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岁月匆匆,1977年恢复高考,到现在已经40周年。40年不算短,可是高考是个改变人生的大事件,所以当时的场景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晰了。
那是1978年春季开学的一天上午,我正在教室里给同学们上课,忽听外面有人喊:“通知鲁长泉去县里体检!”我丢下课本朝外张望,见喊话的是大队通信员鲁景堂。我当下一怔,但瞬间反应过来:这不是年前的高考过线了吗?有可能,有可能!我呆呆地立在那儿,身上的血往上涌,心脏咚咚地跳,脸上发热发烫,手也抖个不停……我已无法再与学生们讲话,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
体检,就意味着距离录取不远了,去年的考试有结果了。我觉得苦日子仿佛离我而去,苦难也要告别我的全家。此时此刻,我怎能抑制澎湃的心情,沸腾的热血?这是上帝送来的福音!
多少心血的结晶,多少年的期待,多少人的企盼!上帝是公平的。我飞跑着把这天大的喜讯告诉我的父母,告诉我的邻居,告诉我的民办教师同事,告诉我最最敬爱的舅舅,还有我的大哥和姐姐们……
现在的人可能不理解,大学的通知书尚未到手,仅仅通知去体检就激动成那样?
那是你不知道,如今考大学稀松平常,什么一本二本三本,不管那一本,都能把你给“本”进去。而我们那时候,别说“本”,就是考个中专中师都属凤毛麟角,整所高中剃光头并不鲜见。就我现在工作地长陵乡和毗邻的夏庄乡,恢复高考第一年两个乡镇考零蛋。我的家乡是小茴,我们小茴乡一下考取五人,当时全县震动!
高考难是一方面,考上了大学毫不亚于“鲤鱼跃龙门”是最主要的一方面。那时候属于从毛时代向邓时代过渡,毛时代物资匮乏的程度绝对如同今日的朝鲜——别说喝肉汤,面糊都喝不上。记得孩子生下来没奶水只能喂藕粉,稍大一些就吃红薯了。现在最大问题是食品有毒,那年头绝对绿色,问题是啥都没有啊!如果考上大学呢?国家分配工作,国家定量供应粮食,国家按月发工资。如果谁家有人在国家机关里工作,能让全村人羡慕得要死:因为工作人员有工资有粮食贴补家庭,全家老小就不会十分地挨饿;他们的孩子有花衣服穿,他家孩子的脸上红润有光泽;那时候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长经常去他们家喝酒,他们的老婆基本不用出工受太阳晒,都养得白皮生生。
我是1957年出生,凡过来人都知道,我的青少年不幸与共和国一同受难。57年反右,58年大跃进,三年大饥荒,文化大革命……这一个个历史事件正好贯穿于我的儿童少年!苦难和饥饿如影随形,伴我长大。
那时我家7口人,除我和妹妹外,都是成年劳动力。家里劳动力多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工分不值钱,可劳力饭量大,所以我家没有一年不挨饿。
我如果能考上大学呢?我家不也有了国家工作人员了吗?我家本来就特殊,当年比普通人家苦难更深饿得更很,我小小年纪多次出门讨饭。我们这样的人家如果出了大学生,真叫一步登天!所以当时听到鲁景堂喊我去体检,心脏啊就蹦到了嗓子眼。
感谢我的老娘,虽然我的老娘也是农民。她出身于书香门第,自己识文断字。她一直坚持让我上学。虽然那时候并看不到读书有什么希望。
可能是64年吧,我先读耕读小学,就是村子里的学前班,后来去大队读初小,文革后学校停停复复,复复停停,断断续续坚持到高中毕业。高中毕业实际上等于失业,在那时考大学是做梦。
1966年发生文革,学生们各回各家。从幼儿园到大学统统关门。到了1973年,或者更晚,伟大领袖好像一觉睡醒,说“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说的是理工科大学”,于是大学重新开张,并进行了简单的选拔。碰巧天津有一位张铁生,干了几年农活啥都不会,干脆交了白卷。交白卷就交白卷呗?可他不甘心,他在卷子的空白处发了一通牢骚。谁知道有好事的阅卷老师把这事给捅了上去,结果张铁生做梦都想不到,他交一张白卷居然被大学录取了!真乃造化弄人。
可是,在那会儿,大学选拔优等生不太容易,选拔交白卷的却大有人在。难道大学能把交白卷的个个录取吗?于是聪明人又找到了“办法”——推荐,让贫下中农推荐,推荐那些“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子女去读大学,而且规定必须有两年的“农龄”——在农村劳动两年。可是推荐是推荐,当下就走了样儿,“根红苗正”的都是干部子女,无权无势的贫下中农的孩子实际上和黑五类差不多。
大家想想我鲁长泉指望什么?我什么也指望不上,所以就坚定不移地走扎根农村的路线,心安理得地在广阔天地练一辈子红心。
那时候,城里学生下放到农村叫下乡知青,我们叫回乡青年。下乡知青政府招呼吃招呼住,回乡青年不用费事,回到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就是了。我在生产队干了半年活,后来赶巧去大队当了民办教师。转眼到1977年的下学期,和往常一样我正向泥巴孩儿“传道授业”,没曾想传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大学恢复考试招生,不论年龄大小,出身如何,都让报名。
这真是天大的喜讯!
面对飞来的喜讯,我是又喜又忧。喜的是我和任何人一样有了平等考大学的机会,忧的是机会来了我没有丝毫准备。
于是我又捧起了书本。我把还没有丢掉的高中课本翻出来,找不齐的问别人借,就着煤油灯如豆的亮光读《陈涉世家》,演算二项式定理,配平化学方程式......脑子都晒了三年的白地了,当时在学校里都没学好,重新拾起来谈何容易!向别人请教,身边没有高人;走出去复习又没胆量(如果辞去民师将来名落孙山怎么办?铁饭碗没端上反把泥巴碗搞丢了)。也该着背时,别人都在热火朝天复习功课的时候,教对手课的程老师又因为父亲患癌症请长假,他的课也要我来教。
考大学只能“望天收”了。
踏进考场是深秋初冬季节,我们穿着棉袄背着棉被,一阵一阵往考场赶。再看看我们这些考生,有的胡子拉茬已经结婚生子,有的刚刚毕业乳臭未干,有的是工农兵学员又来回炉,有的甚至都当上了大队支书公社干部……三教九流五花八门,活脱脱一支杂牌军。十年了,十年考生浩浩荡荡一同进考场,简直就像农村逢大集!
全部试卷400分,语文数学政治各100,物理化学100。第一场考语文,语文是我最拿手的,卷子分成两大块,语文知识一块30分,作文70分。语文知识记得有翻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的译文是“王侯将相难道有种吗”,现在知道不对,可那时候就那水平。说起来让人见笑,我从小学读到高中,从来没有经过一次正规考试,只知道考试就是写作文,哪晓得还考语文知识。作文两题任选,我选了《我的心飞向了毛主席纪念堂》。这题好写,便于抒情,能打动人。我一气呵成,把卷子写得满满当当,估计没少抓分。写完意犹未尽,又在格子外面加一段,后来觉得画蛇添足,涂掉了。
我之所以没选第二个题目《抓纲治国二、三事》,因为它是记叙文,记叙文容易写干巴。文章不打动阅卷老师是要吃亏的。第一个题目是散文,纪念毛主席,我们一直生活在毛泽东时代,跟他老人家那是什么感情啊!如果阅卷老师不疲劳,还不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要是老人家真能走出纪念堂,非把我弄到他身边当接班人不可。
考试间隙,同乡的梁安芳老师凑近我问:“鲁长泉知道哪三个世界啵?”我说知道。“赶快给秀芝抄抄”,他说。
梁老师问的是政治题,“三个世界”是毛主席按照贫富差别把世界分成三个等级,美国是第一世界,西欧日本是第二世界,我们属第三世界。秀芝叫梁秀芝,就是后来的梁惠,梁安芳老师的女儿。梁老师真有水平,下午考政治果然就有这道题。
政治题出得容易,比如“内因外因”,“一分为二”等,都是常识。不用问,我又是个大丰收。
第二天就懵了。数理化那东西真是忘得快,题目拿到手都是似曾相识,也觉得不难,可等到下笔,不是忘了公式就是忘了步骤,急得抓耳挠腮。那么容易的题目就难坏了我们这些所谓的高中毕业生。如果放到现在,差等生都能考100分。这天的200分我连20分都不敢想。
考试结束我又回到学校里安心地“误人子弟”,对大学没寄一丝希望。掰着指头只能算出100多分,还上什么大学!标语上写着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我一颗红心一种准备。当时大学招得少考生多,谁都没寄太多希望,都是抱着“碰”的心态,录取的概率根本就不如现在买彩票。
过年去看望舅舅,舅舅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200分一大关,没啥希望。舅舅惊奇地说200分有希望,肯定有希望!舅舅是公办教师,他信息灵,他说有希望就是有希望。可我还是没有放在心上。
又等个把月,就是1978年的春季开学,文章开头的一幕发生了,有关部门通知我去检查身体,我觉着读大学八九不离十了。
记得很清楚,是4月初几,通知书下来了,是潢川师范。我4月10才报到,我到的时候人家已经上课几天了。虽然因为分数低读了中师,可毕业后吃了皇粮拿了工资,真的告别了饥饿和苦难。我的父母虽然没有享到大福大贵,但再也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了。我的“高中”也荫及妻子儿女,我先把妻子带在身边做民师,后来转正跟我一样成了公办教师,儿女都先后读了大学。
1977——2017,40年眨眼而过。40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甚至笔者在敲击这篇文字的时候,还依稀记得当年的那种激动。
藉那次高考改变命运的人们,现在差不多都退休了,个别老三届出身的已经到了颐养天年的年龄。我们这拨人子孙满堂自不必说,物质上也算满足了。我希望大家再掏把劲儿,再等30年在我们“临走”的时候能让儿孙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让他们自由自在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