质遗存其实只能透露出精神活动的少部分,这些物质遗存,包括宗教建筑和文献,还多半是与社会上层阶级有比较密切的关系,这些所谓的精英文化,也是一般谈论宗教时比较重视的。
由于本书的出发点是希望多了解社会一般大众的信仰活动,这就牵涉到方法的问题。在一个文献多有不足,文献资料又多半来自智识阶层的古代社会,我们要怎么才能知道社会一般大众的信仰活动和信仰内容?除了考古材料有可能提供一些比较具普遍性意义的材料之外,我认为一种有效的方法是重新审视传统文献,找寻所谓的无心史料,也就是材料无意之中透露出的消息。一般而言,材料有其意图,有其主动告知读者的消息,但若追索材料出现的文化和社会脉络,却有可能揭示一些材料原本没有主动告知读者的消息。英文说read between the lines,有可能是材料想表达但没直接表达的,也可能是材料表达的原意其实也指出了另一层意义,是原作者本身没有意觉到的。进一步说,不但文献材料可以如此检视,考古材料也可以用类似的方法来理解。最明显的例子可以举汉代墓葬壁画。一般我们看汉墓壁画时,会注意其内容,表现出汉人对死者生前死后的生活状态的想象。这些固然是重要的关注点,但是我们还可以问的是,是什么样的社会心态使得人们采取某种表现方式?什么东西或生活情境得到重视,什么又没有得到表现?又譬如在所谓的镇墓文中,主要出现的是哪些主题?哪些主题又从不出现?为什么如此?问这些问题,也许就可以对材料的解读找到新方向,引出我所谓的无心史料。
第二,我在多年前开始构思本书时就意识到,我们对历史的认识,不能只关注一个地方或社会的问题,必须要有比较的视野。我在本书每章开始都引用一段与西方宗教信仰相关的材料,目的就是要点出在中国宗教文化中的问题,不只是中国的问题,而是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问题。要深入了解中国的问题,必须能够将之放在一个比较的框架中,才能有新的体会。但是要如何比较?比较什么?方法论和主题,这是比较研究必须面对的重大问题。
我在写作本书时虽然体会到这些问题,毕竟没有进一步深入探究。只是点到为止。在过去的一些年中,我也尝试做一些比较研究,譬如对古代中国、埃及和两河流域文明对待异族的态度的比较,以及对中西古代社会中的鬼和死后世界的概念的比较,等等。我也组织过比较早期基督教与佛教发展的会议,出版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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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总结目前学习到的经验,我认为比较研究可以有两大类,一是以一个文化为主,其他文化为辅,在主要文化中找到一个具有某种普世价值的主题,然后在辅助文化中看看此主题的呈现方式,是否可以帮助了解主要文化的主题,产生新的理解。另一类是比较双方互为对象,即没有主辅的分别,讨论一个相同的主题在不同文化中的呈现方式,借着这种比较来达致对双方的新理解。可想而知,这第二种比较方式是比较全面性的,研究者对所进行比较的不同文化要有同样深入的了解。但不论哪一种比较,最重要的目标应该是能够超越比较异同,而达到对比较双方有新的理解,是不经比较就不容易得到的。对于人文研究而言,我相信比较的方法已经不是要不要做,而是如何做的问题,也是为人文研究寻求新出路的方法。基本上这就是视人类文明为一个整体,不同的人文现象都是这整体的不同分支。在目前的情况下,由于不同的文化在长期发展的过程中形成了一些相互了解的障碍,或者偏见和歧视。要突破这种障碍,从人文研究的角度来讲,有意识有目的的比较研究应该可以发挥一些作用。
(中略)
本书主要关注的是中国古代文化中信仰活动在一般大众之间的体现,其中触及的主题不在少数,但是并不意味所提出的看法是对这些主题所能有的唯一的看法或解释。大多数的作者当然希望自己的看法是有价值的,但是价值要如何衡量?个人以为,如果一己的看法在一段时间中能够引起读者继续思考与辩难的兴趣,应该就是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