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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变时代,国家何为?|政治学通讯 · 线上研讨会全景回顾

政治学人  · 公众号  · 政治  · 2024-09-23 09:49

正文


网刊精选

民主与治理圆桌

巨变时代,国家何为

政治学人·《政治学通讯》

【青年与经典】第二期


值此“政治学人”公众平台十周年之际,我们特别推出“青年与经典”系列活动,旨在汇聚政治学及相关学科的新锐学者,回顾并探讨中国政治学界的重要经典概念与理论,推动学术界对这些经典工作的深入理解与创新性思考,促进相关研究的传承与发展。本期活动以国家能力为主题,邀请四位青年学者和两位资深嘉宾,从政治经济学、铁路遗产、国家信息能力等多维视角,深入探讨巨变时代国家能力研究的前沿进展。


与会学者

吕俊延  清华大学政治学系博士后(主持人)

高   岭  中山大学岭南学院副教授

李   立  华中师范大学政治学部特任副教授

郑思尧 上海交通大学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助理教授

郭台辉  云南大学民族政治研究院教授

黄冬娅  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教授


导语

国家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政治组织之一,对国家的研究是政治学经久不衰的领域。国家的出场是作为独立于社会的力量,并通过与社会的互动建构自身的能力。在国家与社会关系展开的过程中,国家也在不同的情境下发挥迥异的作用、扮演不同的角色:它有时是隔绝于社会压力的专断者,有时却构成社会力量的培育者;它有时是经济发展的助推者,有时又构成社会资源的掠夺者。与此同时,国家能力俨然成为一个“万金油”,成为解释一国政治稳定、经济发展、福利供给、应急管理等议题的重要工具。那么,为什么同样的一个国家会存在如此多样的“面孔”?国家职能的多维性又如何影响国家能力的多样性?在这个巨变的时代下国家需要扮演怎样的角色?在回溯国家被纳入社会科学尤其是政治学枢纽性研究领域近百年历史的基础上,本次研讨对国家能力分析的政经框架、国家能力建构的历史探寻、国家信息能力的社会起源等议题展开讨论,试图对国家能力的经典研究做出有益推进。(吕俊延)




高岭




重塑国家能力与经济发展的政治经济学分析框架

非常感谢政治学人以及俊延的邀请。今天十分荣幸能有机会与大家分享我的见解。我今天的演讲题目是《重塑国家能力:经济发展的一个政治学分析框架》。之所以需要重塑,是因为目前关于国家能力与经济发展的研究虽然有许多经验证据和案例分析,但缺乏统一的分析框架。我今天的目标是从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的角度提出一个新的分析框架。

        我将分为几个部分阐述:首先,我会简要回顾为何需要研究这个问题及其背景;其次,概述国家能力研究中已有的共识与分歧;最后,探讨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理论在国家能力研究中的应用。目前,国家能力研究通常借鉴的是韦伯、迈克尔曼等学者的观点,在经济学方面则常引用亚当·斯密的思想。我今天试图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理论出发,对国家能力进行新的理论追溯。第四部分,我将借助西方马克思主义政治学中的积累结构的社会理论,提出一个初步的分析框架,以探讨国家能力如何影响经济发展。

理论背景

为什么在理论层面上仍需探讨国家能力?主要原因在于国家能力这一概念本身的模糊性。孙睿老师在《中国人民大学学报》上,以及唐世平老师在《学术月刊》上均指出了这一问题(孙睿和李育,2022;唐世平等,2022)。此外,尽管目前有很多关于国家能力的量化研究,但这些研究中的量化指标选择却很随意。伯维克(Berwick)在其综述文章中也提及了这一点(Berwick,2018)。再次,目前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在国家能力研究方面存在着理论空白状态,仅有的重要文献是黄其松老师在《中国社会科学》上发表的文章,该文从一个侧面探讨了马克思主义国家理论下的国家能力问题,但未能进行全面阐述(黄其松,2022)。因此,从理论和实证两方面来看,国家能力的概念尚未达成共识,这也是我们今天需要从理论角度探讨的重要原因。

国家能力研究中的共识与分歧

现在我们可以回顾一下当前文献中关于国家能力已经形成的共识。在理论基础上,马克思主义传统、韦伯传统和新政治经济学传统都可以为国家能力研究提供理论支持。这三种理论间的张力主要集中在对国家能力概念的界定上。若对这些理论中的国家能力概念进行总结,可以将其概括为四种代表性观点:

首先是二因素论,即国家能力由两方面构成,一方面强调基础性或专制性(Mann,1993),另一方面则是权力与合法性(Lindvall and Teorell,2016)。尽管表述不同,但这些观点都倾向于从这两个因素来解构国家能力。

之后较为著名的三因素论是由贝斯里(Besley)提出的,他将国家能力分解为财政能力、司法能力(有时称为法治能力)和军事能力(Besley and Persson,2014)。另一个著名的观点是伯维克的观点,他将国家能力分解为汲取能力、协调能力和合规能力(Berwick and Christia,2018)。合规能力与前面观点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强调了意识形态或国家软实力。这是两个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

此外,还有一种四因素论较为知名,如米格代尔(Migdal)提出的将国家能力分解为汲取能力、渗透能力、规制能力和分配能力(Migdal,1988)。在国内,四因素论的一个代表性观点是由唐世平老师提出的,他将国家能力分解为强制能力、基础能力以及两个维度的行政能力(唐世平等,2022),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四因素论,尽管也可以将其视为三因素论,如果将行政能力合并为一个维度的话。另一个重要的观点是彭凯翔老师提出的四因素论,即将国家能力分解为财政能力、法治能力、行政能力和意识形态能力(彭凯翔,2021)。尽管彭老师没有明确探讨过国家能力的具体构成,但从他的文章和个人交流中,可以看出他认同这四种因素。这也是李康老师所持的观点。

除了二因素论、三因素论和四因素论之外,还有一种被称为N因素论的观点。N因素论是指将国家能力分解为四个以上的维度。例如,王绍光老师的国家能力研究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在不同阶段提出了三因素(1991)、四因素(1993)乃至九因素论(2023)等多种观点。他认为目前比较成熟的理解是国家能力具有九个维度。除此之外,文献中还存在五因素、六因素等多种观点(王绍光和唐磊,2023)。这些都是当前国家能力研究中关于概念界定的一些代表性观点。

然而,对于上述概念界定方法,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呢?有一种观点认为,如果依据国家职能或目标来界定国家能力,则会导致无休止的目标列举,使得国家能力的内容不断增加,N趋于无限大。因为随着国家事务的增多,其目标和所需能力也会随之增加,这将导致无尽的列举。然而,构建一个合理的概念不应如此。根据格尔茨(Goertz)的标准,一个合格的概念应具备三个要素:明确的内涵、确定的外延以及可操作性(Goertz,2006)。基于此标准,我们认为国家能力应限定为四个维度。

在讨论这四个维度之前,我们先总结一下目前文献中的共识与分歧。共识在于,当前大多数文献都认为强制能力、汲取能力和行政能力是国家能力中的三个必要因素。

分歧主要在于是否应将法治能力、意识形态能力和合规能力等纳入国家能力的范畴。尽管这些能力有其知名度,但在学术界仍存在争议。对于这些分歧,我认为意识形态能力应当被纳入。至于为何法治能力不宜纳入,这是因为法治究竟是制度还是能力尚存争议。而合规能力本质上是强制能力和意识形态能力的一种衍生,而非独立的能力形式。因此,本研究认为国家能力应包括四个维度:强制能力、汲取能力、行政能力和意识形态能力。

国家能力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理论渊源

首先来看强制能力,这是大家熟知的马克思国家理论的一部分。

“强制能力”是一种最基础的国家能力,即国家在其疆域内对暴力合法垄断的能力按地区来划分就被作为出发点,并允许公民在他们居住的地方实现他们的公共权利和义务,不管他们属于哪一氏族或哪一部落。这种按照居住地组织国民的办法,是一切国家共同的(恩格斯,1965:194)。

汲取能力可能不那么为人所知,但恩格斯的相关论述以及马克思本人关于赋税作为政府机器经济基础的观点,表明了这一能力的重要性。

“帝制不但没有消除这种剥削,反而把它变成了常规。帝国越是走向没落,税捐和赋役就越是增加,官吏就越是无耻地进行掠夺和勒索.…普遍的贫困化,商业、手工业和艺术的衰落,人口的减少,都市的衰败,农业退回到更低的水平--这就是罗马人的世界统治的最终结果。”(恩格斯,1965:169)

“为了维持这种公共权力,就需要公民缴纳费用——捐税。捐税是以前的氏族社会完全没有的。但是现在我们却十分熟悉它了。随着文明时代的向前进展,甚至捐税也不够了;国家就发行期票,借债,即发行公债。关于这点,老欧洲也已经有不少故事可讲了”(恩格斯,1965:195)。

“赋税是政府机器的经济基础,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马克思,1963b:32)。

行政能力则包括递送能力和信息能力两个方面。递送能力涉及政府官僚机构运行和管理公共品服务的能力;

“现代的国家政权只不过是管理整个资产者阶级共同事务的委员会罢了”(马克思,1958:468)这种从社会中产生但又自居于社会之上并且日益同社会脱离的力量,就是国家”(恩格斯,1965:194)。而国家机关构成的官员也“…作为社会机关而驾于社会之上”(恩格斯,1965:195)“公社不应当是议会式的,而应当是同时兼管行政和立法的工作机关。一向作为中央政府的工具的警察,立刻失去了一切政治职能,而变为公社的随时可以撤换的负责机关。其他各行政部门的官更也是一样”(马克思,1963a:358)。

信息能力涉及国家在治理过程中国家收集信息和做出高质量决策的能力。这些观点在马克思的理论中有充分论述。

如果不存在使生产者和消费者大众的需要和偏好以民主方式表达并得到明确认识的有效机制,那么社会专制主义(即压迫)和经济混乱就是不可避免的.…国家管理经济的信息能力可以通过某种渐进改革而逐步培养起来。(曼德尔,2002)。

任何革命运动,如果没有一种稳定的和能够保持继承性的领导者组织,就不能持久:只有在党组织的坚强领导下,工人阶级和其他社会阶级中才能够参加这个运动并且在运动中积极工作的人数也就会愈多。(列宁,1960)

在意识形态能力方面,马克思的理论提供了丰富的讨论,尽管意识形态并非马克思创造的概念,但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非常著名。本文将国家的意识形态资源的再生产以及向社会输送的能力定义为“意识形态能力”。

马克思在某些段落中对意识形态采取了中立态度,将其视为一种系统性的观点或观念的塑造和再生产过程。

“既然他们作为一个阶级进行统治,并且决定着某一历史时代的整个面貌,那么,不言而喻,他们在这个历史时代的一切领域中也会这样做,就是说,他们还作为思维着的人,作为思想的生产者进行统治,他们调节着自己时代的思想的生产和分配;而这就意味着他们的思想是一个时代的占统治地位的思想”(马克思,1960:52)

这与后来如诺斯、葛兰西和阿尔都塞的论述相呼应,他们都倾向于从中性的角度看待意识形态。一个社会集团的领导权表现为“统治”和“智识与道德的领导权”,前者几乎与暴力特征的强制能力同义,而后者则是被领导集团基于意识形态认同的服从,并且后者是不可或缺的(葛兰西,2000:38-39)。阿尔都塞在这个问题上也持有相似的观点,他认为现代国家包括履行强制能力的国家机器和生产、输送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两个方面,后者包括宗教、教育、工会、传播媒介和家庭等。无论是葛兰西还是阿尔都塞,他们的批判更多是针对资本主义或异化现象中的意识形态权力。

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将国家能力的四个维度——强制能力、汲取能力、行政能力和意识形态能力——都追溯至马克思主义理论。这回应了在国家能力研究中,人们往往倾向于引用韦伯及其他经济学家、政治学家和社会学家的观点,而忽视了马克思理论的基础性作用。实际上,所有这些理论或概念都有其马克思主义的基础。因此,提出一个马克思主义视角下的国家能力不仅是为了理论溯源,更是为了提供一个不同的分析框架。

国家能力与经济发展的马政经理论框架

我们需要探讨的是国家能力与经济发展之间的关系。国家能力与经济发展之间的联系属于马克思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理论的一部分。机械唯物论的解读过度强调“经济基础”的决定性作用,而低估了“上层建筑”对“经济基础”的制约作用(高晨曦,白明泽,2022)。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超越传统的机械唯物论视角,以便更好地运用马克思的框架。

在提出马克思主义视角下的国家能力与经济发展框架之前,我们先来看看新政治经济学范式的观点。新政治经济学范式认为,国家能力影响经济发展主要有三个途径:提供产权和法治环境(Besley and Persson,2011; 0’Brien,2011)、建设基础设施(Dincecco,2017;Acemogluet al.,2016)以及实施产业政策(福山,2017)。然而,阿西莫格鲁等人指出,国家能力强并不一定促进经济增长,国家能力弱也不一定阻碍增长(Acemoglu et al, 2001; Acemoglu and Robinson, 2012)。这意味着国家能力与经济增长之间的关系并非简单的线性决定关系。目前的新政治经济学范式给人的感觉是国家能力强必然促进经济发展。然而,大多数经验证据支持的是国家能力与经济发展之间的关联,但这可能存在样本选择偏差或其他问题,需要进一步检验。即便不考虑理论范式,仅从直观感受来看,这种观点也存在一定的问题。

接下来我们探讨国家能力如何影响经济发展。在马克思主义经济增长理论中,资本积累是经济增长的关键驱动力。资本积累不仅需要企业的投资,还需要工人的就业,从而推动经济增长。因此,政治学认为经济增长需要资本积累,而资本积累的实现不是凭空发生的,需要一系列制度安排。这些制度安排构成了所谓的积累的社会结构(SSA)维度。SSA维度包括积累的当事人、积累的动力系统性条件等因素。具体而言,这涉及到劳资关系、劳动关系以及资本与国家之间的关系。这些关系决定了工资、劳动强度、贸易条件、产能利用率等一系列因素,进而影响利润,最终决定资本积累能否顺利进行。

资本积累进一步决定了经济增长水平。在SSA框架中,企业的社会结构是一系列社会制度安排,能够保障资本积累的顺利进行,是积累的当事人。积累的动力来自竞争结构和阶级斗争结构。然而,这种社会结构本身也需要国家的干预和调节。因此,引入国家能力可以将积累的社会结构内生化。国家能力通过塑造积累的社会结构来支撑利润率、工资增长和生产率提升,从而促进经济发展。这就是积累的系统性条件。此外,实现高水平的竞争还需要合作性技术,类似于劳资合作。通过产业政策与SSA结构相结合,形成新的租金机制,能够推动高质量的发展。

在政治学视角下,经济增长不仅仅是GDP的增长,还是利润率的修复、工资增长和生产率提升的同时发生,这才是真正的经济发展。

今天的分享就到这里,由于时间关系,后续如果有问题,我们可以继续讨论。




李立




铁路遗产与国家建设:来自自然实验的证据

感谢政治学人和吕俊延老师的邀请。政治学人是中国最具影响力的政治学公众号之一,能够有幸被邀请是我的荣幸。同时,这次机会对我来说非常宝贵,让我有机会聆听学界前辈老师郭台辉教授和黄冬娅教授的指导,并能向高岭教授和郑思尧老师学习。今天我将关注一个主题,即铁路遗产与当代国家建设的关系。

铁路遗产与国家建设:经济、城市与国家发展

关于铁路与国家建设之间的关系研究非常丰富。铁路与经济发展的关系在经济学领域是一个广泛讨论的话题。例如,《美国经济评论》(AER)、《美国经济学刊》(AEJ)等期刊上发表了大量探讨铁路对经济发展影响的文章,内容涵盖如何降低运输成本、提升工业化水平以及提高收入等方面。此外,还有许多研究关注铁路如何促进市场整合。为此,我与浙江大学王正绪教授合作,在几十年前新中国铁路遗产和当代国家建设——这组关系上作了一些基础性的探索。

我的研究重点在于铁路遗产,遗产研究始于阿西莫格鲁(Daron Acemoglu),他一部分研究是关于国家能力,他研究的视角是遗产。许多研究从殖民制度的角度切入,探讨这些制度如何影响半殖民地或封建国家的发展。欧洲殖民的历史对当代国家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例如,哈佛大学的研究者Melissa Dell通过断点回归分析了殖民制度对当代国家发展的影响。此外,还有许多研究者如Daniel  Mattingly等人在此领域有卓越的发表,以探讨这些制度对国家建设及对当地国家能力发展的努力等等。此外,还有许多研究探讨了古代或近代科技遗产对国家建设的影响,在此不多赘述。

也有很多关于一百年前或五十年前的铁路或基础设施建设对国家能力特别是国家建设影响的研究,其中一个研究方向是从城市发展的角度探讨铁路建设如何影响城市结构、劳工需求的分配和配置以及工业布局的变化。例如,一篇发表在《经济统计评论》(Review of Economics and Statistics)上的文章研究了二战后德国机场的重建对工业布局的深远影响,这对我们的研究有很大启发。我们这篇文章的假设立足于政治经济学视角,强调的是可持续的因素及其持续影响。

比如说,2016年的一篇文章研究发现,乌干达的许多铁路是在民主化之后建造的,例如上世纪中期中国援建非洲的坦赞铁路这样的老式铁路,以及民主化前由殖民者建造的蒸汽铁路或煤气铁路。随着时间推移,许多铁路消失或运营量大幅减少,相比之下,乌干达国家建设者在该地区布局的公路,特别是高速公路显得更为突出。然而,这些国道的投资边际效益远低于之前的铁路。原因之一是,铁路在当时已经促成了人口和经济的集聚,这种集聚效应难以被后续投资所抵消。

三个核心假设:距离、公路与铁路等级

基于此,我们提出了以下假设:

第一个假设是,距离火车站行车距离越短的乡镇,其国家建设水平越高;

第二个假设是,主要公路(包括国道、省道和高速公路)与乡镇中心的行车距离与当地国家建设水平无关;

第三个假设是,乡镇中心与火车站之间的行车距离越短,当地的城镇人口越多。

以宝成铁路为例的实证分析

我们以1953年建设的宝成线为例,该铁路从宝鸡到成都,是第一个五年计划(简称“一五计划”)期间的主要建设项目之一。中国的铁路主要依据其承载能力的不同分为五个等级,这条铁路在1958年通车,至今仍是以“绿皮车”的方式运行,沿线车站大多为4级或5级。我们选取了从阳平关站到秦岭站这一段,这段铁路至今未有其他交轨铁路建设。

90年代之后,中国的基础设施建设重点转向了高速公路和国道建设。这段铁路穿越了59个乡镇,覆盖宽度为20公里。研究中的关键变量包括行车距离(driving distance)和车站等级(station grade),后者由“只货运”、“货运和客运并行”、“以及开设动车服务”被分为三个档次。此外,我们还考虑将工业企业数量设为因变量,并设计了及其他控制变量。

研究设计包括59个乡镇的数据,模型采用了OLS和交互项模型,并以工具变量方法来验证因果关系。在我们所做的主回归模型中,Y变量取的是工业企业的数量,结果显示,车站距离越短,工业企业数量越多,工业建设水平越高。此外,我们还选取了人口数量作为变量,显然,距离火车站越近的地方,人口越多。这是一个非常有解释力的因素。在控制所有变量的情况下,人口数量与距离火车站的距离呈负相关,并且结果在1%的显著性水平下统计显著(p < 0.01)。这意味着,人口数量与我们的主假设之间存在正向关系,这一点很好地验证了我们的假设,铁路站显著地使当地人口形成了集聚效应。

接下来,我们进行了交互项分析,即距离与车站等级之间的关系。在我们的研究体系之中,车站等级分为一等站、二等站和三等站,其中一等站“只货运”,二等站“货运和客运并行”,三等站“开行动车服务”。由于三等站只有阳平关站一个案例,因此样本较少,结果可能不太显著。但在一等站和二等站的情况下,显著性很高。尤其在10公里、30公里和50公里三个阶段,并且结果在10%的显著性水平下统计显著(p < 0.1),且随着距离增加,国家建设和地区发展的水平逐渐下降。

我们还进行了稳健性检验,将因变量(Y)换为规上企业(standard enterprises),即更大规模的企业。结果依然是显著的,并且呈现负向关系。在二等站的情况下,结果依然显著。而在三等站的情况下,结果同样显著。这进一步验证了我们的研究结果。此外,我们将自变量(X)从铁路换成公路。由于上世纪90年代后大量修建公路,结果显示公路的影响并不显著。而在将因变量换为规上企业之后,结果依然不显著。这说明,上世纪90年代至今大量公路建设的成果对于国家建设,至少是工业建设并没有显著的影响。

接下来我们使用工具变量(Instrumental Variable, IV)方法,工具变量选取了嘉陵江和清堰河谷地的地理走向。因为“一五计划”的设计考虑了铁路的经济性和便利性,即铁路最好避开山地和山谷地带,选择地理条件较好的路线。1952年的设计图纸显示,这条路线完全基于地理条件,排除了人为因素的干扰,这使得工具变量的有效性更强。通过将工具变量纳入模型,结果显示工具变量显著,且结果良好。然而,F值略低,约为15%,这意味着工具变量可能较弱,但T值表现良好,这进一步验证了我们的研究假设。

综上所述,一五计划时期的国家建设,特别是在基础设施建设方面取得的成果,在当代中国的经济发展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这表明,当时的国家建设者和铁路工人为国家建设所付出的努力是非常有价值的。

值得一提的是,郭台辉教授近期曾撰写过一篇关于攀枝花三线建设的精彩著作,该研究对我们有很大的启发。在此,我要感谢郭老师、黄老师,同时也感谢其他老师和同学们的聆听。欢迎大家批评指正!




郑思尧




自下而上:人口流动冲击、社会复杂性与

国家信息能力建构

谢谢俊延,也感谢《政治学通讯》的邀请。今天很荣幸能够参加一场如此高质量的学术活动,我叫郑思尧,刚刚毕业于清华大学政治学系。今天在场的各位老师都是国家能力、国家理论领域的专家。刚才前两位老师的研究,我都认真学习了,受益匪浅。那我要汇报的是一篇从信息政治学角度出发,讨论数字时代的人口流动冲击、社会复杂性与国家信息能力建构的文章。

引言:国家信息能力建构与社会复杂性

在汇报开始时,我通常会展示一张图片以引导大家理解我的研究方向。今天选择的图片是家庭中的入户供暖测温终端。该设备的功能在于,以往家庭暖气不足时,需要通过投诉并由供热公司派遣专人上门测量温度,若温度不达标,则由政府监督供热公司进行改进。而现在,借助此终端,温度数据可自动传输至政府相关部门,从而实现自动监测,依据每户的编号确认是否达到供热标准,并督促供热公司进行必要的调整。这个工具通过数字化时代的自动化信息传输机制,在新型城镇化背景下,面对日益复杂的社会系统,提出了国家治理现代化,尤其是公共物品提供现代化的问题。由此图引出的研究问题是:面对愈加复杂的社会治理环境,国家应如何构建自身的信息能力?社会复杂性又是通过何种机制影响国家信息能力的水平?

国家信息能力的理论视角及其定义

那周雪光老师的工作讨论了一种中央—地方—社会的三层次结构。我们所关注的社会复杂性是指社会自下而上地促使国家加强其信息能力建设。换句话说,这是一种从需求侧出发解释国家信息能力演进的概念。关于社会复杂性的讨论,主要源自社会学界的贡献。正如之前提到,我的研究确实涉及社会学领域。最初,社会学家卢曼从社会系统角度提出,社会是一个复杂的体系,不仅仅是个体的简单叠加,个体间的关系及其内部结构的多层次性和多维性使得社会群体变得日益多元化。这种社会内部的复杂性意味着社会系统需从外部环境中获取资源与信息,外部环境的变化会对社会系统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当代社会外部环境的多变性和不确定性,如全球化、科技进步、人口结构变迁等因素,加剧了社会复杂性。作为政治学者,我们之所以关注社会复杂性的变化,是因为它客观上为国家治理带来了重大挑战。尤其在信息能力方面,当社会变得更为复杂时,国家与社会间的信息交换会出现障碍,政府难以准确获取和处理来自社会的信息。

自古以来,中国在人口流动与迁徙上一直实施不同程度的规制。现今,人们从一个城市前往另一个城市相对容易,只需购买机票即可在24小时内抵达国内任何地点。然而,历史上大部分时期并非如此。例如,从春秋战国时期直至明清,城市乃至县与县之间的交通需要通关文牒,即由政府颁发的通行证,无证闯关将受到严惩。建国后,政府长期实行计划经济下的单位制和户籍制,形成城乡二元结构。尽管个人可以自由移动,但作为劳动力却无法随意在各地就业。在此背景下,2014年启动的户籍制度改革使地方政府面临理解和应对社会快速变化的重大挑战。

户籍制度改革与国家信息能力的提升

我们选择这一年的户籍改革作为主要的解释变量,而被解释变量则是数字时代的中国国家信息能力。这意味着我们将探讨户籍制度改革如何影响国家的信息能力,尤其是在数字化背景下。国家信息能力的测量问题一直是学术界关注的焦点,并存在一定的争议。现有文献中,大多数测量都集中在前数字时代的信息能力评估上,例如,是否有年度检查、人口普查、统计局等,这些都是几百年前用于衡量国家信息能力的指标。然而,进入2024年,这些指标已不再具有区分度,因为几乎所有国家都会具备这些基础条件。鉴于此,我们的研究将国家信息能力的量化进行了替换,主要采取的是一种从上游出发的测量方式。我们关注的是国家为了加强信息能力所付出的努力,而非仅关注政策的实际效果。

总结:社会复杂性视角下的国家信息能力建设

总结我们的研究发现,国家增进了其可读性的需求,并提高了维护社会稳定的需要。在研究贡献方面,我们把自下而上的社会复杂性所带来的治理需求纳入了分析框架,揭示了社会复杂性的理论黑箱。这与以往认为数字化转型必须由国家自上而下推动的观点有所不同,提供了一个新的分析框架。此外,我们基于中国实践,从比较的角度来看,不同于西方国家通常认为治理需求是由选举压力驱动的,我们展示了在中国中央与地方关系框架下,社会复杂性如何推动国家信息能力建设。这为中国情境下的治理需求提供了独特的理论价值。最后,我们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发现,即政府职能从管理导向转向管理和服务并重。这表明数字治理的本质仍然是为了适应国家与社会的发展需求,而不仅仅是缓解国家与社会之间的竞争关系。这对于当代国家的数字治理实践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以上就是我的汇报,谢谢各位老师!




交流与讨论




巨变时代,国家何为

郭台辉:三位青年学者的研究非常规范,在理论梳理和文献把握方面有自己的解释框架,并且明确了研究的边界。在实证部分,他们使用了所谓的“硬数据”,增强了研究的说服力。这些做法都非常符合国际标准,并且展示了80后和90后学者对60后和70后学者研究成果的继承与超越,这是中国学术界非常好的发展趋势。这种跨代际的知识传承和创新,有助于学术研究的持续进步和发展。青年学者们在继承前辈的基础上,运用现代研究方法和技术,可以更好地推进学术领域的前沿探索。

从这个主题来看,自从国家能力的概念被提出后,大多数相关研究都集中在政治经济学领域。从国家理论的角度而言,这些研究也主要关注政治经济学框架,尤其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视角下的国家理论。背后有一个较大的设定,即在过去500年来的世界现代化进程中,我们目睹了国家能力的不断增强,国家逐渐演变成一个难以驯服的“利维坦”。之所以难以驯服,是因为在现代世界体系中,存在着两个巨大的力量: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和民族国家世界体系。这两个体系相互增强,导致国家能力与经济发展紧密结合,形成了政治与经济相互促进的合谋关系。正是在这种相互增强的过程中,国家能力得以凸显,而大部分文献都集中在讨论如何通过经济手段刺激经济增长,鲜有文献讨论国家如何自我限制其能力,相反大多数认为在经济增长的同时,国家能力不断地扩展。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需要注意一个重要问题:国家能力研究的主导性观点在于强制和汲取能力,其目标是为了控制社会并刺激经济增长。然而,高岭老师的讲话中提出一种较为明确的政治经济学框架,同时也指出概念和框架混乱的问题。我认为可以进一步讨论的是,这种混乱背后可能是前提假设的混乱。前提假设(presupposition)与传统意义上的研究假设(hypothesis)不同,是指进入研究之前的价值设定,这种前提假设需要被明确讨论。比如,我们过多地强调国家的强制和汲取能力以控制社会,其背后的逻辑是国家与社会之间的对抗性关系。如果我们强调的是保护领土范围内居民的人身财产安全以及控制领土安全的能力,其前提设定就是是基于国家主义。在这种设定下,研究往往不会过多讨论社会问题或社会集体资源的问题。相比之下,像米格代尔所讨论的“社会中的国家”,则更多地从社会至上的角度出发,即社会主义视角,而不是以国家为中心。因此,前提假设的不同带来了整个研究框架的分化,进而导致观点和结论的不同。比如在政治经济学的假设下,社会的问题都被经济化了,导致的结果是社会因素被淡化,其中的原因是前提决定了研究过程和结论。

在讨论这一问题时,我认为当前的分析中存在一些分化。两位谈到实证的部分,主要建立在国家与社会、政治与经济的框架之上。然而,我认为在国家能力研究方面,仍然缺乏一些维度,这是中国年轻学者可以进一步挖掘的,主要就是历史和文化的维度。从这样的角度来切入,可以突破现有的政治经济框架。借用一下前面老师的观点我们可以假设社会分为三个层次:最表层是高度同质化的政治经济框架,它通常忽视了背后的异质性因素,适用于宏观层面的分析。如果进一步深入,可以看到社会文化的框架,它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异质性,表现为与政治经济框架的对抗性关系。这层就类似“三明治”中间的馅料,与上层同质性的“面包片”形成对比。除了这些显性的社会文化框架外,我们还需要关注更深层次的精神信仰层面:无论国家能力多么强大,如何结合经济与社会能力,民众始终有一种深层的生存策略,以其精神信仰去支持或反抗强大的国家能力。我赞同斯科特关于“国家视角为何失败”的观点,这也可以解释国家能力为何可能失效,我们应当不断挖掘背后的精神层次去理解其中的深意。斯科特可能更强调民众与国家的对抗性,而我更愿意从生存策略来探讨这一点,可能不仅仅是对抗性关系,还有权益性的合作关系。

顺便提一下郑思尧老师所讲的问题。我认为并不一定是数字时代国家能力从服务转向统治,而是统治艺术的转变,这个角度来理解可能更有意思。在这个意义上,除了强调统治者的统治策略,主张被统治者的对抗与逃避艺术,我们还需要讨论被统治者如何临时性地与国家合作,因为国家能力始终需要通过政策来推动国家能力的提升。因此,真正的国家能力体现在通过政策来实现目标。政策背后需要财政支持,任何政策的实施都带有政策红利。政策不能完全依赖强制暴力,而是通过带有两面性的政策来实现目标:一方面具有强制性,另一方面具有引诱性,即所谓的“大棒”与“胡萝卜”政策。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政策的动员、宣传还是渗透,执行者都会向被统治者说明政策带来的红利,如果不遵守政策会带来怎样的强制措施。这两面性在地方受众看来,可能会促使他们与政府合作,从而使国家能力更有效地执行。

我更愿意探讨的一个主题是国家政策的社会文化后果及其回应。在这个研究中,我们不会仅仅讨论国家能力的成功或失败,也不会仅仅讨论被支配者是如何反抗或服从的。相反,我们探讨的是,在什么情况下、在什么时机、在什么政策背景下,政策是如何被执行、被接受以及被转化的。将这些问题放在一个动态的情境中探讨,可以使我们的研究更接近真实的世界。听了三位老师的讲述之后,我有一个总体的理解,并希望在这个方面有所推动。具体来说,李老师提到的一点特别重要,即历史遗产与国家建构的关系,我认为这是在讨论国家建构过程中需要处理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领域。例如,后殖民国家需要处理前宗主国留下的历史遗产,这是一个重要议题,但此外,在国家能力执行过程中,政策也会留下自身的遗产,后续政策需要处理这些自我遗留下来的问题。我认为这两者是不同的。这种动态的情境分析可以帮助我们更全面理解国家能力与社会文化之间的互动。国家是通过什么方式来处理这些问题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将历史社会学的思维方式与国家建构关联起来。目前的研究在具体的实证研究中可能讨论得不多,但这里涉及到时机与时序的问题。国家是如何执行政策的?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可以更深入地理解国家能力与社会文化互动的具体机制。

李老师在具体的实证部分,我认为有一个小问题可以进一步探讨。你最后提到的三线建设问题,我觉得有一个细节可能没有给予足够重视,即新中国成立初期的铁路建设,一定是高度重视军事战略这个变量。例如,在哪里设点,其背后隐藏着军事基地的布局。考虑到当时的军事战略,如对台湾的军事准备,铁路能够在短时间内迅速建立起来。这个变量在你的研究中可能被忽视了。将这一变量纳入考量,不仅可以更好地理解中国的情况,还可以推广到其他后发国家,尤其是通过革命手段上台的国家。我们可以通过比较历史分析来看,国家在面临外部威胁时,如何调整内部的战略基础设施以对抗外部威胁,同时控制内部的社会族群冲突。这个方面可能无法完全通过现有数据来呈现。

关于国家信息能力的问题,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讨论点,但目前的分析还缺少了一些重要的元素。首先,我们需要考虑两个方面:监控能力和保护能力,这两者之间存在一种双刃剑的关系,当前的信息监控能力往往是以牺牲隐私为代价的。然而,如何在加强监控的同时保护民众的隐私,这是一个尚未得到充分处理的问题。其次,财政能力和应变能力也不容忽视,任何信息设施的建设背后,都涉及到财政支持和资源分配的问题,其涉及到财政能力在整个地区中所占的比重,以及如何进行合理分配,这些问题都需要进一步细化和分析。最后,无论是财政能力、应变能力,还是监控与保护能力,我们都必须明确国家在这些方面的目标是什么。国家是更倾向于监控,还是保护?这些能力是为了国家本身,还是为了社会和民众?在分析过程中,我们需要区分哪些能力可能成功,哪些可能失败,以及在什么条件下发生这种情况,特别是在面对重大危机或突发事件时,往往可以看出某些能力的缺陷,这些缺陷在平时可能并不明显,但在危机来临时就暴露无遗。因此,我们应当对这些能力进行预测和方向性的把握,进行更为严肃地讨论,并将这些因素纳入更大的分析框架中。

当然,你提到的年份之间的变化,类似于断点回归分析,显示出明显的差异。但我认为还有两个方面需要考虑:一是信息化和技术化程度,那一年前后的信息化和技术化程度有很大的不同。这不是仅仅通过数据可以观察到的,而是我们亲身经历过的。信息化和技术化程度的变化对国家信息能力产生了显著影响。二是维稳要求和治理精细化程度,同时对维稳的要求和治理的精细化程度也发生了显著变化。你选择的时间点非常好,但在解释或数据反映上可能还不够清晰,如果能够将整体的维稳经费和治理精细化程度,如网络化治理等因素加入研究中,就能更好地反映这些变化。通过你的数据展示这些变化,并与国家宏观结构性变迁的时间节点相结合,将会使研究更具意义,更能体现整体的宏观关怀和关注点。


黄冬娅:关于现代国家的国家能力问题,我们很多时候是将其置于现代国家诞生的历史大背景中来讨论的。现代国家的诞生和国家能力的发展不仅是测量或定性的问题,更是整个政治经济结构的大转型,即从传统国家向现代国家的转变。在这个过程中,国家能力意味着国家建立起对公民和社会的直接统治,不再依赖传统的贵族或其他中间人、经济包税人等,而是直接进行统治。正如郭老师所说,我们通常会做一个长时段的历史分析,探讨现代国家的诞生。这是一个结构性的根本变化。因此,三位老师选择进行当代国家能力的研究是非常有勇气的,因为这样的研究具有很大的难度。我自己之前是研究1949年毛泽东时代的,后来因为研究当代问题的难度太大,便放弃了。三位老师还有能力继续这项工作,这是非常值得肯定。

首先,我谈谈对高老师研究的体会。第一,高老师关于国家能力的测量,我认为是非常重要的。之前王裕华老师在他的书中讨论国家能力时,用了晚清的人均税负作为测量指标,认为人均税负的降低表明唐宋之后国家能力在下降。那究竟用什么来测量国家能力,这个肯定有很多争议和不同操作性的测量,因此,高老师在测量国家能力方面所做的工作是非常有意义的。

第二,是关于如何测量以及如何界定国家能力的概念。高老师提出了自己的文献评述,其中有几点我认为需要稍微澄清一下。首先,高老师提到国家能力的测量有两维度、三维度或四维度,例如基础权力和专制权力。但在这里,我们需要澄清的是,国家能力这一概念之所以被提出,是因为它强调的是国家能力相对于国家政权性质的独立性。具体来说,即便一个国家是专制的,其国家能力也不一定弱,也不一定强。因此,国家能力的概念不会指向专制能力,也不会指向一个国家是威权主义、极权主义还是民主体制。国家能力是一个独立的概念。所以,曼讨论的基础权力和其他类型的权力,不应该与专制能力等同起来。因此,需要将专制能力从国家能力的测量维度中剔除。这是第一点需要澄清的内容,即将专制能力从国家能力的概念中分离出来。

其次,关于高老师在定义中提到的定性和定量问题。我认为定性部分还有进一步挖掘的空间。首先,高老师一开始将国家能力定性为财税汲取等方面的能力,这与世界银行等机构的做法类似。但实际上,我不建议在定性上采取这样的界定方式。因为在不同领域的体现,如财税、强制、监管等,并不是国家能力本身的定性界定。例如,信息也是一种能力,它属于某个特定领域的能力,而不是对国家能力本质的定性描述。更合理的界定方式可以参考米格代尔(Miguel)的定义:国家能力是一种国家的渗透能力,即国家能够穿透到社会中,实现社会控制,并同时实施代理人监督。这是我们对国家能力最基本的理解,即无论在哪个领域,都存在社会控制和代理人监督的问题。因此,国家能力的定性界定应该更偏向于国家渗透社会、实现控制和监督的能力,而不是具体领域的功能描述。在税收领域,无论是强制能力还是信息能力,我都建议不要用领域来界定国家能力,这是第一点。

再次,高老师很快进入了定量测量的部分,但实际上,在定性上也需要对国家能力强弱有一定的界定。我认为这部分内容可以补充进来。例如,在定性方面,政治学中有许多关于国家能力的讨论。高老师可能不是政治学背景,但在政治学中,我们会提到民国时期的征税内卷化、经纪人等问题。在经纪人、行政体系、政权体系与直接税务体系之间,国家能力肯定存在差异。即便没有定量数据,定性分析也能提供关于国家能力强弱的界定。比如,包税人制度与世袭制度这两种形式在定性上是不同的,它们的强弱也有区别。这些定性界定可以补充进来。

最后,在定量测量方面。高老师很快从宏观定量测量跳到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定量测量。实际上,如果高老师查看不同的定量测量方法,会发现各个领域存在很大差异,很难形成一个统一的系统。例如,在强制力方面,可能会用犯罪率或破案率来测量;樊鹏在讨论国家强制力时也有自己的测量方法。在税收方面,王绍光老师可能会用中央财政在整个GDP中的比重或中央财政在国家财政中的比重来衡量国家能力。在信息能力方面,也有不同的测量方式。因此,在不同领域,测量国家能力的方法会有差异,很难给出一个统一的测量标准。

如果要给出一个综合的测量标准,实际上世界银行以及其他一些组织和大学提供了国家治理能力的测量指标。我记得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的一位助理教授,他写了一篇关于国家治理能力测量指标的论文,并且在我们中山大学新闻学院进行过讲座。他使用的是治理指数(governance index),而不是直接用国家能力(state capacity)。国际组织在测量治理能力方面做了很多工作。

第三,在学术脉络上,经济学脉络和我们政治学脉络可能会有一些差异。即便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脉络中,我觉得有一点不太明确的地方。在政治学脉络中,马克思实际上并没有讨论国家能力,因为马克思认为国家只是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是统治阶级统治的工具。例如,应星老师在《社会学研究》上发表了两篇关于马克思国家理论的文章,试图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这篇文章中寻找马克思对国家自主性的论述,但在政治学中,通常认为马克思忽视了国家自主性,并不讨论国家能力。因此,我不是特别清楚,如果从经济学角度来讲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的国家能力,会怎样进行阐述,因为马克思并不承认国家是自主的,国家只是经济基础决定的上层建筑。这一点我希望高老师能够进一步解释。

其次,关于李立老师的研究。第一,我认为李老师的研究非常有趣,最近有好几篇做关于铁路的实证研究,李老师这篇使用了实验的方法,非常吸引人。从研究问题、研究文献和研究方法,都非常新颖且清晰,是一个非常完整的研究成果。

第二,我和李老师有一个小小的探讨:首先,关于你的因变量,我不确定是否理解正确,因为我不做定量研究,可能容易误解。你的因变量似乎是产业发展和人口。我觉得有一点奇怪,如果你的自变量是铁路建设,因变量是产业人口,那么你的自变量怎么会是国家能力呢?产业发展难道不是市场的结果吗?市场(Market)和国家(State)是两个不同的系统。虽然你可以认为产业化是国家能力推动的结果,但其中的逻辑链条非常长。我们通常会将整个政治系统分成政治、经济和社会三个领域。铁路可能属于技术(Technology)范畴,而产业发展则属于经济(Economy)范畴。虽然铁路可以推动经济发展,但你不能直接说它推动了国家能力。人口可以被视为社会发展的一个维度,因此它并不完全是国家能力的维度,而更像是社会的一个方面。因此,我不太明白你在这里如何将这些变量联系起来。希望你能进一步解释这一点。

铁路产业的发展如何增强国家能力的逻辑链条似乎略显冗长。在铁路研究中,抗争政治是一个重要的研究内容。抗争政治的文献中常提到,铁路的发展会推动两个方面的变化。一方面,它与社会复杂化有关,铁路的发展会引发抗争的兴起。铁路将各地区连接在一起,促进了民族国家建设(nation building),甚至是国家政权建设(state building)。另一方面,铁路也可能导致抗争政治的出现,同时,铁路的发展也增强了国家镇压抗争的能力。然而,我不明白为何要将产业发展作为因变量。如果要研究铁路对于民族国家建构或者国家政权建设的影响完全可以探讨抗争、镇压,或者边缘地区的国家认同问题,如西藏和新疆的国家认同问题,我不清楚为何要将产业发展作为研究的核心问题。

第三,为何选择铁路作为研究对象?在理论上,铁路的发展究竟有何意义?如果无法清晰地论证这一点,研究可能会显得过于追逐潮流,而缺乏理论上的深度。在政治学的研究脉络中,关于国家能力的讨论已经非常丰富,不知在经济学脉络中如何解释这个问题。为何突然将铁路作为核心研究对象?铁路是非常具体的经验概念,而不是一个理论概念,往理论概念拓展可能应该是基础设施、技术或者城市化?将铁路这一经验现象直接等同于理论自变量,存在一定的理论与经验之间的差距。

第四,从你的文献中,我注意到你引用了殖民遗产和技术发展的内容。如果选择从技术发展入手是可行的,但若从殖民遗产切入,则需要明确如何将其与铁路发展建立起合理的理论联系。比如,非洲的铁路发展与殖民历史密切相关,因此可以在后殖民国家建设中讨论这一点。然而,中国并不存在铁路作为殖民遗产的背景,这使得难以在理论层面与后殖民研究进行有效对话。因此,研究需要明确其理论层面的对话对象,并清晰解释所选变量与研究主题之间的关系。这不仅有助于增强研究的理论深度,也能更清楚地表达其独特的学术贡献。

最后,关于郑思尧老师的论文。第一,思尧对信息能力的研究非常有意义。特别是在数字时代,我们特别想知道国家在这方面的能力如何。例如,人大的欧树军教授十年前出的一本书是国家认证能力,其实就是国家信息能力。他看到美国在这方面的能力很强。例如发放低保,美国可以精确地发放到每个人的手中,而在中国,很多时候发放低保时并不知道实际发给了谁,因为我们缺乏足够的认证能力。在美国,社保卡、驾照和身份证是合一的,具有很强的身份识别能力,能够获取社会的大量信息。在中国,中大最近有一位博士生在研究环保监控中的信息能力。因此,信息能力非常重要,而你的选题将数字和信息结合起来,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研究方向。

第二,如果要谈国家能力理论上的脉络,我会有一些建议或者说困惑向你请教。首先,把你的研究整个framing过来,可以说你的研究就是一个冲击回应模型。我们之前批评查尔斯•蒂利的时候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批评。大家为什么批评他?当然查尔斯蒂利有非常大的一个进展,相对于政治发展理论和政治系统分析而言,在国家能力上面是非常有大的进展。即便是这样子,对他很大的一个批评就在于说它是一个冲击回应模式和功能性需要的解释。比如,为什么统治者会推动国家能力的发展?是因为有战争的压力,有竞争的压力,所以有这个需求,我就去推动国家能力的发展。这种模式的一个问题在于,它可能忽略了其他复杂因素,简化了国家能力发展的动因。

在你的研究中,如果采用了类似的冲击—回应模型,那么需要考虑如何更好地解释国家能力发展的内在逻辑,而不仅仅是外部冲击导致的回应,这将有助于深化我们对国家能力理论的理解。否则这样的逻辑有可能会受到一定的批评,因为它暗示只要有需求就能推动经济发展、产业发展或增强国家合法性。显然,实际情况要复杂得多。即便在这样的研究中,也包含了对偶然性的解释。我们需要认识到,除了功能性需求之外,还有许多其他因素影响着国家能力的发展,如历史路径依赖、制度惯性、利益集团的博弈、意识形态的变化等。因此,研究不仅要解释外部冲击如何影响国家能力,还需要探讨内在机制如何作用于这些冲击,以及在不同情境下国家能力发展的多样性。这样才能更全面地理解国家能力的发展过程。

查尔斯•蒂利的研究相对于政治发展理论而言的一大进步在于他排除了必然性。政治发展理论认为,随着经济发展,国家能力自然会发展,国家制度化会推进,最终走向民主化。但查尔斯•蒂利指出,很多国家在经济发展后却出现了崩溃,政权甚至消失了。他试图将这些现象纳入理论框架中,但即便如此,他的研究仍然采用了非常强的功能性需要范式,这一范式当然会受到挑战。有人口流动,国家就会强化它的信息能力,这个解释我觉得是非常简单的。当然你说能够做到,其实是需要更为复杂的解释的。有这个需求国家就能相应地做到,而且通过简单的采购就能实现,这个故事说起来就相对比较简单。

其次,其实在我个人看来,故事可以讲得更复杂一些。正如刚才俊延提到的政企关系。事实上你去看国家能力,在90年代末,国家的信息能力正在扩充,例如国家税务、工商和公安部门都在建立自己的信息系统。比如,广东有金税工程,工商有金盾工程。国家工商总局和国家税务总局自己建立信息中心、招聘人员,把税务系统和工商登记系统整合到各自的信息系统中。你会发现,互联网经济兴起之后,国家反而放弃了,将这些信息系统外包,国家没有这个信息能力去做这些事情了。这些复杂的故事其实可以更详细地讲述。如果你仅仅做一个冲击—回应模型,我认为在理论上是无法特别深化我们对中国国家信息控制能力的更大的认知的。

再次,在变量方面,你使用了一个模糊的社会复杂化概念,然后又引入了两个:人口流动性和政府采购,但这三个变量之间的关系我没有完全听明白。我感觉好像是社会户籍制度的变化导致流动人口增加,从而提升了社会复杂化水平;然后政府通过政府采购强化了国家的信息能力。我理解大致是这样的逻辑。这里面存在一个变量解释的问题,你将你的变量解释为社会复杂化。但其实你可以不把你的变量称作是社会复杂化。社会复杂化这个概念不是你发现的。比如我们晚清的时候我们讲国家能力下降时,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就是社会复杂化了。那么,晚清时期的社会复杂化具体指的是什么呢?首先就是人口激增。人口激增导致随资本主义萌芽,就导致了土地兼并现象严重。土地兼并的加剧带来了另一个问题,即国家难以有效控制税源。当土地被大量兼并后,原本应缴纳税款的土地所有者发生了变化,国家无法及时调整税收对象。传统上,国家通过土地测量确定应收税款的对象,但随着土地兼并的加剧,国家难以准确确定新的土地所有者,从而无法有效收税。因此,资本主义萌芽和人口激增导致的社会复杂化,导致晚清时期国家能力的下降,导致晚清的基层恶政。代理经纪人、非政治官僚和盈利性经济人一直延续到民国时期。可以说,社会复杂化是晚清国家能力下降的一个重要原因。

所以你讲社会复杂化其实是非常有趣的。但正如我之前所说,这个概念非常模糊。除非你讲流动人口,这就是非常明确的一个变量。或者你讲国家社会控制能力的变化,从户籍控制到新的控制方式的变化。否则,使用“社会复杂化”这个概念会让你的研究很难讲清楚。为什么这么说?如果你使用“社会复杂化”,相当于你把社会复杂化当作非常重要的一个自变量,别人就会问你为什么不使用社会结构变量。例如,当你分析信息控制时,为什么不分析社会结构呢?正如我之前所说,国家能力至少打破了贵族的统治,转变为直接统治。那么,你现在是从打破单位制统治转变为国家直接统治,别人会问你为什么不使用社会结构的变化?为什么不使用社会组织化的变化?这些都是新的变化的变量。你为什么不使用社会多元化的变量?为什么选择“社会复杂化”?比如米尔达尔等人也提到社会强人,社会强人兴起了或其他一些社会势力兴起了(如黑社会势力或其他企业的兴起)。“社会复杂化”这个概念非常模糊,很难与其他变量形成对话。

并且,晚清社会复杂化是导致国家能力下降,为什么你的解释框架中社会复杂化了就自然推动国家信息能力强化?冲击-回应模型会什么有不同的后果?

总的来说,我认为三位老师的研究非常有勇气,也是非常需要研究者投入去做的。我个人认为,三位老师对于前沿研究有非常大的跟进,并且在方法上已经达到了我们这一代人难以掌握的程度,发掘了一些新的研究议题。我认为这是非常有意义的工作。

最后,我还是想要说:当初我们中国学者做国家能力研究时,其实有非常强的应然层面的判断。就是说为什么我们要做国家能力的研究?因为我们想说明国家政权性质并不是影响国家能力的唯一要素。以前大家都会说,因为一个国家不民主,所以国家能力会下降。因此,在中国做国家能力研究最重要的最开始的(目的)就是想要说,国家政权性质不影响国家能力,有其他因素在影响。这是第一个要点。我觉得,我们现在的研究者基本上已经忘记了这个变量。我们已经完全不去考虑party state这个变量了,已经不需要去和party state去对话了,这是一个遗憾。因为中国政治学最大的一个自变量就是Party state的解释。如果我们把这些完全抛开,而去讨论政府采购、铁路这样相对较小的自变量,那么在理论上我们也没有无法与西方关于现代国家转型中直接阶级关系变化、社会结构的变化以及战争变化的研究进行对话。我们需要思考,我们选择这么小的自变量在理论上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因此,在选题时,我们可能还需要更多地考虑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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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王慧芳

审核 | 朱邯 林佳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