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总是浪漫的,但情人节后的普通日常,却是现实的
。
随着上野千鹤子的流行、随着女性主义深入人心,我们似乎越来越把“爱”当作一种虚幻的意识形态,也越来越警惕打着“爱”的名义让女性付出情感与劳动。
甚至,近年爆出的一些恶性事件也说明,亲密关系中PUA问题或“煤气灯效应”问题确实层出不穷。
在情人节刚过去的这一天,我们也许值得思考:
女性主义大师胡克斯
(bell hooks)
在她的著作里《关于爱的一切》里认为,我们不能因为对“爱”的批判与恐惧,就放弃“爱”。换句话说,如果“爱”被父权制等现有体制加以错误的定义与利用,那我们追求女性主义所做要做的,就是
重新夺回对“爱”的定义与实践
。
我非常推荐胡克斯的作品。
她从不“掉书袋”,从不把自己的思想躲避在抽象的概念背后。她喜欢袒露个人经历,观察社会现象,然后娓娓道来深刻的女性主义思想。在这本《关于爱的一切》中,你能看到她如何坦白自己两段感情经历——面对“无爱的困扰”。
她除了表达自己,也诉说了自己男性伴侣同时成为父权制下的受害者。
同时,你也能看到她如何讨论爱与正义、爱与社群伦理、甚至爱与灵性之间的深刻关系。
爱让我们得以进入天堂,但许多人却仍然在天堂之外等待,他们无法跨过门槛,无法抛弃那些他们所积累的阻碍爱的东西。如果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没有被引导在爱的道路上,我们通常就不知道如何去爱,或者说应该做什么、应该如何行动。
年轻人对爱绝望,主要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正在做的和做过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但他们仍然没有得到爱。
他们努力去爱和被爱只会产生压力、冲突和永远的不满。
我二十多岁和三十岁出头的时候,曾确切地知道什么是爱。
然而,每次我“坠入爱河”之后,都会发现自己十分痛苦。
我一生中最亲密的两个伴侣都曾有过酗酒的父亲,他们两人都没有与父亲积极互动的记忆,都是由离婚后没有再婚的职业母亲抚养长大的。他们的气质和我父亲很相似:安静、勤奋,在情感上克制。我记得我带第一个男人回家的时候,我的姐妹们都很震惊,因为在她们眼中,他“非常像父亲”,而我“一直讨厌父亲”。当时我认为这简直荒谬透顶,我不可能讨厌父亲,我选择的伴侣也不可能像父亲。
和这个伴侣相处十五年之后,我不仅意识到了他是多么像父亲,同时也发现我极度地渴望从他那里得到我父亲没有给我的爱。我希望他同时成为充满爱的父亲和伴侣,为我提供一个疗愈的空间。
在我的幻想中,如果他能爱我,给予我所有儿童时期没有得到的照顾,我就可以修复自己破碎的内心,能够再次信任和爱。
然而,他却无法做到这一点,因为他也从未受过爱的教育。我们一起在爱的阴影中摸索,犯了严重的错误。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他母亲一直给予他的那种不期望任何回报的无条件的爱和服务,对他人的需求漠不关心,自负地认为生活就该如此。我为此感到沮丧,因为我们两个人做情感的工作。
不用说,我没有得到我渴望的爱,而是陷入了一场熟悉的家庭斗争。我们进行了一场
私人的性别战争
,其中,我为摧毁“火星和金星”的模型而战,试图打破关于性别角色的先验的观念,忠于我们内心的渴望;而他仍然
坚持性别差异的观念
,坚信男性与女性天生不同、具有不同的情感需求和渴望的假设。在他看来,我的问题是我拒绝接受这些“自然”的角色。像女权时代的许多自由主义男性一样,他相信女性应该有平等的工作机会和同等的报酬,但在涉及家庭和心理上的问题时,他仍然认为
女性的角色就是照料他人
。和其他男人一样,他希望女人可以“像他母亲一样”,这样他就不用成长了。
他是心理学家丹·基利
(Dan Kiley)
在其开创性著作
《彼得潘综合征:从未长大的男人》
(The Peter Pan Syndrome: Men Who Have Never Grown Up)
中所描述的那种人。这本书出版于20世纪80年代初,封面上的文字指出,这本书描绘了困扰美国男性的一种严重的社会心理现象——
他们拒绝成为男人
:“虽然他们已经成年,但他们无法以责任感来面对成年人的生活。他们与真实情感脱节,甚至害怕依赖最亲近的人,以自我为中心,自恋,他们躲在正常的面具下,内心却感到空虚和孤独。”这一代美国男性经历了女权主义文化革命,其中有许多人是在没有父亲的家庭中长大的。女权主义思想家告诉他们不需要成为传统的大男子主义者,这让他们非常高兴,但是要想不变成拥有传统男子气概的男人,唯一的选择就是不要变成男人,只保持男孩的样子。
通过选择继续做男孩,他们不必忍受与无条件、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的母亲断绝关系的痛苦,而是找到像母亲一样的女人来继续照顾他们。
如果女人不能像母亲一样,他们就会表现出来。我当时是一名年轻的激进女权主义者,所以很高兴能找到一个不喜欢当一家之主的男人,甚至承担拖着哭闹的他进入成年的任务似乎都是值得的。我相信我最终会获得一个平等的伴侣和平等的爱。然而,他成为一个成年人所付出的代价是,他抛弃了孩子气的顽皮,成为我从不想与之共处的大男子主义者。我成了他攻击的目标,他指责我哄骗他放弃童年,他害怕他做不好一个男人。当我们的关系结束时,我已经成长为一个完全自我实现的女权主义女性,但我几乎对爱的变革力量失去了信心,我的心都碎了,甚至担心我们的文化还不够成熟,没有办法承载自由女性和自由男性之间的爱。
我的第二个伴侣比我年轻很多,他成年后也面临着同样强调男子气概就等同于支配的社会风潮,于是类似的权力斗争再次浮出水面。
他并不是个支配者,但我们面对的世界却只从掌握权力的角度看待我们的关系。
有些人常将我之前伴侣的沉默视为恐吓和威胁——这是他“权力”的展现,而我年轻伴侣的沉默则通常被认为是我对他支配的结果。我一开始被年轻伴侣所吸引,因为他所展现出的“男子气概”代表了不同于父权制规范的另一种选择。然而最终,他觉得自己的男性气质没有在社会中得到肯定,于是开始更多地依赖关于男性和女性角色的传统思维,让性别歧视的社会化进程来塑造他的行为。通过他的挣扎,我看到
当男人选择不忠于父权制时,他们得到的支持是多么少
。这两位自由主义者相隔两代以上,但他们都没有过多地考虑什么是爱。尽管他们在公共领域支持性别平等,但在私下里,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他们认为爱是女性的问题。对他们来说,恋爱就是找个人来满足他们的所有需求。
在“火星和金星”式的性别宇宙中,男人想要权力,而女人想要情感依恋和联系。在地球上,
人们没有真正的机会去了解爱,因为占据统治地位的是权力而不是爱
。权力的特权是父权思想的核心,女孩和男孩、女人和男人所学习的都是这样的思维方式,所以他们相信爱并不重要,至少不如强大、支配、控制、高高在上那样重要。有些女性在生活中给予男性看似无私的崇拜和关怀,她们看上去好像是痴迷于“爱”,但实际上她们的行为是一种暗中掌握权力的方式。她们和男性一样,一边讲着爱的话语,一边维持着权力和控制。这并不意味着关怀和爱意不存在,反而它们一直存在,而这也正是女性和某些男性难以轻易离开以权力斗争为核心动力的恋爱关系的原因。事实上,
这种施虐-受虐的权力动态关系确实可以与爱意、关怀、温柔和忠诚共存,这使得权力驱动的个人甚至会否定自身对权力的渴望。
这样的积极行为为爱提供了希望。
可悲的是,无论是女性还是男性,
只要有任何一方想要在恋爱中控制对方,爱就无法胜利。
我的恋爱苦乐参半,爱的所有要素都在,但我的伴侣并没有致力于让爱成为行事准则。如果一个人从未体验过爱,那么他也很难相信,相互的满足和成长可以成为夫妻关系的主要基础,而可能只能理解和相信权力的动态关系,那是一种有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为了统治而进行的施虐-受虐的斗争。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遵从这种权力斗争的关系范式时,他可能会感到“更安全”,因为他深知背叛的滋味,甚至可能对信任本身怀有恐惧,而在熟悉的权力斗争中他不必害怕未知,因为他了解权力游戏的规则,无论发生什么,结果都是可以预测的。爱的实践不是个安全的地方,这里有失去、伤害和痛苦的风险,会让我们面临不可控的力量的危险。
父权制思想鼓励女性去爱,但这并不意味着女性比男性更能在情感上做好爱的工作。
比起爱,许多女性更专注于寻找伴侣。
《求爱准则:如何抓住意中人的心》
(The Rules: Time-tested Secrets for Capturing the Heart of Mr.Right)
鼓励女性通过欺骗和操纵来获得伴侣,依赖于关于性别差异的传统歧视观念,让女性相信男女之间的任何关系都不能建立在相互尊重、开放和关怀的基础上。这类书的广泛成功证实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犬儒主义,它们给女性传达的信息是,恋爱关系一直都仅仅是关于权力、成效和策略的,其目的是让别人在违背本心的情况下也要听你的话。它们教女性如何使用女性的诡计来玩权力游戏,而没有提供如何爱和被爱的指导方针。
要了解爱,我们必须放弃对生活中任何形式的性别歧视思想的依恋
,否则我们总是会陷入性别角色的冲突中,对男性和女性都造成伤害。要练习爱的艺术,我们首先要选择爱,向自己承认我们想要了解爱、实践爱,即使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爱。那些最愤世嫉俗的人已经对爱的力量失去了所有的信念,如果他们想要爱就必须盲目地拥抱信仰。
大多数男性都不知道他们其实需要的是爱的支撑,性别歧视的想法通常会阻止他们承认自己对爱的渴望或是接受女性作为他们爱的道路上的向导。通常情况下,女性在童年时期都会接受监护人或是大众媒体的教导,学习如何给予他人基本的关怀,作为爱的实践的一部分。我们学会了如何移情、如何养育,以及最重要的如何倾听。
通常在这些过程中女性学到的并不是如何与男人相爱或分享爱的知识,而是如何在与孩子的关系中展现母性。
事实上,大多数成年女性都放弃了表达关怀和尊重(爱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自我的再社会化,来与对爱和关怀一无所知的父权伴侣(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结合。一个女人不会容忍孩子欺骗她和羞辱她,但却能够允许男人对她做这样的事。女性在和孩子的关系中要求受到尊重,但如果她们要求男性伴侣给予她们同样的尊重,则往往不会成功,因为对男性来说给予女性这种尊重不符合他们自身对维持伴侣关系的期望。
有一种关于爱的错误观念,即爱是一种没有痛苦、只有持续幸福的状态。
我们必须揭露这种虚假观念,才能看到并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即便爱已经开始,折磨和痛苦也不会结束。在某些情况下,在从无爱到爱的缓慢旅程中,我们的痛苦可能会变得愈发强烈。正如古代灵修歌词所说:“哭泣可能会持续整夜,但到了早上欢乐终究会来临。”接受痛苦是爱的一部分,它使我们能够区分建设性的痛苦和自我放纵造成的伤害。如果我们在生命中从未体验过爱,那么坚信穿越痛苦的深渊会通往天堂,或许就是通往爱的道路上最困难的实践。
盖·科诺
(Guy Corneau)
在
《爱的教训》
(Lessons in Love)
中表示,
许多男人非常害怕感受到深藏在他们内心深处的情感痛苦,以至于他们会心甘情愿地选择无爱的生活
:“很多男人做出不投身于爱的决定,是因为他们无法面对爱的情感痛苦和由此产生的冲突。”女人常常因为试图重新激活这些男人心中的爱,让他们重获生机而被贬低。事实上,这些男人才是真正的睡美人。如果没有这些富有爱心的女性来教导与自我失去联系的男性如何重新生活,那么我们可能会生活在一个更加异化和暴力的世界中。然而,这些爱的工作有时也是徒劳的,因为有些男性拒绝觉醒、拒绝成长。在这种情况下,女性打破承诺,不再给予这样的男人以无谓的关爱并继续前进才是一种自爱的姿态。
女性一直在努力引导男性去爱,父权制思想认可了这项工作,但同时它也教导男性要拒绝这种引导。
在父权制所建立的对两性的安排下,男性更有可能满足他们自己的情感需求,而女性则更容易被剥夺情感需求。满足情感需求有助于创造和维持心理健康,于是男性就被赋予了一种优势,而父权制也以此为借口,认为男性是有优越性的,更适合进行统治。如果女性的情感需求得到满足,如果共同性成为常态,男性统治就可能会失去吸引力。为了回应女权主义运动对大男子主义的批评,男性运动也鼓励男性主动认识自己的感受,但可悲的是,男性运动要求男人只在“安全”的环境下分享自己的感受,听众一般只有其他男性。这场运动的主要领导者罗伯特·布莱
(Robert Bly)
从未对男人和爱之间的关系做出过评论,这场运动中的男性也没有在爱的道路上向开明的女性寻求过指导。
爱的实践需要时间。
现代社会的工作方式导致人们总是身心疲惫,几乎没有时间施展爱的艺术。然而我们真的有听人说过,他们因工作繁忙没有时间去爱,所以不得不减少工作甚至离职来为爱腾出时间吗?虽然《意外的人生》和《渔王》这样的电影讲述了统治阶级男性患上危及生命的疾病后重新审视自己生活的伤感故事,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还是很少见到有权势的男男女女为了爱而停下工作。
对于工作非常忙碌的个体来说,想要在爱的问题上对他们进行指导是非常困难的。
如果政府可以用我们纳的税创办爱的学校,那么我们所生活的国家就不会存在失业问题了,因为人们会共享自己的工作。如果爱是我们生活的中心,那么,工作就可能会有不同的意义。
在爱中,给予总是多于索取的
。自私,或者说拒绝接受另一个人,是恋爱关系失败的主要原因。
在《爱之道》
(Love the Way You Want it)
中,罗伯特·斯滕伯格
(Robert Sternberg )
说:“如果要问我恋爱关系破裂最主要的原因……我会说是自私。我们生活在一个自恋的时代,许多人从未学会或早就忘记了如何倾听他人的需求。事实上,只要把你伴侣的利益与你自己的利益放在同等的地位,这样一个简单的改变就可以立刻改善你的恋爱关系。”要做到在包括恋爱关系的任何一种人际关系中慷慨,就意味着我们要意识到
对方何时需要我们的关注
。关注是一种重要的资源。
通过互相给予,我们可以学习如何体验共同性。
为了终结根植于权力斗争的性别之争,女性和男性选择将互助作为他们关系的基础,让每个人的成长都能受到重视和关怀。
互助增强了我们认识快乐的能力。莎朗·萨尔茨伯格
(Sharon Salzberg)
在《心如世界》
(Heart As Wide As the World)
中提醒我们:“慷慨能让我们摆脱因执着和依恋而产生的孤立感。”慷慨的心是“觉醒了的心灵的主要品质”,可以加强浪漫关系的凝聚力。给予也可以让我们学习如何接受,在爱的实践中,相互给予和接受是一种日常仪式。一颗慷慨的心总是敞开的,随时准备接受我们的来龙去脉。
在这样的爱中,我们永远不会害怕被遗弃。
这正是真爱最珍贵的礼物——它让我们永远知道自己的归宿。
爱是一种行动,一种参与的情感。无论我们是自爱还是爱他人,都必须
超越感觉的领域,以实践来实现爱
。在行动中,我们不要缺乏信心或感到无能为力,因为在通往爱的道路上有非常具体的步骤:学习交流,以安静的内心倾听我们自己的需求和他人的心声,倾听我们所爱之人的痛苦和喜悦,变得富有同情心。爱的道路既不艰辛也不隐秘,但我们必须选择迈出第一步。如果我们不知道那条路在哪里,总会有一颗开明、开放的爱心精神向我们展示如何走上通向爱之心的道路,让我们回归爱
本文节选自贝尔·胡克斯著作《关于爱的一切》第九章
对原文略有删改,小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