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真是无关紧要吗?太君责子:“一不忠背宋王罪比山重,二不孝违母命灭绝天伦。三不义抛结发又把妻聘,弃国土忘根本怎能为人?”如果说,佘太君凛然执法,四郎以死伏法,那他所伏的既有国法(宋朝叛将),也有家法(杨门叛子),正可谓是深植于中国文化政治传统的“家国一体”之法。而关切四郎的知羞与否,也恰恰想要表明,这种家国一体之法,能否真正内化为个人的家国一身之感?因此,在我看来,这大概就是此剧之所以能从《忠节义》《忠孝节》改编成《三关排宴》的内在逻辑与最核心的动力?
原先有关《三关排宴》的种种褒扬,曾先入为主地给了我一个印象:此剧极力颂扬佘太君“大义灭亲”,因而与涉嫌宣传“投降变节”的《四郎探母》形成了截然对照。直到亲眼目睹了《三关排宴》之后(包括舞台演出本、电影改编本及当年拍摄的戏曲片),我才得以在上党梆子特有的激烈、强悍、痛快淋漓的艺术氛围中,真正感受到了此剧作为政治性题材所应有的份量。
在特定历史政治情境中,当民族大义与天伦人情所激起的剧烈冲突和深刻矛盾全然集于一身,确实给当事者带来了极端残酷的思想与精神重压,而这恰恰是个体无力摆脱的一种现实生存困境。《四郎探母》等传统戏中之所以喜欢用天伦人情来淡化政治斗争的严酷记忆,这也恰恰反映出那种渴望在精神和肉体上彻底摆脱政治性压迫的民众集体记忆。说白了,面对着政治斗争中不可避免且不容调和的矛盾实质,无论是以世俗忠孝伦理的“温情”来化解,或用民族大节大义的“崇高”来掩盖,其实质不都是一种精神慰藉么?所谓大节大义之崇高,虽不能凭借政治威势而将人情一笔抹煞掉,但刻意渲染后者而置前者的复杂沉重体验于不顾,并试图将之融化于伦理温情中,那恐怕也真会沦为轻薄而浮浅的“粉饰”一途。而诸如政治原则、民族气节、国家利益、家族荣誉、天伦人情等等,其间所交织的矛盾冲突的具体性与深刻性,竟使得这两种“粉饰”也都在人们眼里变得格外真实、格外打动人心:一面是有利于国家意识形态藉此来动员和组织全民力量,稳定统治局面,保障民族生计和国家利益;一面倒也不妨赖以慰藉个体生存的艰险与困顿,让死者流芳百世,生者保全性命。因此,在严酷的政治斗争面前,无论大义之“崇高”,人伦之“温情”,事实上都体现出共同的意识形态功能和意义,并且各得其所。而在我看来,这里就有比具体政治斗争更深刻的“政治性”。
而当政治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度,当大节大义与人情彼此侵扰、互为障碍之际,强行以前者压倒后者,如通过宣传英雄人物的各种苦节奇行,弘扬无条件的舍生取义、义无反顾、大义灭亲的崇高精神,这恰恰也是政治意识形态发挥其积极效用的势所必然,甚至唯恐牺牲不大、灭亲不狠而唐突了所谓大义的斩钉截铁、超越一切。在这样一种政治氛围和舆论情势下,自然容不得四郎贪生怕死、消极厌战,私下里哀叹什么“想当年双龙会一场血战,只杀得血成河尸骨堆山,只杀得杨家将东逃西散,只杀得众儿郎滚下马鞍”(《四郎探母》);更容不得他敌我不分、是非全无,竟然当众说什么“一不敢忘国主恩比山重(指萧后),二不敢背母命灭了天伦,南北朝皆一理报恩不尽,此一去三两月速回辽营”(《三关排宴》)。
事实上,“大义灭亲”在地方戏中并不少见,只是能流传下来的毕竟有限。张真特别看重《三关排宴》,他说“这个戏写佘太君政治上那种纯洁性是写得很出色的”。包括戏里一个“极有意义的小节”,就是她把四郎带回宋营后先不让参见,直到他换回南朝衣冠才能拜见太君,“这种地方,也是使人感动的,它激起观众高尚的感觉”。而这些小节,显然体现了这位老英雄在政治上的大义和大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