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班门MOOK
《班门》是一本MOOK。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和北京城建设计发展集团共同打造它是一本生活方式杂志书。主题包括艺术、设计、建筑、生活方式,以及生活中值得思索的事物。我们探索过去,怀念未来。2017年的主题是“建筑形式”。第一期是“方”,已经面世。第二期是“圆”,敬请期待。2016年的主题是“建筑材料”。分别是木之纹、砼之色、铁之温、石之形。【微信公众号:班门Art(id=banmenart)】《班门》MOOK豆瓣条目2017年《班门·圆》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71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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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天井之下的建筑、历史与人

班门MOOK  · 豆瓣  ·  · 2017-11-13 11:16

正文

班叔的老家在徽州,因此,对徽州的许多事物都充满了兴趣。比如小时候见惯了的高高的马头墙,长大之后就去看一些建筑书籍,了解它所代表的徽派建筑

在徽派建筑中,一进门最常见到的,是一方天井。但叔从没思考过这方天井的学问,直到看了《班门·方》中的《一方天井下,山水问君心》一文,才知道,这个由屋檐与墙围合起来的“空”,其实有着满满的深意。

今天,就与大家一起分享这篇文章。

本文发表于杂志书《班门·方》 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文字:飞鱼 图片:Flickr网站、陈志华

“十笏茅斋,一方天井,修竹数竿,石笋数尺,其地无多,其费亦无多也。而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 伴。非唯我爱竹石,即竹石亦爱我也……”

这是郑板桥的《十笏茅斋竹石图》的题识。但这幅画中,唯见“修竹数竿,石 笋数尺 ”,而“十笏茅斋, 一方天井”所呈现出的情味室景却没见到。

郑板桥的故居确有一方天井,这座建筑始建于清代,位于江苏省兴化市东城外郑家巷。故居坐北朝南,前后两进,有门楼、门堂、上下屋、小书斋、小厨房,粉墙黛瓦,庭院清幽,进门天井不大,但四角有吉祥砖雕,梅、竹、兰沿墙而植,令人顿感“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的雅致。

兴化市自宋代起隶属泰州,在地理上属于吴头楚尾,也就是北方文化和南方文化接壤的地区,因而此地民居既有北方封闭的建筑格局,又有江南宅第的活泼风格。这里过去多徽商,所以也多有徽派建筑。作为泰州民居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庭院天井也是“有堂皆井”的徽派建筑中最富个性、最为深沉独到的部分。(图 1)

图1:宏村,典型的徽州村落(图:Tom Thai,来自Flickr网站)

天空之井

天井,俗称“天空之井”,本来指山涧的缝隙。最早见于《孙子兵法 ·行军篇》:“凡地有绝涧天井、天陷、天隙,必然远之勿近也。”徽派建筑中的天井,一般由客厅正房与两侧厢房、辅屋围合而成,四面屋顶均向天井倾斜。

中国地域文化专家高寿仙先生对徽州天井情有独钟,他在专著《徽州文化》中,将“天井地位的前后和进深大小之别”作为研究徽州古民居时对其分类的标准。据此,我们大抵可以将徽州天井样式分为如下几种:

第一种,四面都是住宅楼房围成的长方形天井。它是由屋顶四面坡形瓦檐构成长方形天窗,坡形瓦檐下边围有长方形环形水瀽,承接屋顶坡面流下的雨水,然后导入水管流入天井下明堂的明沟或暗沟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异地拆迁完好保存于黄山市博物馆院内的三层明代徽州古民居“怡怡堂”的天井,其底层由两组“一厅两厢”徽州古民居单元相对而成上、下厅堂与两侧两厢廊合围而成,二楼、三楼则由两组厢房与环形“跑马楼”回廊组合而成。此种样式的天井,可视作上、下厅堂的共用天井。

第二种,一面厅堂、两侧厢房与一面高墙围成的长方形天井。通常“一面高墙”正是古民居大门开启处。因为组成天井的一边是高墙,所以三面坡顶瓦檐处的水瀽也只有三边,另一边的雨水则从盖在高墙上的瓦檐沟里直接流到天井下。坐落于绩溪上庄村的胡适故居的天井,堪称这种样式天井的代表。

第三种,一面厅堂与三面高墙围成的庭院式长方形天井。一面厅堂由雕花玻璃排门与天井隔开,天井实际成了紧临厅堂的庭院。黟县屏山村的舒绣文故居天井为此类之代表。舒绣文故居占地 400 平方米,呈靠壁三间结构,正屋前后两进、上下两层,分成客厅、书屋、后厅和厨房等几大部分。进入客厅小院的半圆门楣上,篆刻“春回黍谷”四字。不同于一般古民居的是,其厅前设置走廊,走廊与厅之间以16 扇莲花门相隔,小院呈长条形,既可栽花莳草,又可引客入厅,倒比一般徽派民居的天井更多些野趣。

第四种,由特殊地形造成的三角形,或多角形的天井组合。比如,一面厅堂与两面高墙围成的三角形天井,三角形的天井下面设计成一个三角形鱼池,在鱼池与厅堂之间则巧妙地安排美人靠、飞来椅,隔而不断,营造出一派诗情画意。这种样式的天井曾被美国建筑学家赞誉为“发明时间比美国历史还长的空间利用奇迹”,最典型的代表就是黟县宏村承志堂的鱼塘厅的天井。承志堂是清末徽商汪定贵在清咸丰五年营造的宅邸,素有“民间故宫”之称。整栋建筑为木结构,内部砖、石、木雕装饰富丽堂皇,总占地面积约2100平方米,建筑面积3000余平方米,是一幢保存完整的大型民居建筑。全宅有9个天井,特别是鱼塘厅三角形结构的小天井下设一鱼池,圳水从上首淙淙流入,又通过石栏栅随势流走。据传当时建造承志堂,设计时靠村中水圳,多了这块三角形空地,工匠便巧妙地设计了这个三角形建筑空间。

从天井走到天下

徽州因山多地少,村落宅屋,通常相连一片,一进一天井,套间组合,环环相扣,却又可以各自独立。天井所连接的“住宅单元”,好像一种建筑的“细胞”,依据独特的基因,组合成了徽州层层叠叠、白墙黛瓦的村落风景。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建筑学专家陈志华主持编著的《关麓村》一书(为《中华遗产·乡土建筑丛书》第一辑的一种),开头的前言中就记录了位于古徽州黟县关麓村的这种风景:

三十几幢住宅,疏疏朗朗,大多舒舒服服亮出自己秀丽多变的身姿。有重重叠叠的马头墙,有柔和而富张力的拉弓墙,还有的墙像破浪前进的船头,弧形的,缓缓地弯过去。在这些墙头跌宕起伏的轮廓之下,我们见到了一个精雕细刻的水磨青砖门楼,又一个,还有一个,一个挨着一个,一个比一个漂亮。

关麓村是徽州的一个缩影。到清初,这里仍然是一座小村庄。在黟城盆地边缘,距县城约 15千米,是山脚丘陵区。有一条峡谷,从盆地西南部的西武岭下来,“守”在口子上,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

关麓村赖以存在的命脉,一是谷底的水田和坡上的旱地,二是过境的大路,村子位于岭根,上山下山,都要在这里歇脚。但是,田地不多,又病硗瘠,坐地设店则被条件更为优越的古筑镇占了先手。两方面都很局促,以致从早年村人便踏上徽州人的惯行路,外出经商,或者外迁到附近另建新村,关麓村的规模因而不大。

清乾隆时期,村中出了一个徽商汪昭敩,建起名为“春满庭”的祖屋,他的八个儿子先后在这里长大成婚,依序为令銮、令铎、令鋠、令钰、令镳、令钟、令录、令锽,也就是现在所称的“关麓八大家”,昭敩公为八家始祖。关麓村渐渐壮大起来。这样贫瘠的土地,从哪里聚集起来财富,并在一方天井之下积聚起来?

在徽州有一首乡谣:“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明代文学家、史学家王世贞曾说:“大抵徽俗,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这形容的即是徽州山多地少,“耕不能自给”的状态。男子不得不外出经营四方,人们往往要在群山中辟出野路,通向世外。如今成为徒步者天堂的绩溪徽杭古道,连接绩溪县伏岭镇与浙江临安市马啸乡,是古时徽商向外运输货物的重要通道。古时徽州,坐井观天是死路。

康熙《徽州府志》录明末休宁进士汪伟的奏疏:

徽州介万山之中,地狭人稠,耕获三不赡一,即丰年亦仰食江楚。……天下之民寄命于农,徽民寄命于商。而商之通于徽者,取道有二:一从饶州鄱、浮,一从浙省杭、严,皆壤地相邻,溪流一线,小舟如叶,鱼贯尾衔,昼夜不息。

徽州男人童年透过老宅天井望见十几个春秋冬夏,还未成年,便从这里走出去。他们将木材、茶等供货稳定的乡土产品贩售出去,或是经营利润可观的盐业、典当。到明嘉靖之后,“徽商遍天下”“无徽不成镇”。从嘉靖到乾隆的一百多年中,在扬州的客籍商人中,著名的有八十人,徽商占了六十人。明清两代,浙江有名的盐商有三十五人,徽州人有二十八人。而经商成功者,也会提携家乡的亲友,让他们做帮工、店员、管账、代理,以至徽州外出商人越来越多。徽州六邑一同共同创造了光辉的徽州文化,也一起以“徽商”的名义,参与了明末之后中国商业资本的大发展。

徽商富甲江南,但在徽州村庄里走动,除祠堂等公共建筑,并不多见铺排奢华的豪院,多的还是中型住宅。(图2)

图2:关麓村五子令镳,同治年间在黟县一带从事营造业,为自己设计了别致的宅院“涵远楼”

归聚天井

徽州商人在淮扬地区经商,产业盛大,常常“盛宫室,美衣服,侈饮食”(李维桢《大泌山房集》卷七十一),“连屋列肆,乘坚策肥。被绮,拥赵女,鸣琴砧屣”(归有光《震川先生集》卷三)。他们赚到的巨大财富,都在外地城市投资于营造或购置大型宅院。《关麓村》一书记录了乾隆三十三年( 1768年)关麓华桧家族在分家时的阄书(古人的财产分割证明)内容,其中列举了华家产业:“在潜山县的房产,有四进的宅子三座,在怀宁县有六进的宅子一座。”

尽管在外排场,然而在家中却行事朴素,他们多只建造规模适当的中型住宅。道光《黟县续志》卷十六记载了明代邑人黄士琪组诗《纪邑中风土》中一首咏“宅”的诗。

风俗等素朴, 考室常潦草。 聊以蔽风雨, 勤扫效有道。 曷不羡雕墙, 唯斯朝暮保。 满盛则必倾, 识者贵宜早。

在徽州人眼中,中型住宅已经足够体面,而且“适应乡村生活的尺度,使妻儿老小居住得更舒适安宁,更具有温馨的家庭生活气息”。在故乡亲人之间,他们也不需显富摆阔,何况当时还有盗匪横行。《关麓村》一书介绍,这座村庄土地并非十分局促,但村民在“大文化氛围下采用了这种住宅模式”。这种屋子的形制,在书中也有详细介绍:

中型住宅一般包括两部分:一是主体正房,为核心部分;一是附属的别厅、厨房、杂务房、柴房、前院、花园、菜园,等等。核心部分的格局代表住宅的形制,大量的是天井式的三合屋和四合屋。都是两层的。前后进式、前后天井及异体式的住宅数量很少。明人谢肇《五杂俎》卷四说:“余在新安,见人家多楼上架楼,未尝有无楼之屋也。计一室之居,可抵二三室,而犹无尺寸隙地。”

房屋不论如何建造,对有财富者来说,天井是不能缺少的。那些等级最低的、粗陋地建造起来的屋子,因为没有天井,被称作“暗三间”或“瞎眼三间”,大都是佃仆和庄户住的。

天井的建筑结构,本身是出于解决高墙深宅无外窗封闭建筑的通风采光、引水和排解心情压抑等需要。它充分利用自然能源,改善住宅的小气候,它引光入室,又可以承受大量雨水,减轻屋顶瓦面排水量,使坡顶雨水不致外泄,而流于天井明沟中。

光与水都是生存的珍贵元素,而天井对这二者的“聚拢”,演化为一种可以代表积聚财富的心理,所谓“肥水不外流,财气聚家中”。它也似乎成为一种象征:徽州商贾愿意让家这个根基成为财富聚集的目的地与最终点。

同时,徽州人讲求“民不染他姓”,喜欢聚族而居。上文所说的关麓村“八大家始祖”昭敩公,八个儿子成家之后,围绕祖屋,陆续建起自己的房屋。徽州其他地区也一样,随着子孙繁衍,房子鳞次栉比地建造起来,而这极紧密的民居,采光、通风就不得不依仗天井。久之,天井也就成为聚拢家族人气的象征。

天井空间在人精神上如此重要,所以常常需要精心装饰。多以石板铺地,安放水槽、水池或水缸,有的或添几方石凳石几,或建几处花坛果木、假山盆景。大户人家和宗族祠堂的天井上方周沿,还设有雕刻精美的门窗、撑拱、栏杆和俗称“美人靠”的弧形靠背座椅。天井能够较好满足采光、通风、排水等各方需要,组成了一个相对统一协调的整体,可以称之为“搬进室内的庭院”。(图3)

图3:婺源延村金富仁宅剖轴测图

日本建筑美学家茂木计一郎在《中国民居研究》中感叹:

“穿过(徽州古民居)饰有精巧砖制门罩的大门,进入室内,令人吃惊的是,从上面射入明亮幽静的光线,洒满了整个空间,人似乎在这个空间里消失了”,“与入口相对的,是一块横卧青石板的地面,称作‘天井’。站在这里仰视,四周是房檐,天只有一长条,一种与外界完全隔绝的静谧充满其中”,“天井和堂浑然一体,这是内外起居室。这种共有空间,以及古朴的雕刻装饰,在西欧、日本和世界其他地方的住宅里都没有见过,而这正是徽州民居的魅力,体现了徽州文化的特质”。

不过,这种幽美的景致,其中也暗藏着一丝昏暗。因为是深“井”,加之少窗,光线聚拢进来之后,并不能充分抵达各处厅堂、房间,我们时常会在阳光不足时,在徽州住宅中感到一种朦胧与忧郁的情绪。而徽州经商的男人常年在外,留在这种环境中的,是女人与孩子。以巨大财富为支撑的宗族观念及其控制手段,使女性的“节烈”观念成为一种集体意识,而各处林立的节孝牌坊,则是这种观念最直白的表达。

而徽州房屋结构,总体来说也正是“封闭的,内向的”,它们是“徽商禁锢妇女的牢笼,保藏财富的堡垒”。

但“财富堡垒”对徽州本地人民益处并不大。陈志华先生在他另一本著作《婺源》(《中华遗产 ·乡土建筑》丛书第二辑中的一种)中指出,徽商推动了各地的经济发展,但不能改变徽州不利的农业生产条件。

早期的工商业者,远远没有摆脱封建宗法制度,他们在族规和传统束缚之下,将眷属留在农村老家,把在外面积攒的钱财带回来,至无田地可买,就用来建造祠堂、庙宇、牌坊、文阁、住宅、园林、书院、学塾、道路、桥梁、路亭、义冢等等,甚至连官署、城池、文庙、学宫、试院、考棚等的修建也由他们捐资,以至徽州城市和农村建筑环境达到很高水平。但另一方面,却减弱了资本的积累增殖,阻滞了他们进一步的发展。

最终,到清晚期,现代化工商业资本在沿海兴起,徽商迅疾没落了。到今天,当我们从城市回到乡村,在精致的徽州住宅天井中驻足游览,那从天空向我们身上聚拢而来的光线,已经在讲述着另一种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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