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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兽杂交』?把基于iPS细胞尝试让动物制造人体器官的基础研究形容成这样很不好

蕨经  · 公众号  · 医学  · 2019-07-31 2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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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看到热门媒体关于这个话题发出来的帖子,『人兽杂交』四个字让我相当震惊非常不解,实在忍不住写了一小段作为基本的澄清,但内心一直难以平静。



无法平静,是因为我开始困惑:为什么在这片土地上这么大的媒体会这么不注重措辞,到底为什么好好讲话、正常讲话会变得那么困难?到底难在哪里?假如这一切只是一个民间事件的无聊吃瓜Gossip的话我不是不能理解,但这毕竟是一个生命科学领域比较重要关键的话题,和公众对于客观世界以及科技发展的把握、认知与理解密切相关,最重要的标题上不能这样随心所欲地操作和引导吧?



什么叫做 人兽杂交 ?中文语境里,上面这才是人兽杂交。而这次日本放开的是所谓人兽杂交的本质是怎样的一种流程?是这样的:

①通过基因操作令实验鼠的受精卵无法发展出胰腺或肾脏、肝脏等器官。
②往受精卵中植入人造多功能干细胞(iPS)。
③将受精卵行程的胚胎放回到实验鼠的子宫内。
④期待未来成长之后的下一代体内长着人iPS细胞所形成的胰腺等器官。


未来如果这一技术有前景,能够等到成熟的那一天的话, 最终承担为急需相关器官的患者制造器官重任的动物很可能是猪。 到那个时候,猪体内可能产生与人的尺寸非常近似的目标器官,而且有望直接移植到人体内开始工作。但不要忘记,目前这一切不过是 『解禁并批准了基础研究』 ,令基础研究, 也就是第一步从此得以展开。 而这距离可以放进人体根本十万八千里,事实上目前放到人体里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这和曾经被各路媒体(包括最重量级的官方媒体)一开始广为传颂的直接对人类胚胎进行基因编辑操作,最后导致人都出生来到世间,硬生生让生米煮成熟饭的两个抗艾滋病婴儿的事件完全是两回事。

关键是,后者已经远远超越了基础研究范围,而且后者哪怕只是作为研究思路来考察,其必要性与价值评估都是无法也不应该被通过的。


动物为人制造器官的思维方式与理念其实早已不新鲜,为何突然到今天被称为人兽杂交?


匪夷所思。


通过下面若干细节要点,我想说一下媒体的『人兽杂交』这类对于科学研究事件作介绍时的措辞为何非常不好,这件事情实际上到底是什么背景情况,以及我们公众应该以什么思维方式作切入来避免被媒体的这种带节奏操作带进世界认知的坑里去。


【1】你其实可以什么都不懂,光凭逻辑就就大致明白这件事情是否真的是『人兽杂交』这样级别的惊悚话题。


下面是网友发给我的一位中国医生的帖子,据说这个帖子之后点燃了人兽杂交这个关键词。。。



但我想说,通过逻辑我们可以不借助任何其他知识明白这个说法显然是夸张和带了节奏的。何以如此?因为如果这件事情果真如这位医生所言:将来地球上会出现一批人兽杂交生物的话,以现今人类科研圈的氛围,是绝对不可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这位医生提及的Nature一定会连同其他有声望的期刊一起对这一事件发动强烈的口诛笔伐,让处于风口浪尖的当事人满脸是包,最后落得个没脸见人的下场。本次事件在日本最早六月初左右就有大媒体在报道了(6月8日,朝日新闻),如果涉及科研必要性、价值或者伦理问题到达了人兽杂交级别的话,现在当事人应该已经被痛打落水成狗了——2018年11月26日,人民网刚刚以欢欣鼓舞的口气报道了贺建奎基因编辑婴儿事件,11月27日贺建奎已经没有脸面参加在香港召开的第二届人类基因组编辑国际峰会了, 11月29日环球科学中文版刊载了全球超过400名科学家实名反对贺建奎的批判信息。



通过这个最佳对比,你就明白其实你可以不知道任何具体情况,也并不需要任何具体知识,你只要通过科研圈对于同类型事件的反响比对,加上基本的逻辑判断就可以知道真相大致落在哪个区间了。


这一点很重要:理性思辨是一种思维能力,是一种思维方法,并不总是与绝对知识量相关。相反若不注重思辨的本质,哪怕绝对知识载量再高也不过是机械的堆积,关键时刻根本无法给到正确判断任何有益的支持。我想中国很多网民动辄就被媒体带出节奏或者带进沟里去的原因如果不是绝对知识量欠缺的话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了吧。


【2】为什么偏偏因为日本宣布了这件事情就高潮了起来?


这非常奇怪。可能很多人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件事情的相关背景吧?事实是这样的:千万不要以为日本是全球最早搞出来这个『幺蛾子』的国家。美国比日本早开绿灯了好多年。早在2017年,美国就有了人与猪之间的Hybrid胚胎,然后在2018年有了人与羊之间的胚胎, 这个耗时4周左右培育的羊胚胎中人的细胞占比为一万分之一(0.01%) 。当时的原理,和这次日本的完全一样。实际上早在2017年的美国,就已经有了利用这一手法在实验室的Rat体内制造胰腺,然后将胰腺移植到患有糖尿病的Mouse体内结果治疗成功的先例。


这项技术的一大难点是动物胚胎中所含人体细胞的比例。如果比例过低,譬如只有10万分之一的话,就很难作为移植到人体内的器官利用了。所以2018年早些时候,美国加州大学研究团队发表成果,成功地将羊胚胎所含人体细胞比例提升到了万分之一。即便这样依然不够—— 真要顺利移植到人体的话,比例必须继续提升到百分之一。


但这个时候会出现伦理问题,于是就出现了美国斯坦福大学教授中内启光。中内启光的努力方向是: 操作中不让目标动物的脑与生殖器中的人体细胞增加,而是在人类所希望的部位大幅度增加。 而这位名叫中内启光的日本学者,恰恰就是本次话题的主角。身兼斯坦福大学教授的他在美国斯坦福大学也拥有实验室,很久之前开始一直从事人造多功能干细胞iPS置入羊的受精卵然后移植进入羊代理子宫,令羊的后代体内产生人的胰腺的科学研究。在积累了10左右的研究实绩之后,同时身为东京大学医科学研究所特任教授的他今年6月下旬在日本申请了相关研究项目,这个研究项目预计将在今年8月下旬之前获得日本文科省的批准,一经批准则研究将立即展开。也就是说:他之所以能够今天即将在日本开展这一研究,是因为美国本来就没有这方面限制,所以他才能把在美国积累的Know How搬到日本继续研究。


我想问:在美国早就开始了的研究,为什么现在到了日本却变成了一个令中国公众哗然的大新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会只是因为这个新闻是从日本传出来的关系吧? 那么早几年日本学者在美国研究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大家又干什么去了呢?匪夷所思。


【3】捣鼓这样东西,价值究竟何在?


好,现在问题来了:为什么美日两国相继开始捣鼓这样东西呢?这就事关这类基础研究的价值究竟何在的问题了。今日美国,排队等候脏器移植的人数平均每十分钟就增加1人,而每天在等待过程中有22人死不瞑目地离开了人间。美国国内每年需要接受心脏移植的人数超过10万人,但实际上一整年里有幸接受移植手术的人仅仅2000人左右,这供需之间的鸿沟,实在有点宽得令人绝望。而日本同样面临严重的器官紧缺:譬如全国每年急需接受胰腺移植的患者多达200人左右,但每年供应数量却只有40个上下。。。


怎么办?让动物生产人所需要的器官,就是未来很有探索前景的重要可能性之一。如果真的能够顺利走到最后的话,这可以救活很多人,可以非常显著地改善很多人的生活品质。


【4】这一研究方向的真正风险在哪里,如何监管控制?


首先,担忧这种操作导致真正意义上的人兽杂交生物出现。所以这方面日本之前一直比美国谨慎,一直没有放开口子。但实际上正如中内启光所言:『譬如在羊体内成长的人体细胞,比例非常低,大概只有最多千分之一到万分之一。在这样的级别之下是不可能出来一个长着人脸或者智力水平介于人与动物之间的动物的。』


其次,日本为了这件事情早在2012年就开始了公开征求意见的讨论程序,一直讨论到今天,花了整整7年时间,从社会、伦理、宗教乃至动物的各个方面进行了沟通与商榷,从程序上而言已经是相当充分,至少比美国充分多了。同时到了今年3月才开始认可松动放行,但基于一个严谨前提—— 『必须采取必要措施以确保不会产生令人与动物之间的差异变得模糊的生物』


那么如何做到这一点?其关键控制之一在于: 如果动物母体内培育到一定阶段之后对后代脑部进行调查发现人的细胞占比超过30%了,那么实验将立即终止 以确保确立的原则不被践踏。所以从人类细胞占比这个角度而言,我们通常所谓的奇美拉(Chimera),也就是动物的两颗受精卵融合在一起成为一个个体发育的现象,也没法套用在这一案例之上。


↑希腊神话中的喷火怪物奇美拉。


再次,本次批准允许将含有人iPS细胞的受精卵置回目标动物子宫的目标动物仅限于实验鼠(Rat和Mouse)。 而脏器尺寸和人类相对接近的猴子或者猪的同样的受精卵,则只允许限制于体外培养。


最后,置回动物子宫的受精卵即便真的后来发育出了人的器官,也绝对不允许移植到人体。


【5】那么这个所谓Human-Animal Hybrid Embryo到底应该在中文语境里如何合理称呼呢?


这在我看来,恐怕展现的是中国传统英语教育的一个硬伤:那就是宛若基于英汉词典的灌输,一个英语单词机械生硬地对应唯一一个中文含义。Bank就等于银行,我说一群孩子在big river bank那边玩沙子,估计就会有很多人会翻译为一群孩子在大河银行里玩沙子了。同样地,很多人看到Hybrid这个单词脑子里本能的就涌现杂种、杂交、反正就这类印象的措辞。但实际上基于实际含义,我觉得一方面可以翻译成为混合体后者嵌合体(但也不是非常精确,就如上文解释的奇美拉,奇美拉就是嵌合体), 另一方面可以参考日本的汉字表示,拿来主义地翻译成『动物性集合胚』 ,或许也是一个可选项。总之无论如何,在中文语境里使用『人兽杂交』的措辞是相当不恰当的,因为人兽杂交在中文语境的想象中更加接近于人与兽(通常还是大型兽)发生性行为之后融合成的半人半兽的后代,这显然与本次日本放开的基础研究内容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情,很可能让大多数不明就里,第一次接触这一话题领域的公众从一开始就本能地、生理性地产生反感,把生命科学领域一个有意义的基础研究方向先入为主地理解为是邪恶的、堕落的、荒淫的,这对科学研究的名誉是巨大的侮辱,对科学研究的潜力是莫大的伤害——我们,真的不能这样做。


【6】最后,这一基础研究方向和贺建奎的基因编辑抗艾滋病婴儿有什么本质区别?


最后这一段落的讨论非常重要,因为客观而言日本放开的这一研究方向不是没有生物和伦理风险,甚至还可能存在生物和伦理灾难风险,似然概率极小。但学界为什么没有像对待贺建奎那样痛打落水狗呢? 贺建奎明目张胆的无耻、还因为他巧妙利用了公众对于艾滋病的无知。 这是因为粗看都很劲爆的两件事情之间存在若干本质不同,而上文已经提出过一部分。这里再度总结:


①贺建奎的操作从起点上就没有任何合理性,必要性和充分价值的支撑。即便父母有HIV,新生儿有N种手段可以避免感染,且手段的成熟度、可控度、效果乃至成本总体远远优于贺建奎的方案。贺建奎的方案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的行为。

②贺建奎的操作令被基因编辑的新生儿蒙受额外的风险和代价:首先,新生儿未必真的能够抵抗HIV。其次,新生儿还可能因为基因编辑未来面临显著的折寿代价。

③新生儿基因编辑不可逆,生米煮成熟饭之后没有任何办法回到先前。

④贺建奎完全无视客观规章制度,完全忘记了作为科研人员的基本道德与情怀,操作上完全是瞎跑火车顺着自己的一厢情愿乱来。而且过程中有着明显的诱骗、隐瞒实验对象的恶劣举动。


相形之下,本次日本放开的研究则是:

①脏器不够粥水僧多,未来若走出一片天地则有望大幅度减轻器官荒的状况,拯救无数人于水火。合理性必要性和价值非常显著。这一显著性甚至足够覆盖②移植风险(譬如移植到人体之后未来的癌化风险),我们可以不断微调完善下去。

③未来即便移植,发现有问题依然可逆,可以拿出来探讨其他可选项。

④充分长的公开讨论时间(长达整整7年),且规则设定细致而严谨,该check的check,不可逾越的禁止,置科研风险于可控得多的范围内。


所以,贺建奎的案例和本案没有可比性,根本不是一个次元的问题。生命科学的研究几乎永远无法摆脱生物与伦理风险,这个时候我们不得不动用类似现代医学药物研发那样的思路:肯定有副作用,但如果有迹象显示综合效益远超副作用的话,我们应该有前行试探的空间与勇气,这也恰恰是人类科技发展至今的原动力,否则我们为什么要开车呢?不开车人间就没有车祸,自然资源就没有损耗,多么美好?可是话能够这样说吗?如果我一开始就把第一台汽车形容为能够上路撞死人的铁棺材,你同意吗?


所以, 把基于iPS细胞尝试让动物制造人体器官的基础研究形容成『人兽杂交』真的很不好, 莫名的引导与带节奏让一个值得观望的科研方向还没有真正启动就遭到了彻头彻尾的抹黑。 这,真的很不好。我只能诚望相关媒体自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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