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张郎的日子可谓滋润,原因无它,就是成了一门好亲事。张郎娶的是水边廉家的小女儿,姑娘生的光鲜,人说是像偷摸着在油缸里打了滚。过门之后,小廉便离了那水道口下的娘家,跟着张郎住到山上,那里本是藏粮的窑洞,不愁吃拿用度,两夫妻把日子过得跟蜜里调了油似的。小廉好打扮,张郎也是个爱干净的,一天里除去寝食,倒有一半花在梳洗须发上,两口子描眉画鬓,不失为一番情趣。
夫妻敦伦,没用多久便怀上儿女。这本是大喜的事,坏就坏在上头查到粮食亏空,竟把囤粮迁到别处,还把山上给一番扫落。张郎和小廉东躲西藏,好容易才逃了出来,只能寻个犄角旮旯暂且住下。可他们既不种地又不做工,吃饭便成了难题,两个又都吃惯了精粮,再不愿过那水道里捞食的老日子,于是只能拖家带口地奔波,看哪里有吃食能填饱肚子。他们翻高走低,大地像镜子一样光滑,没留一点渣子。四野苍白,光亮刺眼,饥饿蚀痛胃肠,像火又像冰。
两口子没找到吃的,却暴露了行迹。在这片地界盗食是重罪,没有缉拿一说,赶上了便要寸磔,就是把周身上下碾碎,若是运气再差些,说不得赶上长须的猛兽把肢体都扯断了去,东落一截,西落一段。小廉带着孩子,免不了身上累赘些,辗转间便被追上,张郎躲闪时来不及回救,只见着妻子被活生生拍作一摊浆泥,覆着残破的褐色血衣。做母亲的已经死了,却把孩子们从胞衣里抛出来,几个豆丁一样的小家伙四散着跑开,张郎赶忙把他们收拢,一路带到罅隙里避难,终究还是有几个零落,没能够跑出来。
张郎没有时间哭泣,更来不及收拾身上的行头,他最爱惜的长须断了一边,满身灰土,狼狈不堪,可他还得出去,孩子们还等着吃饭。食物越来越难找,粮仓都被锁死,外面到处是瘴气,毒不死他却也叫他浑身酸软疼痛。他好累,可是他还有孩子,是小廉死了才给他留下的孩子。他往前迈步,像是自己在拖拽自己,大地白茫茫,太疲惫以至于把饥饿也给遗忘。
仅剩一边须发摇摆,微风带来美好的气息,张郎睁大了眼睛,难以相信命运给予他如此巨大的恩典。黄色的膏油在地上绵延成线,触感柔软,气味纯美,像一个美好的梦,把他带回从前那些丰美的岁月。他太累也太饿了,必须先让自己吃上两口,才能给小家伙们带回去。就吃两口,就吃两口,他反复地告诉自己,可是他收不回自己的嘴,这膏油太香,也太美好,好到让他哭泣,让他痛悔。他哭着止住自己,在膏油里翻转,把自己周身都裹上油脂,又团了一大块夹在身下,这些都是要带回去。
张郎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便往家走,如果那可以称得上家,不,那就是家,那里有小廉和他生下的孩子。或许是太久没有这样饱胀,他觉得自己连路都走得有些不稳,又或许是脚上也沾上了油脂,光滑的大地更加光滑,又好像腿脚都被地面粘住,像几根水管,从下往上泵送疲倦和滞重。他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他带了太多,不得不去掉一些,才能继续往回走。他想,能带多少就是多少吧,总是好的。可是他越来越累,酸痛快把他蚀烂,他不得不刮下身上的油脂,一次又一次,连身下藏的那块也全都分出去丢掉。他带了那么多,现在却什么也没有了。他好不甘心,可是他得往回走,孩子们还等着。他好累,身体噬咬自己,大地苍白刺眼。他要带回去。带回去什么?他什么都没有。没有力气,没有吃的,没有小廉。他什么都没有,多么糟糕的丈夫,多么糟糕的父亲。不,他不是什么都没有,他还有一样东西,至少这个,他一定要带回去。
一具油光斑驳的身体倒在地上,孩子们蜂拥着围上来,父亲的皮肉愿望着长成孩儿的骨血,夙愿的牺牲却混入刻毒的诅咒。大地白茫茫,卑劣的偷儿之家,注定迎来或许同样卑劣的绝灭,直到又一个同样卑劣的族裔在这片大地上生长。
呜呜呜邪巢之中,美仪容兮我君子。
蝤蛴白臂膊,蛣蜣黑龈齿。
婆娑千容面,斑斓万触指。
君君君,我良人,
一寸心,诚可知。
请君啖我目,玲珑冰荔枝。
请君裁我皮,木人着华衣。
请君涂我脑,金屋敷椒子。
请君解我肠,玉桂飘彩丝。
噫噫噫嘻乐相乐,请持我股击节歌。
注:开篇诗句为南朝梁武帝时志公和尚所作《古怪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