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七十岁了。每天按时上班,下午四点,去一家酒吧里刷盘子。晚上九点下班,回家打开那些哲学书。这是在加拿大北部的一个海湾小镇。转眼间,他在这里住了十五年了,跟老伴,住在女儿的家里。女婿是个水利工程师,温和平静,微笑多地说话。他们共同的爱好,就是喝茶。一起喝茶的时候,他们都不说什么。他想着自己的事,而女婿呢,则好像从来都是什么也不想的样子,只是喝茶而已。
镇上没有多少华人,他也从不跟他们来往。他喜欢说普通话,而不是湛江方言。每年秋天,或者冬天,都会有个中年人来看他。是他的一个远亲,叫他叔。只有他来的时候,叔才会喜欢说话。谈哲学问题。他是个好听众,不论叔讲多久,都会耐心地听完。在他听来,叔的哲学就像一堆石头放在流水里,别人的说法和观念就是石头,而叔自己对生活的体悟则是流水,它们会激出很多耐人寻味的水花。
他们最早是在香港认识的。二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叔是广州的官员,管着什么局,经常到香港出差。经亲戚介绍,他们就认了亲。那时他很年轻,叔也不老。后来叔在香港有了房子,从一处到几处,位置也越来越好。有时候叔会找上他一起去看看,其中一处可以看到海,维多利亚湾。费了很多周折,叔为自己和家人办到了香港居住证。随后就举家迁了过来。亲戚们欢迎叔的宴会上,他知道叔是躲过了一难。叔的很多部下都被抓了起来,因为腐败。
在铜锣湾那个最豪华的夜总会的顶层,叔弄了个自己的公司,有个很奢华的办公室。当时他作了艺术家,去看叔的时候,叔拉着他的衣服说,这哪里是衣服呢,去买几套好西装吧。说着就把一叠钱塞给他。叔好像什么生意都做,到处都有朋友,赚了好多钱,也花了好多钱。叔的老婆是个沉默的女人,感觉叔这样下去,会出问题。劝叔收一收吧,他不肯。她就提了唯一的一个要求,把最好的那幢房子,划归女儿名下,给自己留条退路。叔就答应了。
一年后,受大环境的影响,叔的生意就全线崩溃了。他们卖了那幢房子,去了澳州。在那里住了五年,因为情绪的缘故,叔就得了一场病,怎么都适应不了当地的气候。没办法,他们就去了加拿大,投奔到女儿那里。又过了两年,叔的病才慢慢好起来。按叔的解释,好起来的原因,不是吃药,也不是气候,而是因为哲学。他读了很多东西方的哲学书,每天除了早晚散步,三顿饭和睡觉,其余的时间都用来读书了。还写了很多笔记。叔给他看过其中的几本,但他都没大看懂。叔说自己看懂了生死的问题,所以才活得轻松起来。
比如生不如死,叔说,这不是在说一种痛苦的程度,而是在提醒你,要放下生死的念头,放下比照,无生念无死念,才是自然的活着。叔去洗盘子,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做事,做最简单的事。因为洗盘子是个简单重复的过程,不需要用脑,所以这期间就可以想哲学上的问题了。叔觉得那些盘子就像念珠一样,一个一个地洗过去,转过去,跟数念珠有异曲同工之妙,让他体会到很玄妙的内心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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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的女儿,有两个女儿,都在读博士,研究的方向分别是东西方酒的历史和风水学。两个姑娘都很漂亮,取了父母的优点。她们的母亲本身就是个美女。当年在广州读小学的时候,她就拿了全国青少年拉丁舞蹈冠军,高中的时候,还拿过广东流行歌曲校园比赛的亚军。她说这都是爸爸逼的。差一就把她逼成了疯子。
举家迁香港没多久,爸爸就把她送到了加拿大读书。大学刚毕业,她就得了忧郁症。几次想自杀,都没有成功。爸爸雇专人每天监护她的起居。她呆在房间里,最难过的时候就给爸爸写信,用最恶毒的话去嘲讽他,诅咒他,表达对他的痛恨,说他毁了她的生活,全部的生活。爸爸的回信每次都是官样的文字,教育她要努力做一个健康的人,一个积极向上的人,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每次看完他的信,她都会大笑半天,然后把信撕得粉碎。后来她不撕了,直接把信贴在了墙上,从卧室贴到客厅,到厨房,洗手间,走廊,能贴的地方都贴上了。每次贴完,她都要拍了照片寄给他看。而爸爸呢,每次都会回信给她,拍得不错。她真想杀了他。
后来她觉得杀了他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什么都改变不了。就这样,没过多久,医生就告诉她爸爸,你女儿已经恢复了正常,不需要再监护了。完全是个健康的正常人,不会再有任何问题。于是爸爸就飞到加拿大,跟女儿呆了一个星期,每天仔细观察她的言行举止,在充分证明医生所言不虚之后,才放心地返回了国内。那时有很多人在追求她,各种各样的人,可她都看不上眼。没有人知道她究竟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在仓库里翻出一本《圣经》,很厚的精装本。那天阴雨绵绵,空气冷清。她就坐在回廊的一角,慢慢地看那部沉甸甸的书。天黑了,她就回到房间里,关上门继续看下去。一直看到天亮,困了就睡,醒了接着看。就这样,连续看了三天,终于看完了。清晨的时候,她冲了沐浴,然后自己弄了份早餐吃。又泡了壶茶,安静地呆了一会儿。
她骑着自行车,沿着海滨大道一路骑了下去。她回绕着这座小城,骑行了好多圈。直到黄昏降临,她才回到家里,倒头就睡。午夜里,她忽然醒来了。她对自己说,明天一早,出门之后,碰见的第一个男人,就是她要嫁的人。无论如何,她都会嫁给他的。次日是个阴雨天。偶尔有阵雨。她穿过寂静的湿漉漉的马路,迎面走来一个穿着灰色风雨衣的男人,低着头,慢慢地走了过来。她叫住了他,向他问路。于是这个羞涩的从荷兰移民到这里的比她大十岁的男人,这个善良温柔得像个大男孩的男人,在两个月后成了她的丈夫,从此过上了幸福而宁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