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文传播学文献中,有三个不同的词,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 transcultural communication。它们的中文翻译只有一个,都是“跨文化传播”。在阐明本文所对应的transcultural/跨文化(相关名词有跨文化——transculturation, 跨文化性——transculturality, 跨文化主义transculturalism) 一词在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研究框架中的特定涵义前,有必要先解释更为学界所知的其它“跨文化”概念的涵义。英文语境中,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最为普遍,它已经是传播学中的一个建制性的学科名词。中文语境中的跨文化传播与英文主流传播学中的这个概念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跨文化”视角起源于19世纪人类文化学家所探讨的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问题,这一基于西方中心主义和“文明等级论”的学术视角,“有着深厚的殖民和种族主义色彩”,以“如何使西方的殖民主义政策在东方得以顺利推行”为目标。【4】作为以美国为主导的主流传播学的一个有很强应用性的学术分支,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跨文化传播起初主要关注处于不同文化背景的个体间交流问题,它的发展几乎与冷战之初出现的传播与发展或现代化范式同步,在学术政治上也与其同构,同时回应战后美国全球扩张的传播和文化霸权需要。这个领域的经典著作,美国人类文化学家爱德华·霍尔(Edward T. Hall)的《无声的语言》,就是作者为美国国家培训驻外官员的经验之作。【5】总之,“跨文化传播研究肇始于冷战之初,其初衷是美国作为超级大国向全球延伸影响力的过程中的一种人际交往策略”。最主要的是,“虽然相关研究和培训从一开始便有浓重的西方文化中心主义和帝国主义背景,但是研究本身并不关注国家和权力问题。”【6】这里需要补充的是,阶级问题也被排除在跨文化研究之外。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新自由主义全球化进程的推进,更促进了跨文化研究在外交、国际经贸、教育等领域的运用和学科本身的发展与扩张。作为以美国为主导的国际传播学会(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Association)的分支领域之一,Intercultural/跨文化传播的当下定义不再突出不同文化中的人际沟通和个体间的传播问题,而是在整体和制度层面关注“世界上不同文化之间和之中的传播理论和实践,不同文化、国家和族群的媒体制度的比较,国际传播的其它方面,以及传播与国家发展间的关系。”【7】
尽管intercultural/跨文化传播概念的内涵从人际沟通层面扩大到了传播政治经济学者所一直关注的制度和国际传播领域,其作为一个源于美国的建制性应用研究领域与传播政治经济学的整体性视野和批判性价值取向,尤其是后者对美国文化帝国主义、跨国资本和跨国阶级关系、国家性质和权力问题的关注,有内在的矛盾。这也许部分解释为什么以欧洲学者和传播政治经济学者为主体的国际媒体与传播学会(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Media and Communication Research, IAMCR)至今没有“Intercultural/跨文化传播”这一分支和兴趣小组。
就其本身而言,正如德国哲学家沃夫根·维尔茨(Wolfgang Welsch)所批评的那样,intercultural/跨文化概念无论在描述性和规范性层面都有不妥之处。【8】这里的问题,又要追溯到“文化”这个十分复杂的概念本身。在英文语境中,“文化”最初是一个过程的名词,由原先对动植物的培植和养殖到16世纪早期延伸到人的某一个方面具体能力或特征的培育或涵化。这两个层面的意义直到18世纪晚期和19世纪早期一直是这一词汇的主导意义。此后,“文化”作为一个独立的名词才被广义化和抽象化为其主导性的现代意义,指一个民族、社会或一群人的整体的、区别于另一群人的特征和习俗。这一已经成为现代经典意义上的“文化”概念的流行,与欧洲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过程和欧洲殖民主义的扩张过程相辅相成,以至于“文化”往往被等同于“民族文化”。【9】在现有的跨文化研究中,文化概念更是往往被“作为等同于社会的概念”使用,强调以“共识”和“共享”为特征的所谓“共同文化”,而不是英国文化研究中的批判性概念,尤其是文化作为“相互对抗的意义网络”和“意义上抗争的必然性”【10】。
然而,这一现代主导意义上的“文化”含义不但把原有词义中的“培育”或“涵化”过程的内涵去掉了,而且突出了一个族群内部的同质性和外部的分野,也即每个族群作为一个“岛屿”或“领域”的存在。【11】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中国跨文化传播学者单波、肖珺主编的《文化冲突与跨文化传播》一书认为,无论是inter-cultural, cross-cultural, trans-cultural, “都有一个共同预设,文化是有边界的,因此才有‘在……中间’(inter),‘交叉、穿越’(cross),‘贯通、超越’(trans)等的说法。”【12】
虽然这样的“文化”概念在一个依然以基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欧洲主权民族国家概念为基本分析单位的学术研究相互同构,也有其存在的形式上看似平等的当下世界主权国家体系的现实基础,【13】但是,它的局限性和所带来的问题也不言自明。第一,去过程化为去历史化、尤其是去阶级性和斗争性的文化本质主义理念、甚至西方种族主义世界历史叙事提供了基础。实际上,美国马克思主义学者瑟杰克·罗宾森(Cedric J. Robinson)早就揭示,一个白人的欧洲本身是通过排斥古希腊和北非的历史性相互依存关系所构建而成的。【14】第二,正如沃夫根·维尔茨(Wolfgang Welsch)所言,这一概念对内部同质性和与外部分化性的强调,不但在描述上是无效的,而且在规范上是危险和不可取的。这是因为,在描述层面,这样的文化概念不能反映现代社会内部多民族融合的事实和阶级与阶层、性别等分野间的巨大差别;在规范层面,这样的概念会因为过分的文化身份诉求,有导致分裂甚至政治冲突和战争的危险。【15】
Intercultural/跨文化传播旨在处理不同文化间的传播问题。跨文化性或文化间性(intercultural subjectivity)概念的提出,正是针对不同文化之间的承认、理解和沟通问题。在一个多于两种文化的社会里,多元文化性(multiculturality)和多元文化主义(multiculturalism),也即倡导不同文化间的包容、尊重和共存——前者作为一种状态,后者作为对这种状态的倡导——作为一种比殖民主义的文化同化或文化沙文主义政策更理想的规范性理念而被倡导。比如在加拿大,多元文化主义从1972年开始,就成了国家政策。然而,无论是interculturality/跨文化性还是multiculturality/多元文化性, 它们都基于前面所讨论的特定文化概念,而正因为这个把文化岛屿化的基本概念本身有局限,这两个概念也不能真正解决问题。【16】
作为中文跨文化概念的第二个英文对应词cross-cultural,与第一个英文对应词intercultural在对文化概念的理解上,没有根本的区别。单波教授在其《论跨文化传播的可能性》一文中,把cross-cultural一词理解为“交叉文化或交叉文化地域”,把这一语境下的跨文化传播问题理解为“我们如何在文化的多样性和交互性中实现对话与合作”的问题。【17】 与intercultural 概念所定义的“不同文化间的”语境相比,cross-cultural突出的是文化间的“交叉”和“穿越”的意涵。
相对于intercultural 和cross-cultural这两个跨文化概念,以transcultural为英文原词的跨文化概念在中文传播学界可能相对陌生。单波教授把“trans-cultural”理解为“超越文化”,把这一语境下的跨文化传播理解为“我们如何超越分裂的文化碎片,创造有生命力的公共文化空间”的问题【18】。总之,inter-cultural, cross-cultural 和trans-cultural被认为是构成“跨文化”的三种语境。三个词前缀不同,其所涉及的“文化”概念是一致的。在前面所引的《文化冲突与跨文化传播》一书中,“intercultural”、“cross-cultural”和“trans-cultural”三种语境共享“文化是有边界”的预设。【19】本文无意挑战“文化是有边界”的这一观点,也认同“如何创造有生命力的公共文化空间”这一问题意识,但是希望补充:在英文语境中和对“文化”一词的理解上,intercultural/cross-cultural 和transcultural 之间有重要的时空和全球政治历史涵义差别,或者起码有不同的侧重。
如前所述,传统的intercultural/跨文化概念基于欧洲现代民族国家形成过程中强调内部同质性和外部异质性的文化概念。相应地,intercultural/跨文化传播作为一个问题,与西方殖民主义的历史有密切关系,而其作为一个建制性的应用传播学分支,则成长于20世纪战后美国在非西方国家和地区进行政治经济扩张的需要。与此相反,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研究中的transcultural/跨文化概念源于后殖民的语境,它所强调的是文化的混杂性、过程性、生成性和抗争性。也就是说,“贯通、超越”并不是transcultural 概念的核心意涵。不同文化在碰撞和斗争中“转型”才是这一概念的核心。
确切地说,尽管“trans-cultural”的确可以被理解为“超越”文化(“trans” 被作为“文化”一词的前缀,用“-”分开),作为一个形容词的“transcultural”与“intercultural” 和“cross-cultural”这两个词不一样,并不是在“cultural”之前加了“trans”这一可以被理解为“贯通、超越”的前缀而出现的。实际上,从后殖民学术史的角度,“transcultural” 这个词是首先作为名词 “transculturation”一词的形容词形式而出现的,后者可以追溯到古巴学者菲南多·奥梯茨(Fernando Ortiz)早在1940年就用西班牙语出版的一部名为《古巴反论:烟草与蔗糖》(西班牙原文标题为Contrapunteo Cubano del tabaca y el azúcar)。1947年,这部书的英文版以Cuban Counterpoint: Sugar and Tobacco为名,在美国出版。【20】在该书关于transculturation/跨文化现象及其影响一章中,作者创造了“transculturation/跨文化”一词,用以分析古巴与西班牙殖民主义者间不平等的文化碰撞和由此产生的后殖民文化转型过程。也即,如果说基于intercultural一词的跨文化概念带有西方文明等级论和19世纪殖民主义以及20世纪战后美国文化帝国主义的胎记,其话语主体是爱德华·霍尔这样的欧美建制学派者,那么,基于transculturation一词的transcultural/跨文化概念是后殖民语境的产物,其最初话语主体是后殖民国家和地区关注本地社会发展和文化转型的学者。在这个意义上,跨文化研究的确进入了姜飞教授讨论的“后殖民语境”【21】。
正如艾菲尔德·赫尔曼(Elfriede Hermann) 所阐发的那样,菲南多·奥梯茨特定的跨文化概念包含多重含义。【22】这些含义包括以下三个层次:1)当不同的文化碰撞时,彼此产生强烈的影响。在西班牙与古巴的殖民关系中,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一起被锁进一个痛苦的文化转型过程;施动者本身也被这个过程所影响;2)这个过程充满物质和精神层面的暴力,归根结底包含权力关系,而且必然导致殖民地原有文化的失却和连根拔起 ;3)这不是一个消极的概念,而是一个能动的概念,包含碰撞之后新文化的生成之意。如果一定要把这个词从字面上拆开理解,那么,“trans”作为前缀强调的是转变、转型、或衍变、嬗变的意思,即“transformation”(转化、转型)或菲南多·奥梯茨(Fernando Ortiz)本人在论述时用的“transmutation of cultures”(文化的衍变、嬗变),而不是“transcendence”(超越);同时,“culturation”(文化化)则突出了文化的过程性——在论述中,作者用两个相反的过程——“deculturation” (去文化化)和“acculturation” (涵化) ——的总和来解释“transculturation” (跨文化)。【23】总之,基于transculturation一词的跨文化概念在菲南多·奥梯茨(Fernando Ortiz)所描述的具体语境下,可以被理解为不同文化在权力关系不平等的殖民碰撞中互相转型,形成新文化这样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包含原有文化因素的失却和改变以及新文化被吸收。这一特定的跨文化概念为分析不平等权力关系中的文化交流和全球传播问题提供了有价值的视角。【24】
虽然艾菲尔德·赫尔曼在出版于2007年的一篇文章中认为,菲南多·奥梯茨的著作一直没有在人类学界和文化研究界引起足够的重视,但是,这部书1947年的英文版在长期绝版后,于1995年得以重新出版并在2001第三次重印。这足以说明,这一长期被忽视的开创性后殖民学术成果,终于受到广泛关注。不管是否追溯到菲南多·奥梯茨,与他最初的定义相关的transcultural/跨文化概念过去20多年间在后殖民文化研究中的影响不断扩大,并最终扩展到了全球传播研究领域。
在2008年出版的《全球传播:迈向跨文化政治经济》一书中,本人与合作者正是通过参考不同文化背景的后殖民学者的研究,用这一概念所包含的不平等世界体系中不同文化间的碰撞和转型的内涵,来丰富和扩展后“9.11”或后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时代的传播政治经济学研究。正如我在下一节会进一步讨论到,我们最重要的学术动机,就是克服现有传播政治经济研究的欧美中心主义倾向,及其在文化以及种族、后殖民主体性等问题上相对于1960到1970年代早期文化帝国主义批判者的退缩以及与“文化研究”的分裂,重访早期文化帝国主义批判者在国际社会主义运动和去殖民化运动背景下所秉持的反帝反资立场和社会革命视野。【25】我们在1980年代以来的欧美传播政治经济研究,在所关注的媒体和信息商品化、传播产业的资本控制和产权集中、信息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管制等议题之外另辟蹊径,把传播现象所涉及的非西方国家和地区的发展和现代化、地缘政治变迁、民族文化认同、种族、性别等问题放在后9.11语境和全球视域下特定的国家、市场以及社会动态互构关系分析的中心地位。书中有多元文化背景的学者所做的具体研究,涉及中国、俄罗斯、欧盟、东亚、北非和阿拉伯世界、印度、委内瑞拉、巴勒斯坦、新加坡等国家和地区复杂的内外传播权力关系,北美自由主义女性主义媒体关于伊斯兰的叙事与美国在中东的帝国主义战略的关系,美国社会内部的西班牙语媒体的政治经济结构和族群与文化政治指向,以及非洲文化遗产、知识产权产业与美国非洲裔族群作为文化消费市场的联系等。通过这些研究,我们在勾勒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传播政治经济权力与内外文化政治关系及其演变过程的同时,也凸显了美国作为一个多族群现代帝国内部复杂交错的传播与文化政治图景,展示了意义和身份问题是如何处于理解美国内外传播关系的核心地位的。我们把这一整合后殖民语境下的文化研究和政治经济研究资源来讨论全球传播问题的努力叫做Toward a Transcultural Political Economy/迈向一种跨文化政治经济。【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