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儿偷金,并非首例。一两年前宝玉身边的小丫头良儿还曾窃过玉。偷金是实写,窃玉是虚写。偷金是偷到街坊家去了,窃玉想必就是窃宝玉或者宝玉身边的自己人了。而且这次偷窃事件必定是惊动了贾府上层,以至于“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趁愿的想必是赵姨娘之流。
宝玉是个散漫的人,对于自己身边的丫鬟却格外不同,平儿说:
“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
这话有几分意思,却不曾领会到宝玉的心思。宝玉“这种和丫头们好”,“每日甘心为诸丫头充役”,并不是在丫头身上争胜要强,而是他眼中的女儿原本就是让人清爽的水作的骨肉。“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女孩子们不将名利萦心头,而男儿却汲汲营营于功名利禄,可谓浊臭逼人。另一个宝玉,甄宝玉则对小厮们严加教导:
“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
对女儿两字尚且如此,对女儿们想必也是温柔体贴尊重有加的。
只可惜水做的骨肉终究要配泥做的骨肉,恰如李奶妈挤兑袭人:
“好不好的,拉出去配一个小子。”
(第二十回)
配小子,说起来不算惩罚。因为那是人伦大事,正经出路。命运之弦轻轻拨弄,那些曾经恣意欢笑的女儿们,展眼间已是百年苦乐由他人的妇人身。她们所配的小子中大约少不了周瑞家的儿子,来旺家的儿子,赵姨娘的内侄等自身不堪却仗着父母体面的官二代。大约也少不了茗烟这样百般机灵却连女孩姓名都不大清楚就已经“同领警幻所训之事”的人。
幸运如袭人,有家人为其筹划求主子恩典赎身,她自己也凭着勤勉谨慎得到了贾府上下的认可,为自己谋得一张不必配小子的许可证。勇敢如晴雯,明明一无所有,却将怡红院看作自己的家园,以为自己可以天长地久地栖息在此。精明如小红,眼看挤入宝玉的核心丫鬟圈无望,早早另觅机缘,得到了凤姐的赏识。只可惜呼啦啦大厦倾,似这样千般贤惠万般勇敢,种种流年心事,最终都付与断壁颓垣。到头来不过是飞花逐水流,零落成泥碾作尘。
当宝玉还在兴致勃勃筹划“明儿怎么收拾房子,怎么做衣裳”,仿佛有着几百年的相会,小红却早就清醒:
“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