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6日,视障的陈穗生和同样视障的女朋友在自己的盲人按摩店里照常工作。白天的时候,就有客人约了下午的按摩。陈穗生和女友,只能在休息时间抽空吃了一口午饭。可能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这天是全国助残日。自从1991年5月全国助残日正式实施以来,迄今已经过了30年。而陈穗生和他的女友,今年正好三十岁。
在全国助残日当天,微博话题 #视障人士能追梦吗#达到了7600万阅读量。然而这份热度,并没有完全反馈到现实当中,盲道上行人来来往往,但其中盲人却少之又少。在现实中,绝大部分盲人还在为求生而苦恼。视力的缺失,基本令他们于普通人职业无望,同时也对他们的感情需求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相比较追梦,吃饭与爱情,是视障人士更为切身的诉求。
作为一家盲人按摩店的店长兼按摩师,陈穗生和女友小宋比其他视障人士要幸福一些。情侣二人感情真挚,店铺生意稳定又红火。
2021年是陈穗生按摩店在北京营业的第九年。这九年,既是陈穗生和女朋友两位视障人士的创业史,也是一场互相扶持的爱情长跑。
盲人情侣决定北漂
在旁人看来,陈穗生的两个眼球有些萎缩,内陷到眼眶里,眼圈周围颜色较深。他的右眼似乎从来都没有张开过,而左眼仅是微微张开一条小缝,眼球像是蒙了一层磨砂质感的灰白色美瞳,认真看才能看到棕黑色的瞳孔。
在老家河北邢台,无论是先天性失明、后天性失明,甚至像他这样没有完全失明的视障人士,只有一个听起来刺耳的统称,“瞎子”。陈穗生是怎么失明的,这个是埋在他心里的秘密,从来没人问过他,他也不想说。
在日常生活中,他尽力做一个自力更生的人,让别人忽视他的眼睛。像是接打电话、点外卖这种简单的操作,对陈穗生来说需要尽最大的努力。摸索着找到手机,把手机抬起来凑到距离眼睛几厘米处,尽力睁大眼睛按好几次屏幕,一套流程相当于普通人一个点击的动作。
还在青春期那会儿,陈穗生觉得自己只是眼角膜出了点问题,算不上盲人。但是他一直在长大,父母一直在衰老,雏鸟总会等到老鸟离开的一天,所以老鸟离开前,都会让小鸟学会劳动,劳动者才能吃上饭。
1955年,国内对残疾人开展了集中安置,让残疾人掌握能吃饭的手艺。盲人按摩培训班、编织学习班、农业生产班、音乐学习班等多种技能培训班数不胜数。受当时政治活动影响,音乐、曲艺等盲人学习班成了封建资修余孽,而农业、编织等盲人学习班,则在“大跃进”时期因盲人跟不上普通人的生产速度逐渐消失。唯有盲人按摩,作为带有中医血统的行业,被相关部门加以重视和支持。
陈穗生去了当地残联组织的按摩培训班,最开始的想法是学一门能养活自己的手艺,没想到竟结识了一位同样视障的女孩。女孩姓宋,身高比陈穗生略矮大半个头,体型微胖,笑声像是夏季傍晚微风拂动的风铃,能让人平息所有烦恼和忧虑。
普通人常常会忽视残疾人的感情需求,所以当年一部描绘盲人推拿师之间爱恨纠葛的电影《推拿》,通过斩获了国内外众多奖项,向人们证明了爱情从不论残疾与否,一旦来临,便势不可挡。
陈穗生和小宋两个人很快就确定了情侣关系。同时也因为双方都是视障人士,这段“门当户对”的感情丝毫没有受到来自家庭的阻力。
2012年,世界末日的传言传遍大街小巷,人们开始带着恐惧期待终结一切的末日,对于已经达到了法定结婚年龄的情侣二人,2012却更像是故事的开始。经过再三斟酌,为之后考虑,陈穗生和小宋决定离开邢台,开始北漂。
二人各自筹措了一笔钱,在朝阳区某个小区的一楼把盲人按摩店开了起来。店铺不大,只有40平米左右,屋子里的两间卧室分别安置了几张按摩床,白天用来营业,到了晚上,情侣二人就把叠放在一角的被褥展开,躺在按摩床上休息。店里最开始只有陈穗生和小宋两名员工。陈穗生负责按摩足浴,小宋多了一项乳腺保养业务。
图|陈穗生的卧室
离开家乡对于视障人士来说,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决定,而在北京漂泊,更意味着他们要付出比常人多几倍的努力。
睡觉的时候,陈穗生把女友环在怀里,抱得越紧,似乎在北京扎的根越深。
盲人情侣,三十而立
陈穗生的店开得不声不响,如果不是陈穗生在窗户上挂了一款宽一米高半米的广告牌,没有人知道小区里出现了一家盲人按摩。这也是盲人按摩店的常态。绝大部分盲人按摩店都不是成规模的连锁店,它们往往藏在城市的胡同巷子里、筒子楼里、地下室里。
开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客人都很少。既是因为陈穗生的店藏得太深,也是因为人们对盲人按摩天然存在一种敬而远之的心态。在北京,按摩有无数种光鲜亮丽的形式:SPA、足疗、甚至是清华池澡堂子里的搓澡和拔火罐,唯独不可能是盲人按摩。
随着时间推移,按摩店勉强算是在北京立住了脚。陈穗生请了三个员工,两个较为年轻的男按摩师和一个年纪较大的女按摩师,几个人分工合作,工作不算累,每个月在赚钱养活自己的同时还能存上一小笔积蓄。
在2015年前,按摩这个字眼自带三分暧昧,十分容易被人曲解。曾有媒体发文《离开“盲人按摩”,视障女性还有什么出路?》,文中案例称女性盲人阿贤为谋生而学习按摩技术后,在一家新开的店铺里被男客人揩油。而网络上,也存在着针对盲人按摩的风言风语,甚至流传着诸如“盲人按摩男员工性骚扰女顾客”一类的离奇传闻。
陈穗生的店铺也难免受到了影响,他遇到了开店以来最大的坎。
按摩店员工有时候需要出门买点东西,因为外表特征十分显眼,常常被人背地里嚼舌根,或是说“人不正经”,或是说“干的活不正经”。时间久了,暗地里的流言还是传到了员工们的耳朵里。原意靠手艺讨生活的盲人都很要强,听到非议后心里十分不舒服,时间久了,就像一根扎进手指里的刺一样,让人寝食难安。
矛盾的爆发是在一个普通的一天。大白天,三个员工一起站在了陈穗生面前集体辞职,给出的理由是,他们打算回家,刷盘子也好搬砖也罢,总之不会再干按摩这一行了,就像纪录片《盲人不按摩》一样。
陈穗生沉默地看着小宋试着挽留了员工们几次。他自己很清楚,人肯定是留不下了,于是也没有多说,只是把该发的工资都发了,各回各家。按摩店又成了最初两个人时候的模样,虽然顾客数量不算很多,但也让两个人十分劳累。
晚上的时候,小宋安慰陈穗生:“累是有点累,钱都进了咱们的腰包,每一块钱都踏踏实实。以后不招人了,咱俩就够”。
小宋安慰人的话说得很朴实,陈穗生心里像是起了一团温暖的火,黑暗中,他偷偷笑了笑。从此,他竭尽全力对小宋更好,二人没有发生过任何争吵,按摩店里也没有再请过员工。
即便工作压力飙升,陈穗生的按摩服务还是和以前一样的认真。在店里,有两种不同时间长度的服务,分别为30分钟和60分钟。顾客上门后,陈穗生会先询问对方需要按摩的位置,然后在按摩床上铺好干净的床单,让客人趴在按摩床上,这时候才呼唤智能音响开始计时。
“小度小度,计时一小时。”
在按摩时,陈穗生的手一刻都不能歇着。隔着消毒过的毛巾,你能察觉到陈穗生的手掌十分滚烫,僵硬的肌肉在按摩时出现一种酸胀的感觉。从肩膀开始,陈穗生要按过颈部、三角肌、脊椎附近、侧腰等位置,接着要从腰部一直按到小腿。
客人打过招呼的地方,会多按一段时间。揉搓、推拿、拍打,每一次发力都要把握好尺度,无论劲大劲小都不能松懈,这样才能把客人变成回头客。
这种体力劳动是一种辛苦活,每按摩一次,都意味着陈穗生要把全身力气融到几根手指上,一套流程下来,像是用手指倒立了一个小时。而来按摩的人通常都比较吃劲,登门时基本都指定陈穗生上手按摩,需要陈穗生女友小宋出马的情况并不多。
在前几年顾客不算多的时候,陈穗生的劳动量并不算大,但是随着互联网的发展,陈穗生把店铺信息上传到一些手机app上,同时还加盟了一些互联网残疾人互助项目。在手机应用上搜索,陈穗生的盲人按摩店是附近那一片的评价最好的一家,在搜索结果中排行数一数二。
知道的人越来越多,陈穗生的店铺越来越红火,但他也越来越忙。小宋心疼他,于是在顾客上门的时候都会自荐一番,让陈穗生歇一歇手指。时间久了,小宋也有了一批“粉丝”。
一些生活不如意的客人喜欢和小宋聊天。2016年,一个失恋的姑娘在出租屋里哭了一晚上,第二天跑到陈师傅店里和小宋诉苦,一边按摩一边聊。按摩完了,小宋让这个失恋的女孩进去补了一觉。担任温暖树洞的胖胖的宋姐姐,也成了这家店的特色。
情侣二人的生活,基本上是围绕着这家店铺在转。即便北京的大街小巷布满盲道,公共区域也具备无障碍设施,但受限于眼盲,二人很少出远门。那些北京的景点,他们就算无法用眼睛清晰看到,也能靠顾客们带来的故事,来“听”那些未曾目睹的风景。
这并不意味着陈穗生和小宋不会出门,绝大多数情况下,夫妻二人的三餐都是自己解决。两个人会互相搀扶着出门,慢慢溜达到菜市场自己买菜。菜市场不太远,附近车流量也不算太多,但是摸索着走过去依然很费劲,索性有个伴,路再漫长,也不会觉得无聊。
在这个小区待了九年,情侣二人已经和菜市场的摊主们混熟了,看到陈穗生小宋来买菜,摊主就像接待普通人一样,挑一些新鲜蔬菜装好,最后塞两三根小葱。
在手机应用的店铺评价板块,对陈穗生盲人按摩店评价中最独特且常见的字眼是“小夫妻”、“秀恩爱”。
陈穗生和小宋和绝大部分残疾人一样,在现实中本来是不怎么喜欢和人们聊天的,但是既然干了服务业,那必然少不了交流。尤其是按摩行业,嘴里不说两句话,总会觉得有点尴尬。情侣二人就会通过声音判断出顾客的年龄,然后聊一些相关鸡毛蒜皮的故事。
年轻人来了,就多聊一些恋爱、学习、加班;中老年人来了,就多聊一些家庭、子女。有些时候顾客不怎么说话,陈穗生和小宋两个人自己也会谈些生活琐事。如果运气好,你能听见小宋叫陈穗生“生哥”,有些新顾客不知道陈穗生的名字,会以为小宋在叫“真哥”,误以为店主陈师傅大名和那位霍元甲弟子陈真同名。
2019年的时候,陈穗生和小宋已经在商量第二年结婚的事。在北京开店,虽然前几年生意不太好,但是后几年也攒了不少钱,最起码生下孩子能让小孩过得快快乐乐,能像其他家庭的小朋友一样生活在美好的世界。
2020年年初,陈穗生和小宋回到了河北邢台老家过年,但谁也没想到,一场疫情正在飞速蔓延,全国都在喊着居家隔离的口号。和陈穗生的返京计划一起推迟的,还有和小宋的婚礼。
在家里待着的时间里,倒是没有村民在背后指指点点。前几年按摩店开始赚钱的时候,陈穗生和小宋就经常给家里邮寄一些东西。小宋的弟弟上中学时,为了让弟弟不饿着,小宋给他买过燕麦片和其他一些方便食物。光是这一点,就不是村里所有人都能做到的。当年那批在背后说闲话的人,现在已经没有陈穗生和小宋赚的多,这让陈穗生和小宋话语间充满自信。
在家里熬了三个月后,疫情高峰期结束,陈穗生和小宋回到了北京。
随着复工复产,人们的生活再次踏上了正轨,情侣二人的按摩店生意也逐渐恢复到了疫情前红火的模样,最忙的时候,甚至能工作到半夜十二点。陈穗生忙起来的时候,连午饭都没时间做,这时候两个人也会点外卖,然后抽空吃了饭,下午继续按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