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少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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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阳光安静地照射地面,空气依旧寒冷。
大钟没有响。往常整点的时候,市中心都会传来这标志性的声音。他每天都会想念这种单调古怪的钟声,在钟声的回响中想起自己仍旧活着的事实。准时响起的钟声让他安心,在今天这种重要的场合,他为它的缺席感到痛心和愤怒。
“沉草先生,请进来吧。”
他跟着助理先生走进这间小屋。房间四壁都是白墙,中间有一张高大的桌子和几把直背椅,装饰简单而威严。他们慢慢走着,尽量不发出声响。快到中间的时候,助理先生将沉草扶到椅子上。尽管椅子坐起来并不舒服,但也只能如此。
那场意外已过去三年。当时的事故还见了报。政府要职人员子女酒驾与出租车相撞当场身亡,引起不小的轰动。他忘不了恢复意识的那天。他慢慢醒来,感觉到阳光照到身上的重量。他想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一片黑暗,仿佛灵魂被禁锢在地狱之中。他用手去摸自己的脸,眼睛是否还在?他开始无助地大叫,用手臂击打周围,全然不顾身上插着的各种软管。他拿起能抓住的任何东西,不顾一切地向四周扔去。母亲冲上前去用双臂紧紧将他抱住,却不小心被他误伤。更多人走上前来,合力才将他制住。
在母亲的只言片语中,他得知那天的司机伤了手臂,从此再也不能从事体力活动。他记不起司机的脸,然而他的声音却一直回荡在耳际。他想忘记那低沉温柔的男声,然而每当在生活中听到与之类似的声音,他都会全身发抖,失去意识,被抽去站立的力气。他在医院住了很久,进行了各式检查。这场意外让他的生活发生了巨变。他开始变得怕水,梦中的大海常在他心中投下巨大的阴影,甚至对喝水都产生抗拒。为了生存,他学着在黑暗中写字,在黑暗中行走,在黑暗中做一切事情。三年间他度过了无数不眠之夜,流下了无数眼泪。他时常感慨自己命运多舛,再也无法禁受打击。然而无数个无光的日子,竟也让他变得麻木起来,开始慢慢接受自己的命运。
三天前,雪花纷飞,家中一片静谧气息。这时屋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沉草感觉自己的心被提了起来。去年冬天,报纸风传,说国家要在新年里优选国民。这件事在街边巷口引起了莫大恐慌,恶意的传说在街坊流传愈广。只是人们毕竟健忘,在新年的欢庆氛围中,此事渐趋于淡漠。然而到了三月,国家却推出正式文件,提出对公民基因进行人工干预,实行人类改良的计划。所有携带劣质基因的人都要接受绝育手术,以防止劣质基因继续遗传,同时鼓励拥有优质基因的人尽多地生育。为保证方案顺利实施,国家出台了一份详细标准,经过体检后符合标准的人则需强制接受绝育手术。
这项措施在人群中引起强烈反响,支持和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在争议声中开始的全民体检,使每位公民的基因都被详细记录,留下档案。为进一步推广此项伟大举措,国家花重金在全国进行普及工作,由此慢慢改变人群的固有观念。这一行动取得了显著成功,人群开始拥护这项政策,甚至进入了一种狂热。报纸上大幅报道劣质基因带来的严重危害,墙面写满了群情激愤的口号。人们开始互相猜疑,对进行手术的人恶语相向,拳脚相加。在第一次体检中符合要求的人,会被要求进行第二次更为全面的体检,如果体检结果依然达到标准……沉草这几天一直提心吊胆,希望能侥幸地脱离既定的命运。
门开了,三个神色严肃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们身着统一制服,向沉草的母亲出示证件。沉草听到皮鞋摩擦着地面的声音,听着他们重重地拍打衣服。其中一个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他面前,接着他就感觉到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没有说话,默默站了起来,拿起身边的手杖,在来人搀扶下慢慢往外走。他的母亲倒在父亲的怀中,大声哭了出来。这哭声一阵阵刺痛他的心。他跟男人们进了车,一路颠簸中来到医院。医院静得出奇,他将手攥成拳头,尽量避免触碰陌生的一切。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让他晕眩,唯有坐下才能让他感受到身体的重量。他跟着医务人员穿梭于各个房间科室中,平躺,侧卧或是坐下张大嘴巴,顺从而沉默。最后他跟着护士进入一个幽闭的房间,护士的声音听上去还很年轻。房间中间有张床,床上只有一张干硬的床板。在护士的指引下他躺了上去,感觉到自己颈部被注射了什么东西,之后便慢慢失去知觉。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第二天,他已经忘了昨天发生的事情,只感觉自己昏迷后母亲在床边伏了很久。
此刻他默默坐在这把椅子上,眼前一如往常地是那片黑暗。他低着头,一言不发,手里依然紧紧抓着手杖。一张高大的桌子立在他的面前,棕漆涂成。桌上摆满了文件,一摞一摞整理得井井有条,没有一丝紊乱的痕迹。桌子后方坐着一个低头写字的男人,穿着高档西装,面前是“审查官”的名牌。他手里拿着钢笔不停地写,纸张抖动发出的声音不断传入沉草的耳朵。
“先生?你的名字?”审查官突然开口,手中的钢笔却没有停下,头也没有抬。
他被这一句突如其来的问候吓了一跳,突然抬起了头,在意识到对话即将开始之后,又慢慢地低了下去。“沉草。”他轻轻地说,双手不住地将手杖反复捏紧松开。
“沉草……沉草……”桌子后的男人不断重复着他的名字,双手在一堆堆资料中翻找。“哦,沉草。找到了。”他从一堆文件中抽出一份白色的文件。“那么,沉草先生,”他说,“让我来向您提几个简单的问题,希望您能如实回答。”他第一次将目光投向了桌子前的男人,脸上带着礼节性的微笑。
审查官拿着那份文件,说道。
“您今年多大?”
“两个月前刚满十八。”
“您家的具体地址?”
“黄石区枫叶路23号。“
“您在三年前的一场车祸中伤到了视网膜,从而失去了视力,关于这点,我没有说错吧?”
沉草沉默了一会,说道:“没有。”
“沉草先生,您是在三天前,也就是12月2号,接受了第二次体检?”审查官继续问道。
“是的。”他轻声回答。
“那您是什么时候收到了检查结果?“
“昨天。”决定他命运的白纸就这么被一位音调低沉毫无生气的邮递员送来。
审查官点了点头,继而翻阅另一摞资料,抽出一张黄色周边带锯齿状的卡片。他拿起笔,对照卡片上的信息在沉草的文件里写了又写,接着又拿起桌子右上角放着的印章,重重盖了一下。他并没有抬头,而是把玩着钢笔说:“沉草先生,很抱歉,由于近期绝育手术的需求量很大,因此您的手术最早只能安排在明年3月,具体日期暂时还不能确定。有关手术详细的安排将会在六周之内以邮件的方式邮寄给您,希望您在手术前时刻关注您的身体状况,一有异样及时向我们汇报。我们也会派一名医生定期对您进行身体检查,来确保您的身体达到可以接受手术的要求。最后,祝您手术顺利。”
沉草听着法官说完这一段话,感觉到自己的沉默在咔咔作响。他用手杖敲了敲地面,大声向法官喊道:“不!我没有罪!”
法官慢慢抬起头,放下手中的笔,带着微笑向沉草说道:“沉草先生,您是对我们医疗团队的鉴定水平表示质疑吗?他们都是我们从全国各地各个领域请来的专家,您没有理由去质疑他们的权威。”
“不,不,不是……”沉草急忙说道。
“那您又是因为什么理由不愿意接受手术呢?”,法官打断了沉草,“抑或您是想说您是因为意外事故而患上眼疾,而与您的基因无关,这似乎是一个可靠的论点。但是,我们同时调查了您的父亲,他患有先天性的眼疾,视力低于常人,虽说未达到需要接受绝育手术所规定的标准,但不可否认,他对您产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如果您生理上并无缺陷,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遗憾的是,您是一位盲人,这就让您的缺陷被无限放大,成为我们格外关注的对象。也许您的基因在下一代身上不会显现,但是不完美的基因越早处理掉越好,毕竟长痛不如短痛!况且,盲人就是盲人,不管您出于何种理由,您都无法在您的人生中抹去您的缺陷。年轻人是一个国家的希望,为了他们的美好未来我们必须下此狠手,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流传下去的劣质基因。
我们对您所患的疾病深表同情,但是本国今年出台的新法律明确规定任何符合条件的人都必须接受绝育手术,而您的鉴定证明上清楚地写着符合两个字,相信对于这一点,我们都是无能为力的。
”
他的父亲,沉草想起了他的父亲。父亲身体虚弱,从来都是医院的常客。他还记得父亲看报纸的样子,把报纸举在眼前,几乎让报纸完全贴在脸上。父亲的眼睛一直不好,不仅看不清近处的东西,远处的也看不清。然而,为何父亲达不到要求,他却必须要接受手术,况且自己还正值年少。沉草愈加愤慨,向审查官反抗道:“您说的话根本就毫无道理!”
“沉草先生,您能描述一下您在失去视力之后的生活吗?”审查官说道。
沉草并没料到审查官会这样提问,他猜不出他的用意。他开始回忆自己每天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经历,但身为盲人的确给他的生活带来了诸多不便。他每天必须依靠手杖才能行走,了解世界只能通过声音和感觉。他有一只导盲犬,名叫卡拉。卡拉是条纯白色的狗,是失明后父亲送给他的。沉草第一次与卡拉相遇时,它就已经是一只大狗了,训练有素。沉草慢慢长大,卡拉也慢慢长大,他们彼此陪伴,相互温暖。每次出行,卡拉都会陪着他,然而今天却因为大楼的规定被迫分开。早晨沉草想要出门,卡拉习惯性地想要与他作伴,但沉草却趁卡拉不注意时狠心将它关在家中。
卡拉在门后疯狂嚎叫,走到很远声音才渐渐消逝不见。
“我的生活很简单,”沉草慢慢说道,“每天我都起得很早,大概六点六点半,洗漱完毕,妈妈会为一家做好早饭和午饭。早晨我会和卡拉一起去公园散散步,它是我生活中的眼睛。我们经常在公园的长椅上一起消磨早上的时光,等到中午再回家。”
早晨在公园是沉草最快乐的时光,静静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他常常会仔细地抚摸长椅,粗糙的质感让他感受到岁月的痕迹。长椅用木头制成,他的体温仿佛让他们重获新生。他同样喜欢坐在草地上,用手去触摸柔软的草地。
“中午回来后,我和爸爸会吃妈妈早上做好的午饭,”沉草继续说,“吃完午睡,睡醒后我会自己坐在院子里,天冷时会在屋子里,听收音机,一直等到妈妈回来。吃完晚饭,妈妈会给我们读当天的报纸,之后很早就就寝了。”
法官耐心地听完沉草的叙述,慢慢说道:“当然这也不失为一种悠闲自得的生活方式。沉草先生,恕我冒昧,您有想过您的未来吗?在您失明之后您有什么打算吗?”
沉草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他一直觉得未来这个词很遥远,然而这个猝不及防的问题却让他不得不直面他残酷或者称之为悲惨的人生。回想三年间,因为视力缺陷,他从原来的学校退学,再也无法融入正常孩子的生活。他待在家中,自己面对自己的伤痛。今年,十八岁,他成年了,对于未来完全没有任何头绪。未来对于他是一片灰色,暗影斑驳,遮住了本就微弱的阳光。他时常被迷茫吞没。世事艰难,作为一个盲人,他面前的道路更加绝望。
“没有。”
“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来说,这很正常。沉草先生,您有没有想过,您异于常人,这让您的人生与众不同。”
法官说完这段话,顿了一下,轻轻转着桌上的笔,目光望向沉草。沉草只低着头,用那双比常人敏感的手死死握住手仗。
“您是一位盲人,”法官无视了沉草的沉默,钢笔灵活地在手中转动,“您是一位盲人,可以说这让您的人生处处充满了艰辛。对于普通人来说很容易做到的事情,对您来说却实属不易。我们可以依赖自己的意志自主行动,而您,却要依赖他人的帮助。这一切所耗费的精力比常人要多得多。您的视力缺陷对您的生活造成了巨大影响,对于这一点我深表同情。但您忍心让您的孩子您的后代遭受这样的痛苦吗!也许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但不可否认,您生活中的乐趣还是比常人少了许多许多。您感知到的大部分信息只以声音为载体,您不能用眼睛去感知世界。这样的痛苦让两代人经历就足够了!怎么能让我们的孩子再重复一遍呢!您想一想,他不能和自己的朋友在阳光下追逐打闹,只能一个人坐在阴冷的房间里忍受着孤独,您忍心让他经历您曾感受过的痛苦与绝望吗?”
沉草沉默了,他想起那无数个相似的夜晚。
“您爱您的母亲吗?”
又一次,沉草被问得不知所措。
“我爱她。她是我生命中最爱的人。”
“那么,她现在的生活如何?“
与上一个问题一样,这个问题也像匕首一样残忍地插到了他心中。失明后他开始慢慢遗忘母亲的面容,关于这点他从来都感到无比的恐惧。渐渐地,他开始更熟悉母亲的声音,说话走路,以及用手帕轻轻抹去泪角泪水的声音。自从身体虚弱的父亲因为悲伤过度不得不提前退休,全家的生活就只能依靠母亲。在他的记忆里,母亲一直都是苍老的。每天晚上母亲回家,空气中都会飘散着汗水的味道,些许潮湿与干涩。失明后,他经常会用手去摸母亲的脸,每次都会摸到她散乱的头发。皱纹是一直都有的,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慢慢变多。母亲并不高,相比沉草矮了很多,但她的肩上却有着全家人的重担。母亲的声音是哑的,而这哑哑的声音却让沉草感到安心。
沉草的心并没有多么坚强,母亲始终都是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块。他忘不了年初母亲看到报纸上正式公告时颤抖的双手,他能听到母亲用牙咬着嘴唇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接着,她在哭声中将报纸撕烂,狠狠扔在地上,回到自己的屋中,将房门紧闭。沉草被母亲的反应吓了一跳。从那天起,沉草就感觉到母亲变了,本来就少有的笑声也有所隐藏。接着,他到了十八岁。生日过后,他感觉到母亲的夜夜失眠。最后,他被带去医院的那天,母亲在他身后哭昏了过去。
然而现在这个问题却摆在了他的面前,母亲到底过着何种生活。他爱母亲,却不了解母亲。悲剧蒙蔽了他的双眼,也封闭了他的心灵。他生活着,灵魂中填满了自己的悲剧,母亲的生活,他真的不知道。母亲是否快乐,他从来没有想过。
“我不知道。”沉草无奈地说,心中隐隐作痛。
法官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在沉草看不见的双眼前扬起了眉毛。
“天天生活在一起的家人对对方却不了解吗?”
沉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悻悻地说:“妈妈的生活很单调,每天都起得很早,为我和爸爸做好白天的饭,之后就骑车上班,到了傍晚才回家。之后会为我们做晚饭,为我们读报纸。很早就上床睡觉了。”
“据我了解,你的父亲已经退休了?”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