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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专业的大众看中国画,往往感到面目相似,难以看出门道。但即使是普通的书画爱好者,待看过十几幅潘天寿的代表作后,大约也能从众多山水花鸟画中,一眼认出他的作品。与潘天寿同时参展的画家,常常不愿把作品放在他的画旁,说是相形之下自己的画会被“吃掉了”,夺去了观者的注意力。
潘天寿的中国画风格强烈,雄浑强健,90岁的黄宾虹曾赞扬他,“阿寿的画,力能扛鼎”;构图也极具“标识性”,强调“画贵能极”。比如画花鸟,凝练几笔单线便勾勒出山石而不显单薄,有“潘公石”之美称,且山岩巨石常占到画面的五分之四,构图先立险再破险,角落里可能画上两只青蛙、鸽子,松树穿过石头,如此等等,丝毫不感气闷局促,反而奇险峻拔中别开生面。位于杭州南山路的潘天寿纪念馆,考虑到长年累月悬挂陈列真迹,不利保存,欲请人临摹复制品,一度人选难求。潘天寿桃李满天下,弟子中名家众多,但学生们都承认老师“那股子气厉害”,“学不到手”。
1961年,潘天寿在画室挥毫作画。从1958年担任浙江美术学院院长至“文革”前,潘天寿进入了艺术的鼎盛时期,即使是小幅的小品也神完气足,丈二巨帧更是强骨雄风,大气磅礴不可一世
潘天寿有两方著名的常用印“强其骨”“一味霸悍”,听着就气势逼人,少有文人惯常的清淡含蓄。他自言“一味霸悍”的“霸”,与“春秋五霸”的“霸”相同,是褒义;“霸”住一幅画不容易,也是表达画家对画面的控制能力。他一向主张,“一民族之艺术,即为一民族精神之结晶。故振兴民族艺术,与振兴民族精神密切关系”,所以他的画一扫晚清以来的萎靡纤弱之气,是其强健人格精神的外化。
1897年3月14日,潘天寿出生于浙江省宁海县冠庄村,就在当年,父亲潘秉璋考中了冠庄唯一的秀才。他原名天授,字大颐,据说天生长脸、有寿者相,故取号寿者、颐者。1903年,震惊中外的宁海教案爆发,大里村与潘秉璋同榜的王锡桐发动起义,反对教会势力。起义军进驻冠庄时,潘秉璋在自家院中大摆筵席犒劳,以示支持。不久,王锡桐攻下县城,但很快被镇压,清军开始四处清缴余党。潘天寿的母亲因害怕丈夫被牵连,忧惧惶惑竟致身染重疾,很快去世了。所谓中西文化的冲突,潘天寿早在童年就已体会一二。
潘天寿7岁上私塾,就开始痴迷绘事,背着先生临摹《三国》《水浒》的插图。他14岁走出大山,到宁海县城的新式小学从头读起。一套《芥子园画谱》成了最早的“启蒙老师”,爱若至宝,临摹不倦,一生的宏愿就此定下,“我从十四岁那年下决心搞中国画,以后从来没有动摇过”。
1915年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公开招生,潘天寿以策论第一名、总分第二名的好成绩从6000名考生中脱颖而出。他一生没有接受过专门艺术学校的训练,浙一师便是他的最后学历。此时的浙一师名师云集,而对他影响最大的老师当属李叔同。
李叔同教图画课,以西画素描为主,第一节美术课就让大家对着枫叶素描。画惯国画的潘天寿非常不适应,“觉得慢慢改,细细擦,即便画准了,也意思不大”。他最后用白描勾出一片《芥子园画谱》中的枫叶,只得了60分。好在李叔同学贯中西,因材施教,并没有勉强,反而给予他很多鼓励。1918年,李叔同突然剃度出家,一时震动了文化界。潘天寿受老师人格感召,曾找到弘一法师,表示自己愿同入空门。弘一说佛门并非绝对清净,劝他在家修为一样返璞归真,书赠他一副对联:“戒是无上菩提本,佛为一切智慧灯。”这副对联陪伴潘天寿多年,一直挂在书房中,现藏潘天寿纪念馆。弘一为他树立了人生价值的典范,人品对书画的熏陶,审美与眼力的提高,是潘天寿在浙一师5年所获的最大教益。
《秃头僧图》,1922年,潘天寿,水墨,纵66厘米,横132厘米,现藏潘天寿纪念馆。题款狂草云,“一身烦恼中写此秃头”,写尽当时苦于名师指点的彷徨,大写意线条的奔放遒劲,已可预见到后来的“天惊地怪见落笔”
潘天寿毕业后回家乡做了小学教师,课余全都献给了创作,发奋勉力程度惊人,每天可画一刀纸(一刀为100张,不过潘公凯解释应不及现在的尺幅大小),只是苦于无名师指点。1923年,为求得艺术的发展,他下决心只身赴沪。经友人诸闻韵的引荐,得以登门拜访大画家吴昌硕。吴昌硕当时年近八十,早已名满画坛,公认为海上画派的领袖人物。他为人随和,亲自接待了这位浙东乡下来的年轻人,待看过他的书画后,吃了一惊。画中不羁的才气是掩不住的,更对潘天寿落笔不凡的狂怪、构图的大胆印象深刻,他后来写了一副篆书集句对联送与潘天寿:“天惊地怪见落笔,巷语街谈总入诗。”书画泰斗如此奖掖后学,使潘天寿在上海名声不胫而走。
1929年潘天寿(右三)与林风眠等人随团赴日考察美术教育
虽未正式拜过师,但两位忘年交一见如故,潘天寿这个名字还是吴昌硕改的。吴昌硕给予他充分肯定外,又以非凡的眼力,入木三分地送其以诫勉。潘天寿回忆:“我在年轻的时候,便很喜欢国画;但每自以为天分不差,常常凭着不拘束的性情,和由个人的兴趣出发,横涂直抹,如野马奔驰不受缰勒。对于古人的‘重工夫、严法则’的主张,特别加以轻视。这自然是一大缺点。”吴昌硕某日看过他送来的山水画后,写了一首七古长诗赠予他,末几句所说“只恐荆棘丛中行太速,一跌须防堕深谷,寿乎寿乎愁尔独”,“他深深地为我的绘画‘行不由径’而发愁”,被潘天寿引为一生的训诫。
吴昌硕于1927年仙逝。潘天寿在沪5年,有名师带领,使他真正深入领会到文人画的精髓堂奥,野马式的奔驰也有所自省收敛。他天性聪颖,学吴昌硕学得很快,却又陷入了没有自家面目的境地。他不肯拘泥于吴派风格,一度凡画得太像吴昌硕,就马上撕掉重画。许多朋友不理解,认为他太“野”,不识时务,叫他“寿头”(吴地方言里迂愚蠢笨的意思)。潘天寿干脆自认这一绰号,还取号“阿寿”,表愿一意孤行。倒是老师吴昌硕最理解他,生前对弟子们评价:“阿寿学我最像,跳开去离我最远,大器也。”
抗战期间,中国画同样遭遇过尴尬境地,甚至有人直斥“国画无用”。潘天寿随学校各地辗转,八年中,他或许也有感与时代的距离,很少提笔创作。学者王鲁湘分析,潘天寿此时投入到中国画画学的研究当中,思考中国画如何革新的问题,是让传统的生命力在自己身上延续下去,“让自己变成一颗文化的种子,考虑一旦亡国的事实出现,要把文化的薪火传递下去”。
1949年后,中国画的地位再次跌落,被认为难以表现现实,是文人士大夫趣味,不能为新时代服务。西画的画家更受重视,因为造型能力好,能画人物、画情景性的绘画、画重大历史题材,中国画种里也是年画、漫画更受欢迎,因为适合用作宣传。当时的艺术教育,也以苏联为标杆,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是“素描是造型的基础”。1950年中央美院刚建院时,干脆没有设立中国画系,而改为“勾勒课”。
1950年,杭州艺专改为中央美院华东分院。潘天寿在抗战时期任校长时恢复的国画系,再次取消,与油画系合并为绘画系。副院长江丰一进院就约谈潘天寿,“以后不要画山水、花鸟了,改画人物画”。潘天寿曾努力想跟上形势,他随着师生一起下乡体验生活,参加土改,画了一批如《踊跃争缴农业税》等人物画。他自嘲是“六十六,学大木”,感到非常困难。有人回忆他一改自己作画从来不打稿的习惯,先用铅笔起草,一个个人物反复修改,最后用毛笔工笔勾勒,这种工整细致与他“天惊地怪见落笔”的创作个性很不相近。
1958年春节,潘天寿与儿子潘公凯(右)在杭州灵隐寺冷泉亭
他后来的弟子画家朱颖人,回忆当年年轻时,进校后根本不识潘天寿,反而对其还有些不以为然,因为“以我们学西洋画的标准来看,人物画得不正确,这个技巧线条,我感觉到没什么”。后来做过中国美术学院院长的肖锋回忆,潘天寿说,“我是跟不上这个时代了,但有一条我始终要坚持的,中国民族的艺术不能在我们手上断根”。
潘天寿失去了上课的权力。他和一批老先生,被安排到校图书馆的民族美术研究所,潘天寿任主任。他们感到“无事可干”,就为学校鉴定收藏了一批古画,分类造册,装裱修整,同时还收买了一批字帖碑拓,使得国美的国画系成为全国收藏古画最多的国画系。和学生们一同出去写生时,他也忍不住叮嘱,劝他们“脸要洗洗干净”,为的是保持中国画明朗开豁的特点;告诫他们要多看好画,对于格调不高的作品,当心“把眼睛看坏”,“事后洗洗眼睛”。时至今日,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作为全国唯一的重点科系,无论从教学规范与成果而言,均为全国之首。院长许江介绍,今天国美国画系的学生,都保持着直接临摹古代精品原作的教学传统,条件相当难得,得益于潘天寿等老先生们为美院充实了中国画资料库,其教学理念也传承影响至今。
《鹰石山花图》,1960年, 潘天寿,设色纸本,纵 182.3厘米,横141.8厘米。嘉德 2015春拍中此画以 2.7945亿元成交,创潘天寿画作拍卖价格新纪录
1955年,潘天寿跟随彩墨系主任朱金楼等人,赴温州的雁荡山写生。他“杂以山花野卉”的近景山水的艺术实验,始于当年。在名作《雁荡山花图》中,借局部的小小一角,却让画意无限延展。此后的《小龙湫下一角》《雨霁图》等力作接连问世。这也成为被美术界所承认的“潘天寿一角”的构图模式,衣披后来者。
《小龙湫下一角》,1963年, 潘天寿,设色纸本,纵107.8厘米,横107.5厘米。这是20世纪50年代中期潘天寿开始近景山水画艺术实验中的代表作,“潘天寿一角”的构图模式,衣披后来者
中国画的低迷也出现了转机。山水画上,一批国画家们开始以毛泽东诗词的诗意为画境,理直气壮地画红色山水。到了1956年,毛泽东批评美术界轻视民族遗产和虚无主义倾向。他曾批评江丰,国民党都没有取消中国画,共产党为什么要取消?1957年的双百方针后,中国画逐渐受到重视:齐白石被授予“人民艺术家”的称号;康生非常欣赏潘天寿的画,经他推荐,潘天寿也于1958年被选为“苏联艺术科学院名誉院士”。这一年,中央美院华东分院改为浙江美术学院(1993年改为中国美术学院),61岁的潘天寿出任院长。
1961年潘天寿(左一)给国画系花鸟班学生上课
此时尽管“花鸟画不能为政治服务”“中国画不能作大画”等言论已渐无人坚持了,但中国画教学中依然是人物为主,花鸟山水不过陪衬,长此以往这些画种恐后继无人。潘天寿任校长后,率先在浙美将人物、山水、花鸟分成三科教学。他主张中国画家不须三绝,但须四全(诗书画印),对书法尤为重视,还曾提出中国画家四分读书、三分画画、三分写字的建议。又于1963年倡办了中国第一个书法篆刻专业,开创了书法专类教学进入高等艺术学府的历史,并亲自授课。所以有人评价,潘天寿是为今天山水画、花鸟画的繁荣保存了苗子。
1963年,潘天寿与郭沫若(右一)相聚于杭州,切磋画艺
声誉日隆时期,潘天寿不忘中国画研究,提出了一生中最成熟和最具影响力的画论“中西绘画要拉开距离”,“中西艺术是可以互相交流的,但是中西艺术交流的结果是要中国艺术和西方艺术拉开距离,而不是中国艺术表现的内容或者形貌、形式语言向西方看齐。”他的画也进入全盛时期,即使是小幅的小品也神完气足,丈二巨帧更是强骨雄风,大气磅礴不可一世。
1966年3月潘天寿七十华诞。他从无做寿习惯,但家乡亲戚还是联名来为他祝寿。他回赠了两副对联“流离真岁岁,笔砚永朝朝”,“七十春来何所得,古稀年始颂升平”,意气风发地把古稀之年当作新的起点。
1969年4月,潘天寿由心力衰竭引起昏迷,此后即卧床不起。1971年夏天,他身体似乎好了起来,还对妻子说:“我想总会慢慢好起来。好了以后,我帮你烧饭。烧不好,我想帮你买菜总可以的。”大儿子潘炘要为他修剪指甲,他也说:“留着吧,好起来我还是要画指头画的。”但可惜刚进9月份病情恶化,于9月5日辞世,享年75岁。
潘天寿和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并称为中国传统绘画四大家。潘公凯说,中西文化的关系问题,是父亲想了一辈子的问题。回顾20世纪中西绘画碰撞的起起伏伏,每次中国画遭遇交锋冲击之时,都有潘天寿的挺立身影,他忧思抗辩,锤炼笔墨,开创新路,还倾其心力50载致力于中国画的教学育人,可以说用一生在捍卫中国画的文化精神。
(参考资料:卢炘《现代名家翰墨鉴藏丛书·潘天寿》;纯然、黄专《潘天寿艺术活动年谱》;潘公凯《飘散了的记忆——回忆父亲潘天寿》;《大家·潘天寿》;《文化大观园·潘天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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