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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缝中的严顺开

云也退  · 豆瓣  ·  · 2017-11-11 13:50

正文

夹缝中的严顺开

云也退


出场顺序很重要——女孩子们都会说这句话了,当她们觉得自己又在正确的时间遇到了错误的人,或又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正确的人的时候。时间不可逆,过去的只能是过去的、在先的。我们的肉身回不到过去;不过,暂时冻结一部分记忆,待到有了新的记忆后再解冻旧的记忆,从而倒转认知顺序,这种技术,某一日却可能问世呢。

看岑范导演、严顺开主演的《阿Q正传》时,我就想,要是能冻结我脑袋里关于张三的记忆就好了。视频里播的那个阿Q,动不动就要跟那记忆里的张三,那个想做好事却屡屡被冤枉,想发泄下情绪却惹来好一顿教训的张三串起来。犹记1993年大年三十,我坐在沙发上,莫名其妙地瞅着家里人一个个乐得东倒西歪。电视里,严顺开,操着一嘴刺耳的洋泾浜普通话,急赤白脸,又是跺脚又是赌咒:他怎么了?这些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一介小孩看不懂,只记住了一脸的倒霉相。

阿Q,完完全全地、精准地拷贝了那副倒霉相。张三是怎样的,阿Q就是怎样的,不管是笑还是哭丧,眉毛、眼梢和嘴角的组合都是一样的,外强中干的嗓音,也是一样的,还有,从老好人的笑转向被冷落、被误解的尴尬时,停留在严顺开脸上的那几秒钟,两部戏里仍是一样的。两个角色也都是做作的,舞台有舞台的做作,电影有电影的做作。张三把心理活动都吐露了出来,而阿Q的动作和表情更显得浮夸,面对赵老太爷,他连连作揖贺喜,浑不知自己丑和脏,几乎是在撩拨别人揍他。



顺序错了。按照时间,应该是阿Q在前(1981年),张三在后(1993年)。严顺开第一个演了阿Q,定义了他的样子,把一个大活人阿Q的形象植入人的头脑,可是,若是先看张三,后看阿Q,就会起疑,这么重要的一个文学形象,一个被认为象征着中国人灵魂的人物,是不是犯了点雷同的忌讳。

都说优秀演员应该“演谁像谁”,但只有少数演员,比如赵丹,能钻进一个个角色里,演李时珍,演林则徐,演许云峰,三部戏三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多数演员只演为自己打造的角色,比如葛优,到哪一部片子里都是两眼发直,说话冷不丁蹦字。至于严顺开,他的戏路比葛优还窄:张三,从某种角度来说,就是一个改造后重新做人的阿Q。

1984年的《阿混新传》,严顺开所演杜小西(即阿混),一个大干四化的背景下混日子的工人,其人设也是对阿Q的深化与变形。这部片子以滑稽戏的形式在剧场演出时,阿混独自一人,冲着家里的鸟笼子有几句唱:

“小鸟啊,你勿要叫,我的心思有谁知道,人人讨厌我,处处惹人笑,想想真苦恼,想想真苦恼。”

拧歪了的五官,显出因被人嫌弃而来的苦恼、委屈,此乃严顺开的“相由心生”。说严顺开演的都是“市井小人物”,实在大而无当,实际上,他演的是小人物中的特殊一类:这些人追求安稳日子却缺乏个人抱负,想占人点便宜却又无法泯灭廉耻之心,结果,在不被他人嘲笑的前提下与人相安无事,渐渐成了他们最高的追求。

《阿混新传》的剧场效果,真是惊天动地。李青,沪上最顶尖的滑稽演员之一,在剧中饰演严顺开的父亲(实际上仅比严年长5岁),也是一厂之长,有一幕场景,李青发火要揍不上进的严顺开,严躺倒在地说:爸,你不能打我,你打我的话性质就变了,在家里是老子打儿子,在厂里就是厂长打工人了!此言激起的满场笑浪,可以用瓦斯爆炸来比。

那自然是“笑星”无疑。但严顺开有个尴尬:他都不能算一个“滑稽戏演员”。在上海,要当上一个独角戏演员,或一个滑稽戏演员,进而贵为“名家”,你必备一些基本功:会讲华东华南十三种方言,会上海说唱。有的演员长于前者而短于后者,有的长于后者短于前者。你再看严顺开,麻烦了,他两门全不会。

要是单说上海话呢?上海人嘴里轻巧,舌头软,故而演员向以绕口令炫技——严顺开也不行。那么他的长处在哪儿?

在演戏,在于琢磨人物性格——哪怕他能演的人物类型很单一,那也需要琢磨。严顺开戏剧学院科班出身,岑范选中他来担纲《阿Q正传》,在剧中,他的动作和神态的浮夸、不自然,以那个年代的标准而论,是深钻人物、刻画其性格的结果。此外,严还有一个“长处”:相较于沪上其他演员,严顺开的普通话可算相当好了。所以,在《阿Q正传》走红12年后,《张三其人》上了春晚。

别的沪籍演员都力不能及。连年春晚,语言类节目,都将那些死活咬不准平翘舌音前后鼻音的上海人拒之门外。而严顺开敲开了它的大门,小品是他的栖身之所。1990年与黄宏合作的《难兄难弟》就很火,1993年的《张三其人》又上了一个层次。实际上,这个由一位业余作者创作的剧本,并不是给严顺开度身定制的。请严来出演,也是偶然,谁都没想到他们会这么般配。



由电影而滑稽戏,再到演小品,严顺开都有成就,但你说他怎么全能吧,又谈不上,他在每个领域都没有做到很深入。这就是角色单一、缺乏可塑性的结果,一方面他“三栖”,另一方面,每个圈子又不怎么拿他当自己人,像“唱滑稽的人里电影演得最好的”之类的称谓才比较适合他。在上海,人们说“唱滑稽”,不说“说滑稽”(但北方人说“说相声”不说“唱相声”),意味着被笼统地称为“滑稽演员”的那些人,个个都是才艺高手,登台就唱,开口就是方言,人人都有一手把观众逗到捧腹的绝活,所以不少人出落成一副“婚丧嫁娶助兴艺术家”的派头。严顺开做不了这些,于是他去做那些人不会做或者不屑于去做的事:刻画人物。他钻研他的角色,台步、眼神、措词都十分讲究,即使受制于先天条件,他可以演的角色很有限。

在小品中,他往往是群像中的一分子,说他是个大局观出色的“角色演员”也不为过,偏偏因为阿Q在中国现当代文化史上的巨大影响力,严顺开跟演了济公的游本昌一样,升级为艺术家,之后,便无多少余地去尝试其他类型的人物了。实话说,他在上海话的舞台上深耕那一类小人物,还是很有施展空间的。严顺开演过的独角戏,如今几乎唯一能听到的一段,便是他与王辉荃的《忙》,那也是轰动剧场,一时间被街谈巷议的名作,但你都很难说那是一个独角戏,因为严顺开不是从角色中跳进跳出,时而表演时而叙事的,他自始至终都是在表演,演的仍是那一类剧中人:倒挂眉的倒霉蛋,忙活了半天一场空。

名为“顺开”,他不很顺,也不很开心。你得明白,媒体炒作的“周立波师傅晚年落寞”,乃跟他不在任何一个圈子里久驻有关。电影、电视、小品、滑稽,他属于哪一类呢?他是一个夹缝中的人,将一个方面的长处发挥到极致,对其他方面绕避而行。在上海,他名为“喜剧艺术家”,上海滑稽剧团的艺术指导,也是曲艺学馆延聘的授课人,跟滑稽界的名家大师并列,实则总是跟滑稽界互不对眼。像滑稽这种地方性的传统艺术,好则好矣,保守封闭是一定的,你的张三,你的阿Q,都是“全国通用粮票”乃至在国际上露脸的形象,你就不算我们的人,得不到我们的尊,我们的养。

严顺开之成为喜剧艺术家,与他凭阿Q得到的那个国际荣誉——“金拐杖奖”直接有关,据说至今没有第二个中国人得过。阿Q明明是个悲剧人物,在电影里却颇有喜剧色彩,这种微妙的反讽能够打动人心。然而,那是一个国际喜剧节,外国评委奖励严顺开,奖励的是他的表演,可是同行和观众却难免从另一个角度来审视他:阿Q,中国人的惨淡化身,就是你演的那个“喜剧”的样子么?

严顺开本人也说不清楚这些门道。从天而降的“金拐杖”,对他的耽误或许大于对他的成就。他让我联想到陈佩斯的电影,一样的尽力夸张,一样的尽力流于表面,一样的通过展现自己的本色来表现人物的本色,然后需要一点运气来让自己成功。张三的成功,我觉得有一句评论说到了点子:“严顺开演得真好,演得真像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