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铮强 | 消除现代化焦虑的宋史观

历史学者应该坦然承认自己的工作必然受到时代的深刻影响。包括重要的宋史学者张荫麟在内，中外诸多先贤早已在理论层面把这个问题阐述的十分透彻，这里无需赘述。这本小杂文集多数是从这个角度讨论当下时代宋史叙述的可能性，对此可以再作一点小结。

世人对宋史的理解当然是层累与多变的，赵宋本朝与元、明、清三朝的宋史叙述就有微妙的转型，近代以来的宋史研究更经历了抗战前后、建国初期与改革开放的不同时期，中外宋史观的差异则是另一个有趣的议题。改革开放以来，宋以来的中国史研究主要在现代化焦虑下得以展开，现代化是相对于传统社会而言，中国的传统社会主要由宋朝“造就”，宋史由此成为探讨中国现代化道路的特殊议题。

《宋朝的祛魅》 吴铮强 著

现代化视野下的中国史观，理论上可以分为动力内生与外生两大派别，两派又可以各自分化为三种解释的模式。内生派认为传统中国可以凭借自身条件实现现代化，对近代西方冲击的理解又可能产生三种不同的意见： 一是 认为中国本来在现代化的正常进程中，结果被西方的侵略打断，中国革命的根本任务就是恢复与增强中国社会形态的演化进程； 二是 认为中国本就开启了迈向现代社会的进程，西方的冲击只是影响而不能根本改变这个进程； 三是 认为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滞后于西方，始终处于跟跑西方现代文明的状态。

外生派则认为西方冲击才开启了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也只能依赖外部力量实现某种程度的现代化。外生派对传统中国与西方现代性的关系也可能有三种不同的理解： 一是 只能以西方现代文明取代传统中国，否则中国永久陷于落后境地； 二是 传统中国在西方的刺激下勉力推进现代化，即所谓冲击-反应理论； 三是 虽然传统中国不具备现代化的条件，但与西方现代文明并不形成直接冲突，也无拒斥现代性的需求，可以在保存传统中国的前提下引进现代性。

以上是现代化焦虑下宋以来中国史观构建的六种可能。具体到宋史研究，改革开放以来多数宋史学者相信中国历朝只有宋文明与西方现代文明最为接近，至于宋文明是否具备现代性的本质？是否开启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是否能够引导出中国的现代文明？对这些问题的理解仍然多有分歧。这里无意辨析既有宋史学说的内在逻辑，而是试图指出改革开放时代的宋史观总体上具备现代化焦虑的特征，从而引导出假设能够消除现代化焦虑，如何可能重新构建宋史观的问题。至少相对于改革开放之初，消除现代化焦虑在当前中国已成为现实议题，如果尚未完全确定的话。

消除现代化焦虑是指：当前中国的现代化程度与西方社会已没有根本性差距，中国不再因为焦灼于救亡图存、民族兴衰而对西方文明产生崇媚或仇恨的极端心理，现代化并非中国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是延绵不绝的中华文明必将征服的又一座险峰，中华民族还将迎战更加波澜壮阔的现代性征途。 如果这样展望中国历史的前景，现代化焦虑下的宋史观理应有所调整与重构，当然现代性本身的价值不会被否定或抛弃。这将意味着不分时间早晚，中国与西方世界是现代文明平等的参与者与共同的建设者，中国的现代化不是现代性取代传统文化，而是传统中国为适应新的生存条件与国际环境完成的自我更新，传统中国的诸多方面有可能与现代性产生契合，传统中国的社会文化根基足以接纳、消化现代文明，从而促成中华文明新的升华。

因此， 消除现代化焦虑，意味着不再将宋朝作为现代化的镜像，不再对宋政权投射现代性的价值关联。 消除现代化焦虑，是将宋朝理解为中国接纳现代性的社会原型，只有透彻剖析宋朝的社会结构，才能深刻理解中国对西方冲击应激反应的现实条件与必然之势。 消除现代化焦虑，是自觉地将宋文化作为中国人在现代化过程中实践自身价值的文化根源。 宋文化是数千年华夏文明赓续的重要环节，进化出中国人文化属性的成熟基因，只有全面整理宋朝的文化遗产，才能自觉承担起现代中国人的文化使命。

消除现代化焦虑，绝不是拒绝现代性价值理念，而是对接纳现代性的从容自信。 现代性价值理念的根本，是承认人首先作为经济个体而存在，而社会是自由人的联合。这是现代社会科学的基本预设，社会行动由此成为历史叙述的本质主体。据此，重建宋史叙述的基本任务就是描述各色人等的行动如何演绎了宋朝的政治过程、构造了宋朝的社会形态、形塑了宋朝的文化遗产。

毫无疑问，重建宋史观与宋史叙述，是所有时代的所有人（宋史学者）共同的也是各自的自由事业。以上点滴随想，也是对诸多先贤思想的摘录与转述，卑之无甚高论。

是为序。

吴铮强

2024年11月23日

《宋朝的祛魅》

作者：吴铮强 著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壹卷YeBook

出版时间：2025年1月

ISBN:  978-7-220-13897-3

定价：6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