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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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郭净:转心,从向外无限扩张,转向贴近胸口

行李  · 公众号  ·  · 2023-02-17 08:00

正文



1994年,人类学者郭净到西藏桑耶寺做关于寺院面具表演“羌姆”的田野调查,后来写成《幻面》一书。我在十年前读到这本书,它看似讲面具表演,其实是一部 生命之书。《幻面》初版于1999年,那时郭净刚过不惑之年,而今,他年近七旬。其间,婶婶、叔父离世,父亲、母亲离世,一切都在流逝。而经历疫情这三年,所有人都对死亡,对生命,有了新的领悟。于是,想把这本关于死亡教育的书重新分享给大家。明年,“乐府文化”会再版《幻面》,先在这里和大家分享部分内容。
1.引子
2.春
3.夏
4.冬
5.丛林




中篇  夏



1.法会


1989年,文化界兴起一股“傩文化”研究热,“傩”这个古老的词汇被学者们发掘出来,用作民间面具仪式表演的泛称。融合了“面具”和“仪式表演”这两个关键词的“傩”,把我带到了另一个方向。从1989年到1993年,我在贵州的安顺和云南的楚雄、昭通以及迪庆做了初步调查,于1992年出版了《中国面具文化》一书。然而,我对综合性的论述并无太大兴趣,更希望以人类学田野调查的方式,深耕一个专题。我注意到,自己关注的云南和贵州,都已经有人发表扎实的田野报告,而在遥远的西藏,虽有彭措顿丹、刘志群、李家平、叶星生等藏汉艺术工作者开创性的考察成果,却未见按照人类学田野调查规范所做的实地研究。在学术志向和探险旅行的双重诱惑下,我终于乘机飞往拉萨。在随身的挎包里,装着一本读了多遍的书,马丽华的《西行阿里》。

1994年1月30日一大早,我和云南日报社的援藏记者老李,跟随大理新华村的白族银匠寸锡怀师傅到大昭寺前搭吉普车,赶到离拉萨70多公里,海拔4300米的一个山沟,噶玛噶举派的主寺楚布寺就坐落在这里。寸师傅带领一群白族工匠长期住在楚布寺,塑造一尊大佛像。托他们的福气,我们才到西藏不久,就看到了一出壮观的表演。数天后的藏历十二月二十九日,一个名为“扎仓古多”(གྲྭ་ཚང་དགུ་གཏོར།,扎仓二十九多玛)的大法会在雪雾中开场了。清晨,寒冷的空气中隐约传来低沉的长筒号音,我忍住剧烈的头疼从地铺上爬起来,拎着相机跑出寺院招待所,等赶到大殿前的跳神广场,僧人们已经戴着华丽的面具翩然起舞。

早在此前,80多名舞者就在噶玛巴经师土登桑布的指导下排练了一个月,并制作供神的“多玛”(གཏོར་མ།,食子),用彩色细沙绘制坛城。从藏历十二月二十二日到二十八日,全体僧侣聚集在大经堂内,击鼓鸣号,日夜诵咒,为来年的吉祥祈祷。

跳神开始不久,天空纷纷扬扬落下雪花,据说每年法会必定出现如此奇观,以昭示神的威力。仪式从早上8点延续到晚上8点,当夜幕降临之际,焚烧多玛的熊熊大火把偌大的广场映得通明。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假面结队登台,和场外许许多多黝黑的面孔相互映衬。端坐在四周的男人、女人和孩子,脸上带着虔诚专注的表情,黑色的羊皮袄上积了一层白雪,恍若泥塑的群像。

从1994年的春季到夏季,我一直穿行在西藏中部的山沟、河谷之间,先后看过楚布寺、右眼寺、则措巴寺的跳神活动。其实,要在这一带询问哪里有“跳神”,根本无人知晓。因为藏人总是用“羌姆”(འཆམ།)这个词来称呼藏传佛教和苯教寺院的假面仪式,其意思是“蹦跳”。有的地区称之为“巴羌”(跳面具),密宗的修行者多用“多吉噶尔”(རྡོ་རྗེ་གར།,金刚舞)这个专门的词汇来表达,蒙古人则把这种舞蹈叫做“查玛”。自元代以降,骁勇善战的蒙古人逐渐改宗藏传佛教,西藏寺院的羌姆表演也随之被仿效。到了明、清两代,北京城里的喇嘛寺也定期举行此类仪式,名为“跳布扎”,汉族百姓则直呼为“打鬼”或“跳神”。

尽管佛教寺院表演羌姆的时间各不相同,但多集中在两个季节:一是藏历岁末的十二月二十九日,称作“古多”( དགུ་གཏོར།,二十九多玛),主旨为驱邪求吉,除旧布新;二是藏历的五月十日前后,五月十日是密宗大师莲花生的生日,而每年的这一天,莲花生都会返回西藏,为百姓祝福。但有些寺院表演羌姆的日期另有选择,如1994年初,我在琼结县一个山沟里的右眼寺看过一场噶举派风格的羌姆,直接以演出的日子命名,叫作“二月二十八日羌姆”;1995年下半年,我在甘肃夏河县参加拉卜楞寺祈祷法会,观看米拉日巴教化众生的舞剧,日期是藏历七月间。

1994年的藏历五月(公历6月),同每年的五月一样,是热闹非凡的月份。我得知宁玛派(红教)的佛寺都要举行跳神法会,便直奔宁玛派寺院集中的山南地区。在首府泽当的一家招待所里,我摊开地图,把周围主要寺院的跳神日期列了一张单子:

五月十日:扎囊县敏珠林寺的“十日”法会(次旧)
五月十二日至十六日:乃东县则措巴寺的“花供”仪式(麦朵曲巴)
五月十四日:乃东县昌珠寺的“花供”仪式
五月十六日至十八日:扎囊县桑耶寺的“经藏”法会(多德曲巴)

这是几座古老的藏传佛教寺院,表演也是最经典的。可我不是旅游者,只能选一个点深入考察。犹豫再三,忽然想起到西藏日报社工作的云南记者老李说起:桑耶寺有个医生叫索朗仁青,汉语不错。在西藏调查最头痛的事,便是语言障碍。我此行一直抱着一个意愿:必须把现场的仪式行为观察和对经典的解读结合在一起,这样才能真正揭示羌姆的内涵。要做到这一点,就得收集与多德大典有关的经文,并详加分析。然而,我虽然临阵磨枪学了一点藏文,可远不足以阅读艰深的佛教典籍。而在西藏的寺院,能说汉话,且能阅读汉文的僧人十分稀少。所以,寻求索朗仁青的帮助,便成了最紧迫的事情。初春时第一次到桑耶,还没有听说他的名字,这回好歹要见一面。我到山南地区医院拜访寺院的民管会主任阿旺杰布上师,他在病榻上写了一封短信,介绍我去找索朗仁青。

五月的桑耶寺,如同一个喧闹的集市。四面八方涌来的朝圣者,把寺院小小的招待所和两家老百姓开的旅店挤得满满的。很多找不到床位或没钱的人,只能露宿在屋顶和广场上。我幸而早到两天,才得以同来自拉萨、香港、新加坡和日本的九位男女青年住进一个有七张木板床的房间,我和日本人睡地铺。

在寺内大院的一个货摊旁边见到索朗仁青,没料到他仅有二十来岁。黑瘦的脸上,显出一种超越年龄的稳重和沉净。原来他的父亲曾是当地颇有地位的佛教徒,还为“文革”后桑耶寺的重建捐过资。而他本人在短短二十多年中,已变换了僧侣、藏医院学生和寺院藏医等身份,经历相当丰富。现在他一边主持寺院的诊所,一边照管寺内商店的经营以及重要建筑的修复工作。我们一见如故,他为我打开了进入桑耶、进入藏人心灵世界的门。

靠着索朗仁青,以及寺院管理委员会主任阿旺杰布上师和许多僧俗朋友的帮助,桑耶寺羌姆的古今变迁,渐渐从历史的迷雾中凸显出来。据说创建桑耶寺的时候,藏地的鬼神跑来捣乱,白天建起的殿堂,夜晚便被拆毁。密教大师莲花生从天竺一路降妖伏魔而来,登上寺旁的哈布日,在山顶设坛作法。他将一枚金刚杵抛上天空,云端顿时出现灿烂的金刚舞步图形,恍如乌鸦飞行的姿态。大师仿照这图形蹈动金刚步,并念诵威猛的咒语,将各方鬼神一一调伏。然后,他把虚空中展现之声、光、形载入经书《上师密集坛城庄严仪轨祈供法》,并把它作为“伏藏”埋入地下,等待后世有缘者发掘。

最初由莲花生创编的仪式舞蹈,名称和形式都带有印度密教的色彩,以至王妃蔡邦氏对它甚为不满,斥责道:

所谓嘎巴拉(Kapala),就是人的头盖骨;所谓巴苏大(Basuta),就是掏出来的人的内脏;所谓冈凌(rKang-gling),就是用人胫骨做的号;所谓兴且央希(zhing-che-g.yang-gzhi),就是铺开来的一张人皮;所谓啰克多(Rakta),就是在贡物上洒人的鲜血;所谓曼陀罗(dKyil-‘khor),就是一团像虹一样的颜色;所谓金刚舞士(gar-pa),就是带有人头骨做的花鬘的人。这不是什么教法,这是从印度进入西藏的罪恶。[1]

然而,这种令人耳目一新的表演也并非完全的舶来品,其中融合了许多本土艺术的成分。如羌姆中常见的曲柄鼓舞,以及形状各异的动物面具,便来自传统的民间舞蹈。

莲花生后来离开西藏,金刚舞却扎下了根。历经百余年的“灭法时代”,佛教在西藏衰落而又复兴,于公元11世纪后脱胎换骨为本土化的“藏传佛教”,并相继形成诸多教派。金刚舞也随之演变成藏式的羌姆,作为各寺院重要的祭典,一直流传到今日。我不知道在西藏、青海、甘肃、四川、云南、河北、内蒙古,沿喜玛拉雅山地的尼泊尔、不丹、锡金、印度拉达克,以及蒙古国和中亚的数千座藏传佛教寺院里,每年有多少羌姆在上演,但其数量之庞大,是毋庸置疑的。历史如此悠久,影响如此广泛的假面仪典,在我们小小的“地球村”里恐怕已经很难寻觅。我有时感到,青藏高原像被世俗的海洋包围的一个孤岛,冷眼旁观着整个世界吵吵闹闹地往“现代文明”的康庄大道涌去。这情景,就好像当年莲花生在哈布日顶翩翩起舞,而佛教在吐蕃大地只闪烁着一点光亮。

外人遥看山巅的微弱光亮,在藏人眼里却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我再到桑耶的藏历五月,正是纪念莲花生大师的日子。莲花生于五月十日从莲花中诞生,又在此后的同一天离开吐蕃,前去调伏罗刹国。吐蕃君臣百姓苦苦挽留而不得,只好含泪送别。莲花生动情之际许下信愿:将在每年的五月十日返回吐蕃,看望佛教信徒。

由古至今,西藏的僧俗大众年年都盼望着这一天,并把五月十日定为大典之日。对桑耶寺来说,五月还有另一个盛大的典礼,那就是十五日的“世界焚香日”。西藏社科院的藏学家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告诉我,五月的羌姆与此“世界焚香日”关联密切。当年赤松德赞王庆祝桑耶寺落成,在哈布日顶砌了一座巨大的香炉,于五月十五日焚烧香枝,祭祀神灵。香烟袅袅,仿佛弥漫了整个世界,故得名“世界焚香日”。听说这天全藏的鬼神都要聚集桑耶,向莲花生宣誓护持佛法。所以桑耶寺五月的大典将两个节日合而为一,从十四日到十八日连续举行五天。头两天是预演和诵经,后三天表演羌姆。节日的名称则沿袭古代的传统,叫做“经藏会供”(མདོ་སྡེའི་མཆོད་པ།, 多德曲巴)或“多德大典”。


羌姆地图,底图:天地图。从1994年到2003年,我在西藏的楚布寺、右眼寺(即地图中的建业寺)、昌珠-则措巴寺、桑耶寺,甘肃的拉卜楞寺,云南的东竹林寺、红坡寺,观看了七场羌姆法会。
楚布寺羌姆:护法众神。藏历十二月二十九日,在海拔4000多米的楚布寺,我第一次看到华丽的羌姆面具表演。楚布寺主要有夏季和冬季两种羌姆法会。夏季的羌姆是为了纪念莲花生大师,一种叫“次旧”(十日),在藏历阳年表演;一种叫“多吉普尔巴”(金刚橛),在藏历阴年表演。冬季的羌姆叫“扎仓古多”(扎仓二十九多玛),意思是“由楚布寺西巴扎仓(扎仓类似寺院中的研学机构)承担,于藏历十二月二十九日承办的多玛仪式”。从这个月的月初起,表演者就要集中训练。从二十二日开始,僧众要连续举行各种念经祈福的仪轨。正式表演的日期为二十九日全天。
右眼寺羌姆。藏历木狗年的二月二十八日(公历1994年4月8日),琼结县主管民族宗教工作的门巴族干部老焦带我到加麻乡的右眼寺参加法会。这座简朴的寺院只有34个僧人,举行羌姆表演的场地像一个农家小院,但来自四乡的观众多达上千人。僧人们靠劳动养活自己,所有面具都是寺管会佳立主任带着大伙儿动手做的。其中最精彩的是“梗”表演的曲柄鼓舞,这种舞蹈传承了西藏民间艺术的精华。
则措巴寺羌姆。藏历木狗年五月十二日至十五日(1994年6月20至23日),这座寺院是公元7世纪松赞干布时期建立的昌珠寺的属寺,创建于11世纪。由昌珠寺和则措巴寺联合举办的五月法会叫“麦多曲巴”(花供),主要供祭护法神白焚天。在寺院的大殿里,一位表演羌姆的僧人正准备戴上巴乌(男勇士)面具。
在西藏以外的藏族居住地区,各教派的寺院也每年定期举行羌姆法会,这是藏历木猪年十二月末(1996年2月),云南省德钦县德钦寺的格鲁派僧人在大殿广场前练习金刚舞。
甘肃拉卜楞寺羌姆。这个七月法会的主旨是表演米拉日巴教化的故事。米拉日巴是噶举派的第二代祖师,因其坚韧苦修而被藏族尊为圣者。该法舞的脚本由拉卜楞寺贡唐仓活佛创编,从1792年开始,于每年的藏历七月初八在大殿前的广场公演。






2.护法



羌姆以色彩纷呈的面具闻名于世。面具在藏语中叫作“巴”(འབག),羌姆面具叫作“羌姆巴”(འཆམ་འབག)。藏地面具按形状来分,主要有两种:一种为套头面具,可将表演者的头部完全容纳其中;一种为脸壳,仅遮住面部。寺院羌姆的面具大多数是套头的,脸壳只在哑剧表演时使用。而藏戏则相反,表演用的面具大部分是平板的脸壳,只有护法神和动物出场才戴套头面具。

西藏现存最古老的面具就收藏在桑耶寺。相传它是赤松德赞派神兵去巴达霍尔(古代突厥地区),捣毁当地的静修禅院带回来的宝贝,叫作“斯巴穆群”(སྲིད་པའི་སྨུག་ཆུང་།),一直作为镇寺之宝收藏在桑耶寺的护法神殿。过去除了这副面具的保管者,便只有包括达赖喇嘛和萨迦法王在内的极少数大人物见过。由于这个缘故,而传出一些古怪神异的说法。有人讲,制作这副面具的材料,是一种名叫“斯”的动物的皮,甚至有人声称:这面具本是用凝固的血块压成,它会借助巨大的法力复活,不停地转动眼睛,让血从脸上滴下来。我曾尝试从目睹者那里了解斯巴穆群的真实面貌,结果不得要领。但有幸在大殿二楼的壁画上见到有关它的故事:一位骑着战马的吐蕃武士手捧一副颜色暗红的面具,从巴达霍尔返回西藏。
像斯巴穆群这样的面具,仅作为神物供在殿堂里。至于桑耶寺的其他假面,都会在每年特定的时候复活,穿上灿烂华丽的锦缎大袍,伴随“呜——呜——”的号角声威武登场。这次藏历五月的活动,包括两个前后相接的仪式:十六日的叫“次旧”(ཚེས་བཅུ།),意为“十日”,旨在供赞上师莲花生和他的本尊马头明王;十七日的叫“多德曲巴”(མདོ་སྡེའི་མཆོད་པ།),意为“经藏会供”,主要内容是供奉桑耶寺的两大护法神白哈尔(པེ་ཧར།)和孜玛热(རྩེའུ་དམར།)。白哈尔原是巴达霍尔静修禅院的守护神,因赤松德赞派军队烧了他的寺庙,抢走他心爱的三件宝物:绿松石天成释迦牟尼佛像、斯巴穆群面具、水晶狮子坐骑,迫使他骑着木鸟跟来西藏,归顺莲花生,做了桑耶寺的护法。七百年后,白哈尔搬到拉萨以东的蔡公堂寺。有一回,他同该寺的住持发生争执,被住持锁进木箱,扔进拉萨河。箱子漂到今天哲蚌寺附近,被一个喇嘛发现捞起。当箱子打开时,白哈尔变成一只白鸽飞出,落到一棵树上不见了。后来人们在这树的旁边建起一座寺庙,取名“乃穷”(གནས་ཆུང་།),作为供养白哈尔的神坛。这座神庙位于哲蚌寺的山脚,很小,很不起眼,但我在里面观看的时候,或许因为四周绘满密宗色彩的壁画,会感觉被一种浓郁的神秘氛围所包裹。从吐蕃时代以来,白哈尔先后做过藏传佛教宁玛、噶举、格鲁、萨迦各大教派的护法。至五世达赖喇嘛时,更荣升为格鲁派和西藏噶厦政府的大护法,他的代言神巫也登上西藏首席神巫的宝座,专以降神的方式对藏地的政教大事作出预言。

桑耶寺的另一位护法神孜玛热,寺僧说是来自古印度。相传他本为虔诚博学的僧侣,因在王宫帮王妃拣起掉落的物件,被指为作奸处死。他的魂魄因非正常死亡不能飞升到天界,变成了游荡在中界的凶神“赞”(བཙན།)。他有七兄弟,故号称“巴瓦宾顿”,即火神七兄弟。他们后来也被莲花生调伏,随之来到雪域,充任全藏赞神的首领,并以孜玛热为头目。这位威猛之神先待在萨迦寺,后到桑耶寺做护法神。也有文献说,孜玛热是莲花生从里域的穆布柳园之地招引来的。据学者们考证,古代的“里域”(ལི་ཡུལ།)在新疆的和田、于田一带,当年那里正是佛教盛行的地方。吐蕃大军北向与唐朝争锋,曾打下长安,控制河西走廊,与西域诸佛教国家发生政治与文化上的交往。有关孜玛热的信仰随着佛教从西域进入西藏,也是有可能的。中国佛协的桑结扎西在聊天时曾提醒我,要多多关注西藏与西域两地之间佛教的交流,并猜测羌姆或受到过西域假面仪式的影响,令我茅塞顿开。当我在则措巴寺和拉卜楞寺看到狮子舞的表演时,对此便有了直观的认识。在古代西亚,亚速帝国就把狮子奉为神明。据学者考证,这种神兽的形象在吐蕃时期就已传入青藏高原,逐渐演变为民间和寺院羌姆中的狮子舞。


三层楼的桑耶角,顶层原来是代言神巫的居室,二层是供奉白哈尔和孜玛热的护法神殿。
供奉在桑耶角护法殿的白哈尔塑像,呈白、红、蓝三副面孔,六臂分持勾、弯刀、弓、箭、匕首和骷髅,坐骑是一头白色的狮子。白哈尔不仅是桑耶寺的大护法,亦是格鲁派最重要的护法神之一。噶厦政府在议决大事之前,常要听取他的代言神巫所做的预言。
桑耶角供奉的另外一尊护法神为红脸的孜玛热,他来自古印度,在阿里被莲花生降伏。他们七个兄弟都会在“多德”仪式中登场。在藏族人的眼里,孜玛热的身份与阎罗王相似,人死后亡灵被引到桑耶角,要接受孜玛热的最后审判。






3.幻象



一个月圆之夜,索朗仁青的话多少让我了解了出家人的心情。

那天晚上天空很清明,我和索朗仁青相约去寺外看月出,还带上一个五十多岁的美国男子。我们借着微弱的夜光爬上哈布日的半山腰,在桑耶寺第一任“堪布”(住持)寂护大师的舍利塔边坐下。不一会儿,只见东方黑黝黝的山峦背后,缓缓升起一道光环,向四周深邃幽暗的天际扩散,我们边聊天边等待。美国人讲起他对西藏的向往,原来他在一家很大的电脑公司作部门经理,整日忙忙碌碌,心里却越来越惶惑。在年复一年的奔忙中,生活的目标反而变得虚幻,乃至消失了。于是他下决心摆脱各种事务,到西藏走一走。这行程计划了好多年,如今坐在这里,才变成现实。

我和来桑耶寺的不少外国人聊过,情形大多如此,我自己也非例外。可西藏有什么?在旅游者的眼里,那儿有石头房子,有黑色的牦牛,以及满目的荒凉。透过眼前的黑夜,我可以清楚地看见环绕寺院的荒野。远处流经的雅鲁藏布江,散落的农舍,以及金色的塔幢,都不能改变荒原粗糙的面目。四野的山不长树,像裸露的骨骼,逼着每个注视它的人剥去皮肉,拿本性与它相见。

说话间,对面的山顶已白得有些耀眼。只过了片刻,就在白光处露出一道弯牙,接着朝上跳几下,一轮银盘便冒出山脊,圆圆地镶到夜空里。三个人不约而同发出惊叹,随后陷入沉默。

月光勾出荒野中小河的影子,几个闪闪烁烁的水塘也从黑暗里浮现出来。眼前的景象有若戏剧的天幕,似真似幻。索朗仁青忽然打破静默,像对我们,又像对着月夜,自言自语地说:“看到这样的景色,我心里会难过。经书讲,人生有种种苦处,做了违背良心的事,死了还要下地狱,地狱真的可怕。”

他的声音很小,犹如一声叹息,却打破了旷野的平静。我和医生结识不久,但已知道他的精明强干、爽直和快乐。可这番话,流露出很深的悲伤。一个饱读经书、医书,早已视人间生死为幻象的青年,面对夜色,竟会如同面对地狱的门槛,发出如此悲叹。不是此生皆为幻影,可以等待来世的快乐吗?这悲鸣从何而来?

后来读的看的多了,我才知道,即使是古代的佛教大师玛尔巴,也曾被亲子濒死的情景刺痛——

玛尔巴(1012—1097年),藏传佛教塔布噶举派的祖师,生在西藏山南的洛扎地区。他从小修习佛法,七次赴天竺求学,回藏后致力于译经、授徒,弟子中有藏族人爱戴的米拉日巴。玛尔巴修得一门独传大法,称之为“往生夺舍”。此法可使某一生命的灵魂脱出自己的身躯,进入另一具尸体,使之复活。
玛尔巴的儿子塔玛多德跟随父亲修行,颇有成就,是往生夺舍法的独门传人。一天,他不听父亲劝告,参加节会赛马,在一悬崖处坠落,头部摔成八瓣,伤势很重。玛尔巴虽然事先看出预兆,但得知消息后,仍跑到半路与儿子相见。弟子们请师父行往生夺舍法,却找不到合适的尸体。玛尔巴把儿子破碎的头抱在怀里,悲痛不已。
恰在前些天,一对老夫妻死了个独儿子,玛尔巴曾以佛理相劝,说得子丧子,均如梦如幻,不要悲伤。此刻两个老人来劝玛尔巴,说:“您告诉我们,得子丧子,犹如幻象,如今您的塔玛多德之死,莫非也是一种幻象?”玛尔巴答道:“你们讲的的确不错,但我儿子的死,是一种超幻象!”

超幻象。眼前月光下的旷野,若明若暗,充满无边的寂寞。它就如死神的布景,像一个梦,却又并非梦境,而是每一个体终究要独自面对的结局。那决非意外岔开的小道,而如塔玛多德临死前所说,是“一切有情要走的大路”,是“如同拉丝孔般狭窄的险路”,“今天轮到我的头上来了”。[2]

对于挤压在人群和天地间,要独自承受生老病死的个人而言,死是超越梦境的幻象,又是极其真实的现象。如同幻景中才可想象的痛苦,将在那一刻真切地来临。婶婶、叔叔、父母死前的感受,我即使作为亲人也不能代之承担,更无法体会万一。索甲仁波切上师在《西藏生死书》里,据世代积累的经验,对死亡的过程作了如下叙述:
人死的时候,组成人体及其心智的地、水、火、风、空五大元素,将随着外分解和内分解的过程渐次消散。

外分解就是五根和五大的分解。当死亡来临时,会有什么样外分解的经验呢?

首先也许会察觉到五根如何停止运作。如果床边的亲友在讲话,到了某个时候,只会听到他们的声音,却分辨不出在讲什么,这表示耳识已经停止运作。如果看着前面的一件东西,只能看到它的轮廓,却看不出细节,这就表示眼识已经坏了。鼻、舌、身也会发生同样的情况。当眼、耳、鼻、舌、身的感觉不再被完全经验到时,就表示经过了第一阶段的分解过程。接下来的四个阶段就是四大的分解:

地大
我们的身体开始失掉它的一切力量,一点力气也没有。坐不起来,挺不直,也无法握住任何东西。我们没有办法撑住头部,觉得好象在掉落,沉到地底下,或被重力压碎。有些传统典籍说,这就好像一座高山压向我们,而我们被压扁了的感觉。我们觉得沉重,任何姿势都不舒服。也许会要求别人把我们拉高,把枕头垫高,或者把床单拿掉。我们的脸色变得苍白,两颊下陷,牙齿出现斑点。眼睛变得比较难睁开或闭上。当“色”蕴在分解时,我们变得软弱无力。我们的心被激动,变得错乱,但随即又陷入昏迷状态。
这些都是地大溶入水大的征象。这表示与地大有关的气越来越无法提供意识的基础,而水大的能力越来越明显。所以,心中出现的“秘密征象”是见到闪闪发光的幻象。

水大
我们开始无法控制身上的液体。流鼻水、流口水,眼泪可能会流下来,大小便也许会失禁。舌头无法转动,眼睛开始觉得干涩,嘴唇下垂,苍白而无血色;嘴巴和喉咙变得粘粘的,像被塞住的感觉;鼻腔塌陷,变得非常口渴。我们颤抖抽筋。死亡的气息开始笼罩。当“受”蕴在分解时,身体的觉受减弱,交替出现苦和乐,热和冷的感觉。我们的心变得模糊、挫败、暴躁和紧张。有些人说,我们好像要掉入大海灭顶或被大河冲走一般。
这些都是水大溶入火大的征象,换成火大在支持意识。所以,心中出现的“秘密征象”是见到雾气,带着稀薄的烟雾漩涡。

火大
我们的嘴巴和鼻子完全干涩。身上的温度开始降低,通常是脚和手开始冷起,最后是心。也许有蒸汽般的热会从顶轮产生。当我们的呼吸经过嘴巴和鼻子时,它是冷的。我们再也不能喝或消化任何东西。当“想”蕴在分解时,我们的心一下子清明,一下子混乱。记不得家人和朋友的名字,甚至认不出他们是谁。因为声音和视线都已经模糊了,越来越难认知身外的一切。
卡卢仁波切写道:“对临终的人来说,内心的经验如火焚身,好像陷入熊熊烈火之中,或全世界都在焚烧一般。”
这是火大正在溶入风大的征象,火大支撑意识的功能越来越减退,风大则越来越负起支撑意识的作用。所以,心中出现的“秘密征象”是见到闪闪发光的红火花跳跃在露天的大火上,有如萤火虫一般。

风大
呼吸越来越困难,空气似乎在喉咙里逸散;我们开始喘气,发出粗重的声音;吸气变得短而费力,呼气变得比较长。我们的眼睛上翻,整个人完全动不了。当“行”蕴在分解时,心变得混乱,对外在世界毫无所知,每一件东西都变得模糊。我们与物质环境接触的最后感觉正在消失。
我们开始产生幻觉,看到种种幻影:如果我们生平做很多坏事,也许会看到恐怖的形象。我们生平的一些梦和恐怖时刻重新上演,甚至惊骇得想要哭叫。如果我们是过着友善和慈悲的生活,也许会看到快乐的天堂景象,“遇到”可爱的朋友或觉者。对那些善人来说,死时只有安详,没有恐惧。
卡卢仁波切写道:“临终者的内在经验是强风横扫临终者的整个世界,这是无法想象的旋风,正在毁灭整个宇宙。”
这是风大溶入意识的征象。气全都集合在心轮的“生命气”中。所以,心中出现的“秘密征象”是见到一只燃烧的火炬或灯,发出红色的光芒。
我们的吸气继续变得越来越短促,我们的呼气则变得越来越长。这时候,血集中起来,进入心轮的“ 生命脉”。三滴血聚集起来,一滴接着一滴,产生三个长的、最终的呼气。然后,忽然间我们的呼吸停止了。
只有微温还留在我们的心上。一切主要的生命征象都停止了,这时候就是现代医学检验所谓的“死亡”。但西藏上师提到内在过程仍然继续着。在呼吸停止和‘内呼吸’结束之间,一般说为时约“ 吃一顿饭的工夫”,二十分钟左右。但这也不是绝对的,整个过程也许很快就过去了。”[3]

佛经关于死亡症候的细致描述,有被现代医学证实的部分。而在心理死亡,即“意识的分解”等方面,更超越了医学的观察。我没有濒死的经验,但在病房常年守候亲人,对此也有所体悟。我能想象玛尔巴的悲恸,也能想象他儿子的身体和意识一点一点分解时的痛苦。我们每个人都是死亡的目睹者,也将成为亲历者。没有人能逃离这条拉丝孔般狭窄的险路。

无风的夜依然很冷,寂护大师的舍利塔就在身后。清凉的月光使它的影子长长地投向西面,掠过沙丘、寺院和丛林,直到远处的山脚。美国人先讲话,说我们试一试能否看见自己的影子?于是三个人在塔旁边又跳又挥手,让小小的身影也随哈布日巨大的黑影投向西面的旷野。果然,医生眼尖,先看到了,接着美国人也喊着说看到了。我透过眼镜极力让视线伸远,隐约发现遥远的山根处,有几个若隐若现的小黑点,可又怀疑是靠意念感觉到的。

后来医生告诉我:那天看见影子的山脚,是朝圣者盖阴间小房子的地方。乘卡车来回寺院的中途,我几次留意查看,果然发现用三块石片搭的小屋,一座接一座,密密麻麻地伸展在路旁。寺内转经道上,也有许多这样的小房子。

我不禁想到,地处荒原的桑耶,或许是一道通往彼岸世界的门。后来到云南的卡瓦格博雪山调查,村民告诉我,这座埋葬了17位登山队员的神山(1991年“梅里山难”,中日17名队员在此殒命),也是一个连接生死世界的入口。去冰川的山道旁,我果然看见一片片的石头小房子。经过澜沧江边,也有许多这样的房子。

我自然联想起桑耶寺的“气室”。五月大典那几天,它的门打开了。

我们曾在月夜登临哈布日,山顶有供奉“师君三尊”(莲花生、寂护、赤松德赞)的小庙,以及那座著名的“世界焚香炉”。
夏季多德法会举办之前,我在哈布日上为索朗仁青医生拍了这张照片。他那时二十五岁,之前读过五年经,又到拉萨藏医学院学习四年。回到桑耶寺后,他办了一家藏医诊所和一个商店,可以用藏医和西医两种方法治病,已为数千人做过治疗。同时他对羌姆的经典也很熟悉,还跳过其中几个角色。
在寺院围墙外的沙原中,还有一条转经的小路,沿途散布着石头搭的小房子。这条路忽而因朝圣者的行走显现,忽而又被风沙淹没。






4.审判



白哈尔和孜玛热的护法殿在桑耶寺北面的“白哈尔贡则林”,又叫“桑耶角”。这座高三层的楼房,是我跟索朗仁青常去的地方。他指点各层一一解说:顶楼原来住着寺院的神巫,中间一层供奉孜玛热和白哈尔的神像,底层是一间密室。密室的门很小,除举行重大的仪典,房门总是紧锁着。门上画着一个忿怒的神灵面孔,周围梁柱上的装饰纹样多为骷髅头。我隐约感到一种压抑的气息,但没说出来。

一天,听说桑耶角的密室开了门,我随转经的人去看看。我想问问普通人的想法,正碰上从布达拉宫朗杰扎仓来的七八位僧侣,领头的是个子高大的次多。他让我给大伙儿照张合影,我们便攀谈起来。他告诉我,这间屋子叫“乌康”(དབུགས།་ཁང་།,气室),门的两边,放着两个皮口袋,一黑一红,上面画着凶恶的面相,叫作“乌盖”(དབུགས་རྒྱལ།,气袋)。次多解释说:“那是孜玛热的房子,每个黑头藏人临死前的最后一口气,都要被勾到这里,装进皮口袋,接受孜玛热的审判。”

里面锁的是什么气?从自身的经验和知识出发,我自然想到勾魂、死神之类的说法,想到楚布山沟天葬场的景象,心里有些发毛,又有些好奇。现代的教育从不告诉我们何谓死亡,令我们对它畏而远之,同时又对死亡抱着浪漫的幻想,很想冒险摸一摸冰凉的尸体。记得云南搞电视的朋友曾策划过拍天葬,临葬礼的前一天,我既紧张又兴奋,反复告诫自己第二天千万要沉住气,别失手摔了宝贵的相机。这就像小时侯喜欢听老人讲鬼故事,和在教室里装无头鬼吓女同学,类似的死亡教育只能以变态的方式一代代延续。今天,聪明的出版商甚至做了一种小开本的鬼故事丛书,专给儿童看。我问过女儿学校对面书店的老板,说这套书很好卖。想想城里小孩子读鬼书的感觉,同我站在这间气室门前的心情,大概有些相似罢。

逃避死神而又想偷窥死神的假面,是我当时的心态,也是大多数现代人对待死亡的基本态度。不少外地游客不顾劝阻,跑到天葬场拍照,便是这种态度和心情使然。藏人呢?他们也是肉体凡胎。面对生命的大限,他们如何思考?

通过次多的解释我才明白,桑耶寺的护法神还兼有阴间判官的身份。以孜玛热为代表的“赞”神(བཙན།),大多为死后阴魂不散的猛厉之鬼,后被上师收服,才成了各个寺院和村庄的护法,保佑一方平安。按照藏人传统的三界宇宙观,“拉”(ལྷ།)居于上界,“ 念”(གཉན།)和“赞”居于中界,“鲁”(ཀླུ།)居于下界。[4] 而人类生存的地方,就是赞神所处的中界。藏地有巨石崖壁的地方,常涂着红颜色,那即是赞的栖身之处。相传以孜玛热为首的火神七兄弟,就住在一座红岩上的赞魔城堡里。根据寺院壁画的描绘,他们穿着火红的盔甲,披大红斗篷,挥舞红色的赞矛,而手上拿着的绳套,便专门用来勾取亡人的“最后一息”。从前拉萨有一个驱替死鬼的仪式,还与孜玛热有关。

清代去过拉萨的徐瀛,在他著的《旃林纪略》一书中,描写过藏历二月间拉萨著名的“老工夹布”仪式。这“老工夹布”其实是藏语“鲁贡杰波”(གླུད་འགོང་རྒྱལ་པོ།)的译音,“鲁贡”意为“替死鬼”,“杰波”意为“国王”,此即“替死鬼国王”的意思,因此这个活动可译为“驱替死鬼”仪式。所谓“国王”,其实是两个(有时为一个)充当替死鬼的乞丐或卑贱者,由他们把附在拉萨居民身上的污秽带走。1901年,一个名叫崔比科夫的俄国人在拉萨亲眼目睹了这个如今已消失的仪式,他写道:

离仪式开始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就在大昭寺的主门前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因为仪式就要在这儿开始举行;甚至连相邻房屋的屋顶也被人占满了。我站在大昭寺主院一栋房屋的屋顶上,大昭寺的主院里正在念“库里马”(也即咒语)。仪式展现给观众看的场面是从甘丹赤巴在奇让丘布林寺僧侣的陪同下走出大昭寺大门开始。路恭(即鲁贡)也从大昭寺里走了出来,他穿着件白山羊皮制成的衣服,外面套了件毛料。他的脸一半涂上了白颜料,另一半涂上了黑颜料。他带着自己的黑牦牛尾,形影不离。他头上戴的是一种头盔。在大昭寺主门前,甘丹赤巴和路恭之间发生了争执,其中一位要被驱逐出去。最后,两人同意借助于带小孔的锅(当为赌博用的骰子)进行抽签。甘丹赤巴的锅小,锅的每一面都有许多小孔;而路恭的锅大,制作粗糙,此锅有六个面,每一面各有一个小孔。抽签进行了三次,因为路恭在第一次抽签失利后不愿善罢甘休。在第三次失利后,路恭恼羞成怒,一脚将锅踩坏,向着西边或更准确地说是西南方向落荒而逃。这时,奇让丘布林寺的喇嘛穿起了举行密宗仪式所要穿的僧衣,当场跳起了密宗舞蹈,并打着相应的手势。此时抬出了两个托盘,一个托盘上放的是尸神,另一个是穿着全套僧衣的达赖喇嘛的画像,画像高约一英尺。[5]

这个鲁贡身上沾满观众的口水等污物,在一片漫骂嘲笑声中逃离拉萨。他要去的地方,便是桑耶寺护法殿底层的“气室”,在那里待七天七夜,接受孜玛热的审判。在这里,孜玛热充当了阎王的角色。

文中提到放在托盘上的尸神,应该是羌姆仪式上摆放的“灵嘎”;而替死鬼在气室待七天七夜,比喻的是人死后在中阴度过的七七四十九天。不要认为这类表演只是一场闹剧。照佛经的说法,每个未曾解脱的亡灵,都要像鲁贡一样经受最后的审判:

尊贵的某某,谛听,谛听!你之所以如此受苦,是因为你自己的业力所赶;并非因了任何他人陷害:完全出于你自己的恶业。因此,你应殷切企求尊贵的三宝护佑;假如你既不企求三宝加被,又不知如何观想大手印或任何护佑本尊,那时就有与你同时俱生的司善之神出来以白石子计算你的善行,又有同时与你俱生的司恶之魔出来以黑石子计算你的罪行。当此之时,你会感到极度的惊惶、畏惧和恐怖,以及颤抖战栗;而你亦将试图说谎,“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坏事”。那时,阎魔法王将说:“我来用业镜观察看!”
如此说了,他就瞧向镜中,而每一个善行和恶行,都清清楚楚地映现其中,丝毫不爽。因此,说谎是没有用的。
如此,阎魔法王就(命凶狠的狱卒)用绳子套住你的脖子,将你拖开,砍下你的脑袋,掏出你的心脏,拉出你的胃肠,舔你的脑髓,饮你的血液,吃你的肌肉,啃你的骨头,而你却求死不得;你的身体就是被剁碎了,不久就会活转过来,而如此反复砍杀,将会造成剧烈的疼痛和磨难。 [6]

为何在五月的法会期间,藏民要到气室来转经朝拜?是为了末日审判时得到孜玛热的宽恕?这和羌姆表演又有什么联系?而在即将到来的表演中,孜玛热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对这些,我那时并不十分清楚。

法会开始前三天,桑耶寺已聚集了一两万人。除了藏区各地来的朝圣者,还有一百多位外国游客。剑桥大学的阿达帮我做了个调查,得知他们分别来自以色列、希腊、法国、英国、美国、瑞典、比利时、德国、荷兰、新加坡、越南、日本、印度、加拿大,包括了佛教、基督教、犹太教、天主教等多种信仰。其中最有趣的人是希腊的自由作家泰德,模样活像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中的比利时大侦探波罗,又高又胖,戴一顶牛仔式的宽沿礼帽,上面还插一根白色的羽毛。作为贵宾前来的扎囊县县长对泰德特别感兴趣,过来和他聊天。没说几句话,忽然发现泰德胸口和手臂上长了很多长毛,便好奇地伸手摸了摸,然后像孩子似地兴奋得哈哈大笑,逗得大家也笑个不停。泰德游遍了世界,专门追寻各地的假面表演,光西藏就到过八次。1998年年中,我又接到他从雅典寄来的信,说去了一趟阿里,约我到八廓街的“亚”(牦牛)旅馆见面。我没去,从昆明跑一趟拉萨,仅来回机票少说也得上千块钱,合我几个月的工资,所以我当不了自由作家,只能做拿生活补贴的援藏学者。

其实钱的约束并没那么重要。我们最缺少的,恐怕还是内心的自由。我在桑耶寺碰到一个新加坡的女孩,靠半年打工的积蓄来西藏,在藏地游荡了半年。我不打工,我靠工资和出差费过活,可我毕竟还是来了。同世界各地的流浪者聚在桑耶寺的小饭馆里,和泰德、阿达、索朗仁青一起喝着英国(或印度)风味的甜茶,讲述各自的经历,感到从未有过的自由自在。

当然,这自由有时需要付出代价。就在小饭馆进门处的墙上,贴着一张英文的寻人启事,说有个美国男子独自去阿里,失踪半个多月了。我看着那张模糊的半身照片,想象着这人在荒漠中孑孓独行的样子。恍然明白,这世上原来有两种走路的方式:一种是成群结队、乘越野车奔驰而过的“观光”;另一种是孑然一身,用双脚甚至躯体行走的“朝圣”。后来在一首诗里,我把朝圣者营造的这种意象,叫做“走路的西藏”:

你背着行囊
沿一条荒芜的路行走
没有路碑
只看见数不清的石头
像古旧的雕塑
刻满出生和死亡的年龄
探险者的镜头越不过它
那是视野的边界
是声音的边界
还是被屏幕和取景框隔断的边界
火烧云飘在外面
狂暴的风沙卷在外面
发白的尸骨抛在外面
磕长头的老人爬行在外面
车里车外
哪里是自然
哪里有风景
哪里可以划分现代与后现代
从下部森林之地
到上部有雪之地
我跨越时空而来
来了
只想看你如何行走
用沉默行走
用忍耐行走
用触地的头颅行走
用匍匐的灵魂行走
我没有打闪光灯
怕刺伤你被太阳烤焦的皮肤
没有毛发保护
也没有雨水滋润的皮肤
那么粗糙
那么坚硬
犹如牧人的手掌又如风干的砾石
那是尖锐的触觉
迟钝的感觉
还是胸腔深处喘息的幻觉
你的荒芜
已成为我的存在
我到这荒芜之地向你乞讨
乞讨你的寒冷
乞讨你的清贫
乞讨一种用脚走路的方式
乞讨一种在岩石中取水的方式
一种只靠酥油糌粑维持信仰的方式

现在,从藏地和外地走来的人们就聚集在大殿前广场的四周,黑压压地席地而坐,挤满了周围的房顶,等待仪式开场。索朗仁青、阿达和我挤坐在会场的西南角。索朗仁青用夹着藏语词汇的汉语向我讲解,我再用夹着汉语和藏语词汇的英语向阿达讲解。希腊的泰德没跟我们一起,他凭参加盛大集会的老经验,在场边发现一根近一人高的石柱。石柱在人群之前,他蹲下来躲在后面,这样可以就近拍照,却不会受到维持秩序的铁棒喇嘛和武警的干涉。此刻,他正在那边得意地朝我们挤眼睛。

在气室的门边,放着一黑一红两个气袋,专门吸纳亡人的最后一口气。转经的人们到桑耶寺,都要到这里看看,地上堆着他们投下的“毛子”(零钱)。谁生前好事做得多,最后一息就进红袋子;坏事做多了,就进黑袋子。
1994年初春,我在雅鲁藏布江畔遇见这一家人到桑耶寺一带朝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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