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的“炼金术”

在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的同一天，印度总理莫迪突然宣布将立即废止本国最高面值的两种纸币——500及1000卢比（按当时汇率价值7.50美元和15美元）。此后的三周，市场对特朗普的政策预期将美元迅速推高，印度卢比则和其他新兴市场货币一样一路下滑。所不同的是，卢比兑美元汇率已贬值到历史最低点，而它的贬值很大程度上是莫迪激进货币改革的自食其果。

突然废除市场上流通的货币可谓祭出雷霆手段，通常只有在发生超级通胀时才会使用（发行面值更高的钞票，替代成捆的小面值纸币；或者旧中国曾经推出的“金圆券”改革）。政府考虑会慎之又慎，因为一旦失当，不但会对经济带来没有必要的震荡，更会给政府信誉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

莫迪却信心满满，而且在推出废止大额钞票政策之前，严格保密，力求成功。突然废除现有大额货币的政策是莫迪政府遏制非法收入的连串行动中采取的最新手段，针对的是贯穿印度地下经济的“黑钱”——那些未纳入核算、存在于正式金融体系之外的资金。政府规定今年年底为旧钞兑换的大限，希望这么做能迫使那些从地下经济中获利颇丰的富豪与贪官，要么坦白黑钱来源，要么损失惨重。按照世界银行的估计，印度的地下经济占其GDP的约五分之一。

迫使地下经济浮出水面，打击“黑钱”之外，新政也试图“一石三鸟”：一方面藉此机会鼓励更多印度人使用银行体系，交易的电子化可以更清楚地去追踪交易流程，有利于税务机关将地下经济纳入监管之中，增加税收；另一方面，新政也试图推动与国际接轨，加入以电子货币取代纸币的洪流之中，鼓励移动支付等创新在印度的普及；此外，印度央行更寄希望能藉此发一笔横财来“劫富济贫”。央行估计那些无法及时洗白或者不愿洗白的“黑钱”会占所有流动大额旧钞的五分之一，因为担心引“税务人员”上门，这20%的钞票不会存入银行换新钞。这意味着印度央行在兑换日期终止之后，可以将这笔空降的财富用于新的财政刺激。

并非完备的规划

这样的规划，即使在现金使用量已经下降的成熟市场，也会带来不小的震荡。加拿大在2000年就宣布逐步回收面值1000加元的纸币，16年后，仍有约20%加元千元钞在流通中。但中央银行不太愿意废止某一种纸币，甚至不太愿意定下一个兑换的截止期限，担心这会损害对仍在流通中的货币的信心。

印度市场与成熟市场仍有很大的距离，莫迪却大刀阔斧推出“新政”，自食其果也就难免。

首先，印度市场中98%的交易依赖纸币，而被废止的1000卢比和500卢比纸币，占流通货币的86.4%。11月8日莫迪宣布新政之后，商铺立刻不再接受旧的大额纸币，给老百姓带来了许多不必要的艰难。


图一：各国交易量依赖纸币的情况

其次，印度银行体系的城乡差别巨大。在新德里和孟买这样的大城市，有很多银行和ATM机，相反在农村，银行系统与ATM的覆盖就要少得多。纸币以旧换新，在大城市尚且需要排长队，在乡村，造成的困难则要大得多，更不用提许多农村人根本就没有银行账户。

第三，虽然新政的目标是打击地下经济中的“黑钱”，但是印度的地下经济同样也创造了超过20%的就业，他们的酬劳都是现金支付。地下经济浮出水面不可能一朝一夕，但对大量就业者而言，非正规经济遭遇资金阵痛却可能直接影响到他们的生计。

“新政”实施三个多星期的事实证明，莫迪这番政策不仅仅是操之过急这么简单，甚至可能给印度经济带来重要伤害，令政府信用蒙羞，并可能动摇其他莫迪的改革举措。

莫迪政府对换钞的复杂程度显然估计不足也准备不足。

首先，大额旧币的以旧换新遭遇严峻的技术挑战。新的500卢比与2000卢比钞票比旧钞要更小一点，ATM系统无法识别，更新调整需要45天，极大地增加换钞的困难度。几千万印度人在过去几周都要在银行排上许多个小时才能替换钞票。

其次，央行低估了印刷新钞面临的时间瓶颈。总共有220多亿张旧钞需要被替换，而印度印钞厂每月仅能印刷30亿新钞。即使因为推出2000卢比新钞会带来总钞票数量的减少，以及一部分“黑钱”不会到银行替换，也需要五到六个月的时间才能印刷足够的新钞替换市场上所有的旧钞。


图二：各种面值卢比的流通占比

第三，印度央行并没有公平对待大银行和村镇农村。央行所提供的数量有限的新钞，优先供应给城市里的大银行，而农村的小型金融机构则无法拿到足够的新钞，也无法与大银行竞争换钞服务。

以上三点叠加，人为创造出一波信贷紧缩行情。在城市，很多工厂停工，因为无法从银行取出足够的现金支付工人工资，许多小商铺也不得不停业，因为整个资金流动受限。农村的情况更差，乡村非正式金融业受到沉重打击，农民为了换取现金，不得不贱卖农产品。有报告说农产品销售下降了五成，日用耐用品销售则下降了七成。有分析师统计，货币流通量十一月末与月初相比只剩四分之一，其带来的短期信贷紧缩可能将印度经济增长削弱2个百分点（印度第三季度经济增长7.1%）。

而莫迪政府“新政”的初衷却远没有那么容易实现。

“新政”最重要的目标是希望打击在地下经济中囤积现金的富人和贪官，但是有调查估算，真正囤积现金的富人并不多，只占3.75%到7.3%。富人转移财富的方式很多：黄金、珠宝首饰、房地产。真正富有的人早在伦敦的豪宅里偷笑了。

希望在换钞过程中暴露出一些来路不明的巨富，以便税务机关能够重点稽查，在现实过程中却早成了给“黄牛”创造新的生意。替人排队换钞，以及帮助有钱人找人头化整为零换钞的生意，在“新政”宣布伊始就应运而生。也有黑市开出以840万新卢比换1000万旧钞的盘口，显示地下经济已经找到了“洗钱”的新方法。

政府发行2000卢比面值的新钞，也与推进交易电子化背道而驰。尽管开了废除大额纸币的先例，会让一些人对大额纸币心生怀疑，但仍然无法阻止地下经济今后利用大额纸币继续做生意。

印度人换钞的热情和速度，也令监管者和金融机构准备不足。新政实施三个星期，印度人就存入了8.5万亿卢比的存款，令银行不堪重负。政府预计有14万亿卢比的旧钞需要替换，距离还钞大限还有一个月，就有三分之二的旧钞存入银行，显然超乎政府预测，政府借着换钞发一大笔横财的愿望也可能落空。有专家认为，最终也许还会有3万亿卢比的旧钞不会被替换。

不过，即使央行收获了3万亿卢比的横财，莫迪的这一折腾可能还是会被证明是很不划算的买卖。

首先，短期而言，新政对商业和消费的打击巨大。虽然不受监管的小商业是黑钱的温床，但是他们也提供了最为重要的就业岗位和市场交易，如果小企业因为缺乏资金——尤其是流动资金——而关闭，则对经济带来的连锁反应不可小觑。莫迪政府的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可能加班加点印制新钞投放市场，尽快缓解人为造成的信贷紧缩。

更重要的是，莫迪可能因为这一举措而消耗掉大量珍贵的政治资本，让未来继续推进改革变得举步维艰。雷霆手段固然是整治政治顽疾的方法，但是新政实施过程中暴露出来的估计不足和准备不足，凸显出莫迪对自己及技术官僚的盲目自信。推进改革固然是莫迪的目标，但操之过急很可能葬送整个改革事业，这值得深思。

衍生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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