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带钱包
2017年,彭小莲导演来我客厅录制《上海伦巴》的导演评论音轨。那是一栋位于上海法租界的新里弄房子,4层,建于民国16年。跟所有老上海人家的生活习惯一样,朝南两扇黝黑的大木门常年紧闭,员工、客人进出都走朝北厨房。
我的工作内容之一就是录制导演评论音轨,所以客厅经常光顾各种导演,我还一直不知死活地说,哪一天录到戈达尔老子就不干了。大概是太想录戈达尔,没多久我在公司养了一只猫,无论录音、直播、写作都伴在左右,取名戈达尔。
彭小莲导演来我客厅前我们见过一面,在我们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19楼的会议室里谈一个剧本,最后剩三个人,我、干超,彭小莲。那天上海很阴沉,云层压得低,气压也低,会议室没开灯,彭小莲背对窗坐着,我坐她对面,她始终是个剪影。
她来聊剧本之前,我和纪实的一大群小伙伴在食堂点菜吃,吃了一半,干超手机响了,接起来,是彭导,不知说什么,干超瞬间有点尴尬。挂了电话他说,她出租车到台门口了,没带钱包,我也没现金,你们谁有?我去接她进来。那是大约2013年左右,什么pay都还没有,出租车也只能扬招。一桌男同学,我坐干超旁边,我说我有,我和你一起去接。
穿过上视花园的时候我心想,他妈的男人接待嘉宾就是粗糙,不懂待人之道。
你的客厅怎么那么难看?!
彭小莲当然不记得在上视19楼的会议室跟我讲过剧本,她再次见到我的时候,已经是4、5年后了。那天她笔直从厨房门进来,我穿着高跟鞋从二楼办公室下来迎。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说,卧靠你客厅怎么那么难看!
我一下子对她充满好感。
这个客厅来过多少电影导演、文化名流作客,每一个都客客气气,我也彬彬有礼。只有这个上海女导演一进门就扯了我的面具和衣服。我咽了一口口水把他妈两个字省略掉说,全是我布置的。她接着说,要死快了,沙发难看爆了。
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导演评论音轨虽然只需要声音,但我习惯性地留影像,让摄影师拍她。她忽然进入职业状态,指挥我摄影师,你!机位退后退后退后!机器升高升高升高!别把我拍胖!你!她又指着我,你这个白墙难看死了,你这里是要拍摄的,要有颜色,麻烦你多看看电影好吗?
我一口鲜血喷出来,难弄的上海女人。
她还是录得很开心的。我把她送出公司,走出厨房,穿过破旧的小区弄堂,我橙色的小车停在小区的垃圾筒旁边。两个在这里住了一生一世的老阿姨把菜篮子放我车盖上,靠着车门一边噶三胡,一边剥毛豆。我眼角瞟她们,不敢言语。她们都是生在这条弄堂的,法令纹与弄堂口那颗大树的年轮一样深。
我们只是过客。
袁泉不肯演我的新戏
彭小莲忽然发现我平时是看电影的。因为加了微信。
有一天我忽然接到她的一条微信,她说你去看一下刚上的《敦刻尔克》,值得看,我带着我的摄制组集体看的。我自然已经看过,发了很长的观影感受给她。
再来客厅的时候,是一个艳阳下午,她带来她的新片《请你记住我》。严严实实拉上蓝色窗帘,4米层高的民国老房子因为大量使用实木建材,非常舒服,能把尘世的一切隔阻在外,包括时间与温度。
网上流传的关于她维护同班同学陈凯歌的段子,那天我亲耳听她说了。
《无极》很烂么?但你要相信,陈凯歌开拍的时候,一定是想把它拍成一部好片子的!
许鞍华的《明月几时有》你喜欢吗?我非常不喜欢。田壮壮说好,我一头撞死算了。
一头撞死,是她的口头禅。
她在海派文化中心的讲座现场跟观众讲《请你记住我》的艰难。袁泉是演黄宗英的第一人选,当时袁泉说我一定会很慎重的看剧本。发过去,结果制片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导演你自己去跟袁泉讲,我说干嘛?他说袁泉不肯演。
他妈的马上开拍了我急得真想一头撞死。我说袁泉你就来演少女吧!你不演,投资方觉得没有明星,不投了!
但她最终从内心认同袁泉的选择,因为袁泉跟她讲,导演,是你教我的,在电影上是没有塑造的,你怎么让我这样一个当母亲的人来演少女,我自己不相信,我真的不能演。
她在讲座现场反复跟观众说,我拍电影总是没钱,但是我知道,袁泉说得是对的。袁泉一直都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好女孩,零绯闻,她大二时演我的《上海纪事》,马上被提名金鸡奖最佳女演员。她在演我的《上海伦巴》时,只要不上戏,永远一个人抱一台电脑戴着耳机看《乌鸦与麻雀》,因为她演黄宗英,她反复看黄宗英的表演。
后来我们送电影局审片,片中她模仿黄宗英的片段出现时,大家惊呆了,以为我们用了原音,黄宗英那种说话带有重重鼻音的样子,她学得一模一样,她是一个难得的好演员。
上海女人
我在最丧的时候给干超发微信,惊闻彭小莲离世,世事无常,有合作,也是缘,很唏嘘。
王家卫导演的文本有一个习惯,笔下的所有重要人物离去前总有一番盖棺定论。今天一整天,我刷到无数篇彭小莲导演离世官宣,细数她生前的作品、成绩、奖项、采访。
也许真的是电影看太多。我本能地,只想把她还原成一个人。
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个性强悍的女人,一个极度有趣又极度孤寂的上海女人。她身上有太多我熟悉的上海女人的味道,上海女高知的味道。美貌、桀骜、独行、嫌弃世界、见谁都骂。社交障碍,天然防御,拒绝媚俗,在人群中昂首挺胸,抵死尊贵。
《请你记住我》里有太多彭小莲自己的人生影子,那个片中出现的男邻居的故事我也从不同人口中听过。说她住的地方有一扇铁门,老是有人不关铁门,男邻居就破口大骂。一次一个神秘男人戴了鸭舌帽来访,没关,也被臭骂一顿。
鸭舌帽掀起一看,周星驰。
最后一次见彭小莲,是去年在她家楼下一起喝咖啡。我心不在焉,总是抬头看她小区的大楼,心想那扇好玩的铁门就在里边。
我在文首放出一段彭小莲导演的生前录音,是17年末,我为她办的一场电影讲座。那时《请你记住我》还没有公映,她在现场大方地放片段给观众看,像凉风徐徐的小区黄昏,抱着襁褓婴儿遛弯的人群里,那一个笑得最开心的女人。这是一段介于工作与非工作状态之间真性情流露,我听了又听,觉得特别迷人。
前几天天办《撒旦的探戈》讲座,我和杨超导演聊天,聊到民国女人。杨超忽然问,上海现在还有名媛吗?我想了半天。在我看来,名媛是既有好的出生,又要有好的学识,最重要的是,无论一生得逢顺境抑或坎坷,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仍不失天真与体面。
我那天竟然忘了。我认识的彭小莲,便是上海的名媛。
我再也没有自诩陈小姐的客厅了,我不再惦记我的事业发展要跟戈达尔的生命赛跑,我花更多的时间阅读、观影、旅行、恋爱,感受。每天晚上,我伴着我的猫入睡。
但我把我的新客厅,漆成了绿色。
彭小莲导演,谢谢。这一路旅程,辛苦了。
陈小姐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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