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发于2010年5月19日教育在线论坛。
6.28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子见南子”的故事,对小说家、电影家而言,是个不亚于“隳三都”(孔子生平最得志时)、“困陈蔡”(孔子生平最潦倒时)的重大题材,尤其是在今天的绯闻时代,这个话题也许比另外两个更有吸引力,更能吸引读者与观众的眼球。可惜《论语》本身没有足够的材料可为这故事的解释作支撑,而到《史记》中的《孔子世家》,就已经大半是小说家言了——如写南子回拜孔子时“环佩玉声璆然”,倒仿佛有人在现场亲见亲闻,或者孔子回来后,津津有味地向他人道起似的。《孔子世家》里事情的前因后果、时间前后都并不确凿,孔子见南子的前因后果更缺乏足够的其它史料作佐证。
若一定要本真地理解“子见南子”的故事,我宁可坚持以《论语》为唯一可靠的证据,仅以同时代的国史作为有限的佐证。
一般认为,“子见南子”发生在鲁定公十四年,也就是公元前496年。这一年,中国历史上发生过一个历史大故事的前奏:“越败吴于槜李”。吴越会战,年轻的越王勾践在现在的嘉兴一带打败了战功显赫、威震天下的吴王阖庐,阖庐受伤不治而死。死前要儿子夫差立誓报复,夫差答应了,三年后就有了吴王夫差打败越国,然后西施、范蠡、文种们将纷纷登场,十年重聚,十年教训,上演出那个时代的最著名的一出悲欢剧。
相传是孔子所作的《春秋》,记下了这一年的各国国家大事,其中有一条与“子见南子”的背景相关:
(鲁定公)十有四年春……卫世子蒯瞆(kuǎi guì)出奔宋。卫公孟彄出奔郑。
《左传》对这一句《春秋》,有较为详细的解释:
卫侯为夫人南子召宋朝,会于洮。太子蒯聩献盂于齐,过宋野。野人歌之曰:“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豭。”(干注:腵,公猪。歌的意思是:你们求子的母猪已经得到了满足,为何还不归还我们那漂亮的公猪。母猪指南子,公猪指宋朝。)太子羞之,谓戏阳速曰:“从我而朝少君,少君见我,我顾,乃杀之。”速曰:“诺。”乃朝夫人。夫人见太子,太子三顾,速不进。夫人见其色,啼而走,曰:“蒯聩将杀余。”公执其手以登台。太子奔宋,尽逐其党。
看来卫灵公是个非常有名的“软耳朵”,同时宠爱南子也到了不可想象的地步。南子的母国就是宋国,据说未嫁到卫国之前,就与当时天下闻名的美男子宋朝相好。这些事看来当时是天下人皆知,所以连老百姓也编了歌谣:“你们母猪的欲望既然已经满足了,就把我们漂亮的公猪还回来吧?”不知道这个太子蒯聩是不是南子的亲生儿子,反正是他听到歌谣便动了杀心,结果事情没成功,被南子反告一状,于是他便只好投奔到宋国,他的党羽也随之被驱逐。
卫灵公的昏庸,想必在当时一定是众所皆知(读读相关他的宠臣弥子瑕的故事就更清楚了)。
南子的声名之臭,想必在当时也一定是众人皆知。
孔子曾在一则《论语》中,谈到过南子的情人宋朝:
6.16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
看来宋朝的男色之美艳,与祝鮀的巧言如簧(祝鮀即史鱼,为人极正直,说他佞,仅仅指他善于祝神,即用言辞打动神灵和参与祭祀者),在当时都是有名的。
要理解“子见南子”,其实更要了解一下子见南子时孔子本人的心境。
孔子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到卫国?意欲何为?
孔子于鲁定公13年(卫灵公38年,公元前497年)离开鲁国,来到卫国。这时候孔子已经五十五岁了,在鲁国,他做到了名列卿大夫的大司寇(从名字上来看,应该是管理司法、公安一类事务的最高长官)。结果因为他雄心勃勃的“隳三都”之壮举(毁坏鲁国三个擅权的世袭大夫的都城,不使鲁国“国中有国”)功败于垂成,不得已离开了鲁国,前往卫国——他认为鲁卫的政治、风气是十分相近的,自己眼看就要成功的事业,或许能在卫国得以最终成就。
13.7 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
他前往卫国时,尚胸怀经世之大志,不过他确实已经不再那个仅仅以礼节制诸侯的孔子了,他的心中,正将经历一番天翻地覆的大变化。
13.9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他到了卫国,赞叹人民的众多(这在当初意味着生产力和军事力量),在冉求(子有)问人民庶多之后怎么办时,他便提出了要使之富裕,进而要对人民进行教化的思想。我们可以想像,当时在孔子心中,涌现的念头一定是:若卫国能用自己,那么此地将是我大展才华的场所啊。
孔子到了卫国有没有得到国君的重用?在《论语》中我们没有找到确凿的答案,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开始便得到了信任:
卫灵公问孔子,居鲁得禄几何?对曰:“俸粟六万。”卫人亦致粟六万。
不过在没有其它的资料佐证时,这样天大的美事,只怕宁可信其无而不可信其有——出于礼节性的关心是肯定的,出于表现自己珍重人才的照顾也是可以想像的,但要说器重,只怕不是事实。为了突出孔子的成就与声望,《史记》中多有美溢、夸大之辞,可惜多半不是事实。事实上孔子在卫国,据说为一些卿大夫(如名臣蘧伯玉)主持家政(国中之家),既以此为生,也静候时机吧。但孔子的怀才不遇,是完全可以想像的,这在《论语》中记载颇多:
14.39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这几乎就是另一版本的“高山流水(伯牙子期的故事)”,不过这个有隐逸之志的挑草筐子的人批评孔子的音乐中有怀才不遇的“硁硁之声”,说若是别人不了解自己,自己了解就足够了。连孔子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果断,说自己很难说服他。而在《论语》第一则,孔子说“人不知而愠,不亦君子乎”,这正是烈火锻烧后的更高境界,估计在卫国的这个时候,孔子尚不能完全免乎“汲汲之心”。
孔子的得意弟子子贡(端木赐)也是卫国人,不知他跟随孔子,是不是从这时候开始,但是他与孔子的这一则对话,倒极像是孔子在卫国时候的心境:
9.13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在这里,孔子把自己比作待价而沽的美玉,不愿意自己藏到盒子中最终不见天日。这都说明这时候的他尚未得到重用,且渴望得到重用。
我们可以相信,“子见南子”的故事,大约应该发生在这个时候。在《论语》中没有交待孔子与南子相见的前因后果,《史记孔子世家》把它记载得生动详尽,可惜只是小说家笔法,里面的因果与细节都并不足信:
灵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见之。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孔子曰:“吾乡为弗见。见之,礼答焉。”子路不说。孔子矢之。
孔子不欲见南子,出于礼节而不得已见之。那么子路为什么要责怪孔子呢?难道真的如后世某些好事者所猜测,孔子此时居然仍不免有好色之心,与南子有苟且之事?若不因为这个,难道子路仅仅因为孔子礼节性地拜见南子而生那么大的气?这实在说之不通。
虽然《史记》中南子所讲的那句话是否事实并不可靠,但它透露出的信息(想要在俺家相公这里出个头,一定要过我这一关),却是真实可靠的,因为在《论语》中有类似的佐证:
3.13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要理解这段话,就需要先理解王孙贾是何须人也。孔子后来回鲁国后批评卫灵公昏庸无道,鲁国年轻的新国相季康子问,如果这样,卫国为什么不灭亡?孔子说,因为卫国有许多人才啊,它有外交家仲叔圉招待四方来宾,巧言善祝的祝鮀治理宗庙,有王孙贾整治军队……这些杰出人才在卫国,它怎么会轻易灭亡呢?
14.19 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
所以这个王孙贾不是等闲人,他的话里有着刺,奥与灶,事实上都是实指:里屋的奥神,喻指南子;外屋的灶神,喻指卫国朝廷中的大臣(自然包括王孙贾自己)。显然这话也是在“子见南子”之后说的,不过因为他不像子路和孔子是情谊深厚的师徒,不便直说,所以打了个比方,故意引用俗语来探问孔子。结果孔子回答说:都不对,如果违背良知,得罪了苍天,那么我向谁谄媚都没用!
把孔子的这一回答,移用到回答子路上,将是何其相似:如果我违背良知,做了不该做的事(谄媚卫灵公的女宠南子以谋取任用),那么老天也会厌弃我!
孔子在卫,遭遇到的一大困难就是:是谄媚他人而出仕,还是坚守原则而遭弃?
但如果选择前者,事实上他便与自己一贯的原则相违背了。子路为什么在听到“子见南子”的消息后特别生气?因为他与孔子有过一段著名的对话,在这段对话中,针对未来可能担当的卫国之政,两个人有过意见分歧:
13.3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钱穆先生认为这段话应该发生在卫出公与卫庄公争位之际,认为正名是针对那一状况而言的。历来的注家,也大多认为是卫君指的是卫出公。我认为这不足为证。因为早在几十年前,孔子出游到齐国,当齐景公问政时,孔子就提出了“正名”的政治思想:
12.11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也就是说,“正名”针对的是一般的政治情况,它同时要求君臣、父子双方都以自己的“名份”所规定的来行事、处世。恰恰相反,它并不适合用来作政治已经崩溃、战争已经爆发这种特殊时候的政策。而卫灵公时代,卫国尚有可为,若为之,孔子认为,则必先正乎名。但子路一听,便直率地笑孔子太迂了,他认为对卫国这样名份混乱的情况(上面的故事无不说明这一状况),从正名开始是不恰当的,是要失败的。结果孔子就骂子路见解粗野,讲了一通著名的大道理。依子路的性格,想必是被孔子的正义之辞所震撼,估计又反省去了。所以后面一听到“子见南子”,便觉得老师言行不一,自然要大加责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