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魔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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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漂杀人回忆:老家回不去,城里留不下,你叫我去死? | 北洋夜行记024

魔宙  · 公众号  · 社会  · 2017-05-23 22:54

正文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半个月前,一个河南朋友跟房东闹了点纠纷。讲到最后,房东突然撂出句话:“你有北京身份证吗?”


口气里带着股狠劲。似乎这是句压倒式的威胁。


网上有个说法,称外地人“王德彪”,意思是“外地逼”。我不太理解这种情绪。


如果“逼”是不好的意思,那这世上肯定也有不少“白德彪”(本地逼)。


好或坏,和地域没关系。


不过,地域观念和冲突,是个难以回避的问题,敏感,但要紧。


今天讲的故事,跟这话题有关。有点长,也很血腥,但要紧。


1923年5月,中国发生了件大事,临城的火车大劫案,一群山东人绑架了外国人。三月份,我曾在魔宙介绍过。


就在这件举世闻名的劫案刚刚曝出的第四天(1923年5月10日),北京灯市口金鱼胡同,有户人家一夜间惨遭灭门,死了是十个人。


当时,《白日新闻》的记者都派去了山东,编辑部就托金木调查。没想到,这件案子忙活了金木半年。


案发后,不少报纸都在社会版登了报道。图为《晨报》的报道,题为:金鱼胡同十口一夜遭屠戮,年纪最幼男童仅八岁。


案件发生后的半年,金木才在笔记中完整记录了调查。他写道——


“灯市口案发生后,我对凶手和死者一家,做了详尽的调查。这件灭门案的现场,是我十年来遇到最惨烈的,它发生的原因极其简单,又非常复杂。


“历时一百三十天,我调查了三十多个人。在凶手被审判之前的半个月,我每天去监狱和他们聊天,想更了解他们。


”除了事件报道,我还记了两本笔记,希望能够说出更多真相:究竟是什么,让一个年轻人做出杀人的决定。”


这是金木在笔记《夜行记》中的原记录,我在上文引述时翻译成了白话。


金木的采访笔记已经不见了,下面是他在1924年2月19日在《夜行记》中写下的全文。


大概因为外地读者对这件事了解较少,这篇案件回顾文章后来刊发在《白日新闻》上海分号。


为了方便阅读,我逐字逐句翻译成了更符合当下习惯的白话文。


事件名称:灯市口灭门案

事发时间:1923年5月底

事发地点:灯市口金鱼胡同

记录时间:1924年2月


案发地点在灯市口地区的金鱼胡同,这个地区的道路格局自明代到如今,变化都不大。其中,王府井大街、东安市场和协和医院,对仍在如今的位置。


本文中所有引言,均来自警方记录和记者对当事人及知情者的采访。事件造成的影响巨大,出于对幸存者的保护和对死者的尊重,文中所有姓名均为化名。




猪市大街(今东四西大街)往南通向报房胡同,是一条从明代就有的胡同,叫大豆腐巷。


大豆腐巷长度不到八百米,却沿街开了十八家生猪铺子,其中十一家铺子有自己的屠宰场。


每天清晨,人们听见的不是公鸡打鸣,而是生猪的哀嚎。


大豆腐巷里的生猪铺子每天都要运输生猪,照片为美国社会学家甘博拍摄。


每天清晨,沿街的屠宰场都在门前杀猪,伙计用竹竿挑着生猪走过,四脚被捆在竹竿上的猪就盯着路边的正放血的,死命挣扎。


除了前清砍人头的菜市口刑场,这里是全北京最血腥的一条路。



大豆腐巷四周三四里的灯市口地区,曾被美国调查员(金醉注:指美国社会学家甘博)称作“社区”。


这个“社区”有124家店铺,10个公共厕所,两所学校,一家茶馆和一座前清的道观,还有协和医院、美国公立会教堂、警察局、幼儿园和4家新旧结合的旅馆。


这里有剃头的、卖布的、算命的、倒卖古董的、做陶壶陶罐的,还有钱庄、洗衣店、棺材铺和寿衣店。


内外城的人来到这里,除了杀猪和买肉,还可以买到全北京最好的弓箭、弹弓和刀剑。


民国北京灯市口地区,有个叫弓箭大院的地方,全北京最好的弓箭铺子都集中在这里。照片为美国社会学家甘博拍摄。


除了店铺老板和伙计、这里住着230名军人、86名学生、42名人力车夫、52名厨子、28名木匠、39名仆人婢女、3名飞行学校的学生,还有一些僧人、牧师、算命先生和刻字工人。


除了下雨天,胡同里总是人来人往,豆腐巷飘出的血腥味之中,还掺杂着木屑味儿、铁器味儿、陶土味儿和人身上的酸汗味儿。


血腥气


去年(1923年)五月十号傍晚六点,刚下过雨,算命先生三麻子收了摊子,扛着家伙往北走,进了油坊胡同。


走着走着,他竟然迷路了,不留神岔进了大豆腐巷,一脚踩进路边的血水里。

十几年来,他都绕着大豆腐巷走,从没走差过。


“那天下午,一连卜了几个凶卦,我心里头老琢磨,给走岔了——然后就遇见个怪事儿。”


走进大豆腐巷,他想退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北穿了过去。他看见路口有人杀猪,血淌了一地。


三麻子记得清楚:“平时不兴在路口杀,关键是,时辰也不对——太阳落山,阴气上升,不该杀生。”


那晚回到家,三麻子的鼻子里还总觉得有股子血腥味,直到第二天早上起床,他扛着家伙到金鱼胡同支起摊子,那味儿还在。


他问宝坻来的剃头匠,剃头匠笑他:“见天不都这味儿吗?北头杀猪的腥气。”


又问路边趴活的胶皮车夫,说刚从北边过来,杀猪正杀得欢。


俩人说的都没错。平时风大了,是能闻到些腥味儿,但那天一点风没有,老槐树叶子都给太阳晒蔫了,除了老鸹在顶上扑棱几下,什么动静没有。


那天从上午十点,灯市口美国公理会的寒暑表上显示,气温有三十三摄氏度。


民国时期,称温度计为寒暑表,当时的温度计量方法,和现在一样,分摄氏度和华氏度两种。


三麻子的算卦的摊子有时摆在金鱼胡同东头,挨着米市大街,有时摆在金鱼胡同西头,挨着莫理循大街。


莫理循,澳大利亚记者,政治家。1912年,莫理循接受中国政府的邀请,出任袁世凯的政治顾问,一直当到第四任总统徐世昌时期。袁世凯称帝后,将“王府井大街”改名为“莫理循大街”,该英文街道名一直保留到1949年。


三麻子丢下摊子,在附近胡同里来回溜达,心里烦得慌。


他从金鱼胡同串到西堂子胡同,路过几家三个下处(金醉注:指低等妓院),又串进椿树胡同和甘雨胡同,一直溜达到燕京大学女校。


最后,他走到学校对面的三层洋楼跟前,那是前交通总长曹汝霖家。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歇了一会儿。


三麻子不知道,就在这当儿,他的摊子上出事了。


一滩血从算卦摊子后头三合院的大门底下淌出来,流到了桌子前,很快招来嗡嗡的绿头苍蝇。


这个三合院,是冰局掌柜黄老板家。冰局就在南边的冰渣胡同里,是黄家的祖业,光绪年就有了。


大户人家出事,一条胡同的人都聚过来看热闹。


清末民初,皇宫和百姓过夏天,都要用冰解暑。除了皇家自有的冰窑,北京城也有民办冰窖,大多在市内开设有售冰营业点,称作冰局。这种商业受季节性变化影响,只能在暑热的夏天挣钱。立秋之后,便改作其他营生。图为民国时期,冬天在河中取冰存储的照片。约翰·詹布鲁恩拍摄。


三麻子歇够了,起身拍拍屁股往回走,他更不知道,屁股底下坐的石头,就是黄家灭门案凶手每天休息的地方。


等他回到金鱼胡同,内城左二区的巡警已经封锁了三合院,宣布灯市口一带往南到长安街全部戒严。


除了协和医院对面的寿衣店和佟府夹道(今同福夹道)的棺材铺,其他店铺都关门回避。


侦缉队撬开黄家的院门,门里跌出个半死的女孩,右肩上插着把杀猪尖刀,手里拖着根一米多长的冰镩子。


冰镩子,是冬天在河里凿冰取冰用的铁质工具,古时候的跟现在的形状基本一样。


女孩名叫瑶瑶,是黄家的一名丫鬟。黄家上下老幼,就她活了下来。


巡警找来医生,给瑶瑶止了血,抬在担架上。三麻子杵在一旁,盯着那把杀猪刀说:“我就知道,昨天那猪杀的不对。”


杀猪的尖刀,用来刺猪心脏附近的动脉。


黄家院子半亩地大(300多平米),从外到里,被染成了血色,堂屋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血水。


第一个进屋的巡警说,“一脚踩下去,鞋底黏在地上,抬不起脚。”


西厢房的屋梁上,吊着两颗人头,头发绑在一起。


一颗是黄家小姐,叫黄小萌。另一颗是她燕大女校的同班同学,也是这次案件中,唯一一个黄家以外的受害人。


两人的身体并排躺在黄小姐卧室的床上,脖子上冒出的血把被子和两人的丝绸睡衣全部泡透。


除此之外,屋里院里,发现了八具尸体。警署的案情描述中记录如下:


◆ 黄德兴,冰局老板,53岁。头部遭锤击,刀刺脖颈,腹部中两刀,头部有刀伤十一处,右眼珠突出。

◆ 张若璞,黄德兴妻子,50岁。太阳穴遭锤击死亡,无被性侵迹象。

◆ 黄小萌,黄德兴女儿,20岁,燕京大学女子部学生。右侧太阳穴遭锤子打击死亡,尸首分离,睡衣被撕开,无被性侵迹象。

◆ 黄小明,黄德兴次子,11岁,用锤击头部,以捣蒜式戳死,血肉模糊,难辨真容。

◆ 黄小聪,黄德兴长子,27岁,冰局经理。头部被利器刺穿,腹部、下体、大腿中刀无数。

◆ 马光丽,黄小聪妻子,25岁。头部遭锤击死亡,无被性侵迹象。

◆ 黄吴氏,黄德兴母亲,79岁。惊吓死亡,死后遭锤击。

◆ 黄乐,黄小聪之女,5岁。面部遭锤击死亡,死时两手交叉,遭垂击骨折。

◆ 黄二奎,黄家管家,60岁。后背遭刺数刀死亡。

◆ 何沅,黄小萌同学,19岁。胸腹中七刀,头颅上有锤子击打伤痕,尸首分离,无被性侵迹象。


所有人的死亡时间,都在五月十一号凌晨一点到四点之间。京师警察厅过去十年的犯罪记录中,最恶劣的仇杀,也没这么残忍的。 


案发当晚,黄家十口人遭杀害的大致分布点,院子中间的点,是幸免于难的婢女瑶瑶遭袭处。此图根据金木笔记中绘制的死者分布图复原的。


堂屋墙上喷了几片细小的血点子,十具尸体附近都有洒落的血迹。法医判断,凶手至少两个人,应该是第一次杀人。


“血没喷起来,颈部伤口多,这俩女人的头可能是一刀刀割下来的。”


1920年代,现代法医学和刑侦方法已在重大案件中使用,金木笔记中1924年发生在奉天的案子,就曾使用指纹学破案。按照一般法医经验,喷溅血液是由于人体的动脉血管破裂,破裂处血液在动脉血压作用下向外喷溅形成的,典型的形态就是在一定面积内呈均匀圆点状分布,其面积大小与破裂的动脉血管径成正比,而与喷溅的距离成反比。细小的喷溅血迹,可以推断动脉破裂较小,或出血较慢。


法医从黄家院子里出来,掏出一张地图,指着上横竖交错的胡同,问巡警:“知道人的血管啥样吗?跟这地图差不多。”


他掏出钢笔,找到黄家的位置,标记了案发点:“这里,就是动脉爆裂。”


冰镩子


婢女瑶瑶目睹了这场血案的开头和结尾。


五月十号晚上九点多,瑶瑶跟黄小萌说,想睡觉,不能再喝了。


黄小萌的同学何沅那天生日,带了几瓶张裕葡萄酒,三人在房里偷偷喝了一瓶半。


回去睡觉前,瑶瑶听见黄小萌跟何沅说,今晚就别走了。


她对小姐的这个同学记得清楚,“头发很短像男的,我还见她穿过男学生的衣服。”


十一点半,瑶瑶起来上厕所。回来时,她经过小姐房间,见灯还开着,就推门进去。


桌上的三瓶酒都喝完了,黄小萌跟何沅斜躺在床上,靠在一起睡着了。


给两人搭上被子,瑶瑶关了灯,又回房睡觉。


凌晨一点多,她起来找水喝。一进院子,就看见堂屋的房门开着。


“我马上觉得不对。”瑶瑶从十岁就在黄家干活,知道每个人的习惯,“老爷太太,少爷小姐,还有少奶奶,夜里要起来,都会叫我,要么叫奎叔(黄家管家)。”


她站在厨房门口,盯着堂屋瞅了一会儿。堂屋里出来个人,戴着帽子,穿着黑衣黑褂,腰里扎了条黄带子。


“我一害怕,差点喊,但又好奇。后来才知道,那人穿的是戏服。”


黑衣人从堂屋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进了小姐房间。瑶瑶悄悄跟了过去。


夜里天晴,月亮也明。她从玻璃做的窗户眼往里看,黑衣人正站黄小萌床边,一动不动盯着床上。


清末民初,北方的有不少普通家庭已开始使用玻璃。1920年代以前,玻璃还很贵,大扇玻璃窗并未普及,很多家庭在窗户上安装小块玻璃,称之为“玻璃眼”。当时有诗云:明如冰鉴薄如蝉,圭自为方璧自圆。驹隙透來尘不到,家家争費一文钱。图片是1904年上海一户普通人家的窗户,门口站的是个老道。


他呆呆站了有一分钟,解开腰上的黄带子,掀开戏服的衣襟,裤腰里别着把尖刀。


“他伸手摸刀,我就闭眼了。”


瑶瑶忍不住啊了一声,捂嘴跑回自己屋,抵住门,钻到了床下。


她没看见,除了尖刀,黑衣人还从伸手摸出了一把锤子。黄小萌跟何沅,都是被锤子敲死的。


民国时期的锤子,大小和造型,都跟现在差不多。


瑶瑶躲在床下的半小时,黄家死了十个人。惨叫声、打斗声、脑袋被砸的声音、刀子扎人的声音,她听得清清楚楚。


瑶瑶吓昏了头,尖叫一声爬出床底,开门冲进院子,往大门跑。


“()一下撞在水缸上,摔倒了。就过来一个人,不是黑衣服的。我一看,是小和尚,一手拿着个冰镩子,一手拿着个杀猪刀,都往下滴血。”


瑶瑶躺在地上,听见院子那头黑衣人问,还有人?快弄死。


“我听声音就知道,是杨小松,他说的北京话带河南口音。”


杨小松是黄家的车夫,送黄小萌上学。小和尚是冰局的伙计,给客人送冰。


瑶瑶说,那一瞬间,她竟然不害怕了,脑子里一团懵。“我有点不相信,他们看起来像中邪了。”


小和尚看着地上的瑶瑶,拿着冰镩子在她脖子里比划了几下,没往下扎。


瑶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小和尚?”


小和尚没吭声,哐当把冰镩子丢在了地上。


杨小松喊了一声,好了吗?


小和尚弯下腰,把杀猪刀攮进瑶瑶的肩膀,松开手扭头跑了。瑶瑶听见他用河南话对杨小松说,好了,咱走吧。


“他好像很害怕,声音在发抖。”


大英雄


案发前三个月,杨小松还不是黄家的车夫,小和尚也没在黄家冰局当伙计。


黄老板做生意十几年,从来没雇过外地人,家里仆人、丫鬟和冰局掌柜、伙计,都是北京本地的,最远的也不出西郊海甸(今海淀区)。


杨小松当上黄家车夫,纯属意外。


三月底的一天,黄家去海甸祭祖,黄小萌得了风寒没去,和瑶瑶待在家。


快到中午,两人懒得做饭,就打电话在广和居订了饭菜,等馆子派人送来。


馆子送外卖和打包,在古代中国就有了。《水浒》中曾写武松派衙门士兵打包酒菜回家。有人考证,清明上河图里有个酒馆的伙计在给人送餐,汴京地区“市井经纪人家,往往只于市店旋买饮食,不置家蔬。”图为民国时期天津送外卖的小伙子。


订完吃的,瑶瑶出门抓药,黄小萌一人捂在床上发汗。


瑶瑶去了半个钟头,外头有人敲门,订的饭菜到了。黄小萌披上件褂子出去开了门。


送餐的伙计跟着黄小萌进了房,从食盒里掏出饭菜摆好,拎着食盒不走,站在房里四下瞅起来。


旧时候的外卖,用食盒送。当时,一些大户人家长期在饭庄包饭,有时还须一群伙计才能送完一顿饭,饭后还要回收碗盘。民国晚期的大城市街头,挑担子跑来跑去的外卖员,可能和现在差不多。


这伙计从前是个流氓,才去广和居当伙计没几天。见黄家没其他人,一时就昏了头,丢下食盒就去搂黄小萌,手往衣服里伸。


黄小萌当惯了小姐,哪见过这阵势,登时懵了。人被推在床头,才想起喊瑶瑶。


当时,瑶瑶刚抓完药,正坐胶皮车往回走。


黄小萌又哭又叫,流氓也怵,就转身去关门。黄小萌拿起床头的书就砸过去。流氓当头挨了一下,门没关上,黄小萌尖叫撞出来,跑进院里。


流氓追出来,却砰地被一块砖盖在脸上。


黄小萌停下一看,不知哪钻出个半大孩子,剃着平头,一张圆脸黑黝黝的,手里拎着块砖头。


流氓爬起来要还手,那孩子抡起砖头甩了过去。流氓躲开,跑出了院子。


这孩子就是杨小松。他今年十七岁,已经算不上“孩子”,只是长得矮了点。


杨小松盯了黄小萌一会儿,捡起掉在房间门口的书,翻了几下,还给黄小萌,问:“这里头是说啥的?”


黄小萌没吭声,拉紧睡衣,问他怎么进来的。杨小松说,门没关,听见喊声就进来了。


事情发生三天后,广和居那流氓被巡警抓到,进了号子。杨小松成了黄家包月车夫。


黄老板说,年轻人敢挺身而出,是个英雄,就买辆车给他拉。


拉车第一天,黄小萌告诉杨小松,那本书叫《侠隐记》,是写外国英雄的,还夸他就像书里的“火枪手”。


《侠隐记》,就是法国作家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出版于1844年,小说的背景设在十七世纪,记录了年轻人达达尼昂离家前往巴黎,加入火枪队的故事。达达尼昂提出了座右铭“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火枪手们都遵循这个原则。1907年中国的伍光建翻译为《侠隐记》。


瑶瑶心里却清楚,老爷雇杨小松做车夫,是要面子,怕他把女儿的事到处讲。


至于黄小萌,那是“念书念迷糊了”,“小姐成天看些小说,说什么火枪手、茶花女,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女学生


黄小萌在燕京大学女校念文科。


这所女校前身是所教会学校,除了文理专业,还有很多西式课程和学生活动。


黄小萌是个文艺女青年,读小说、听音乐、演话剧样样都喜欢,甚至连学校剧社每周排演京剧,也都去看一看。


燕京大学女校,位于灯市口东口的同福夹道胡同,前身为美国公里会1864年创建的贝满女塾,后来是华北协和女子大学,最后并入燕京大学成为女子部。图为女校大门口,拍摄于故事发生的前一年,1922年。当时黄小萌刚刚入学不到一年。


送黄小萌上学没多久,杨小松学会了很多新鲜词儿:新文化、新青年、德先生、赛先生、理想、浪漫。


除了这些不太懂的,还有一些洋人词:拜伦、罗素、泰戈尔,啤酒、咖啡、朱古力、布尔乔亚。


每天中午和傍晚,杨小松都去接黄小萌,在对面洋楼底下等着,累了就坐石头上看着学校发呆,琢磨那些词儿。


有时,杨小松会问,罗曼蒂克是什么东西?黄小萌就笑,说罗曼蒂克就是浪漫,浪漫就是罗曼蒂克。


杨小松一下就懵了。他只知道,梁山好汉里头,行者就是武松,武松就是行者。


杨小松从小听书听戏,梁山故事倒背如流,讲得起兴,还能唱上几句《快活林》。


每回黄小萌笑他,他就讲水浒。黄小萌就安静听。


她说,这些好汉,就像《侠隐记》的骑士剑客。


《醉打蒋门神》传统戏曲剧目,出自《水浒传》第二十九回。


瑶瑶说,小姐着了迷一样,“以前她给我讲过那些故事,我都不爱听——这下好了,她说杨小松懂,因为他讲义气。”


杨小松确实讲义气。拉了半个月车,他问黄小萌,能不能介绍个人做伙计。


“这人是他老乡,从小一块长大,在宣武门掏粪,脾气好,总受欺负。”


“老板本来不同意——不说了吗,他不喜欢外地人——但小姐开口说,他还是答应了。”


小和尚比杨小松小一岁,圆头圆脑,剃了个光头,手脚挺勤快,就是不爱说话。


他悄悄问杨小松,你不是要做神偷吗,咋成了车夫,还攀上这么个大户人家?


杨小松啪地搧了他一巴掌,说你瞎胡扯个啥?我那是说着玩——我,你,财哥,咱们也能当城里人。


小和尚给他打糊涂了。不让人说是贼,他理解,但“能当城里人”这话,他听不明白。


小蟊贼


原本,杨小松确实是打算做个神偷的。


黄小萌出事的时候,他并不是正好路过,而是正蹲在黄家后墙根踩点。


当时,他已经悄悄观察了黄家大院四五天,就等着摸清这家人出门的规律,找机会吃恰子。


哪里想到,阴差阳错救了黄小萌。贼没当成,变成了英雄。


清末民初,专门“乘主人锁户外出,裂锁而入者”的盗窃行为,称为“吃恰子”,所谓“恰子”,即江湖黑话中的锁具。


在此之前,杨小松已经成功偷了八家大户。踩点吃恰子这招,是跟财哥学的。


财哥也是个河南人,在北京混了十几年,曾是上过通缉令的飞贼。杨小松和小和尚刚到北京时,认识了他。


去年(1922年)夏天,河南遭了水灾,不少人往北逃荒。杨小松和小和尚在归德车站(今河南商丘)扒火车到了北京。


杨小松说,要到北京城里找父亲,找着父亲,就能当城里人。


河南自古以来就常年遭遇水旱灾害,1922年春天,杨小松老家商丘一带遇到大旱,造成严重饥荒。《大公报》报道,“归德、陈州等处,确有饿毙之人,烹食之事。”据官方资料统计,仅1922年,河南受灾人数就有75万,到1930年前后,每年都有百万人受灾。在1942年,爆发了震惊世界的河南大饥荒。图为1943年2月《大公报》刊登的长篇纪实报道《豫灾实录》 ,据说,作者原题名《饥饿的河南》。


杨小松的父亲,是光绪十年(1884年)跑到北京的。那年,一支军阀队伍占了河南,出了个政策,家里的地一夜之间就给充了公。


村里人都说,种地活不下去,往城里跑就有活路。父亲跟着老乡跑到开封,又一路往北到了北京,在东郊的窦家庄(今北京豆各庄)落了脚。


那一带的窝棚里,住的都是河南老乡。


清末民国时期,水喊自然灾害和战乱造成大量流民从乡村涌向城市…书上的…1912年河南抗旱,申报报道“开封流民之塞途”情形:“汴垣旧日设有粥厂兼有教养局,专收无业贫民。近日各处饥民无地就食,群趋于汴,其数已达三万以上,充途塞巷,马车不能行驶。”图为四川画家蒋兆和1943年画的《流民图》(局部),是对民国流民状态记录的最佳文献。


在北京挑了十年粪,杨小松的父亲娶了个捡破烂的老乡,生下了他,但却没钱养活,一断奶就托人送回了老家。


来北京的火车上,杨小松对小和尚说,自己应该是北京人。人生在哪里,就算哪里人。


两人在通州下来火车,来到窦家庄,却没人认识父亲。老乡说,“河南村”里捡破烂的最多,满北京城跑着干活。


“每年都会跑丢几个,上哪找去?”


窦家庄地区位于北京内城东郊,后改名为豆各庄。图为美国学者张鹂研究北京流动人口时绘制的城中村地图。其中标号5是河南村,位于豆各庄一带。


幸亏遇到财哥,来人才有了活路。


财哥问他们:“没出息,就送你去挑粪。有出息,就跟我干。”


杨小松有出息,跟着财哥走了。他早就听说,挑水挑粪属于贱业——“我跟他(小和尚)不一样,我爸都在北京三十年了。”


财哥带了一群河南小孩,都会偷,各有本事。


有人最会上房揭瓦“开天窗”;有人能挖墙开洞;有人专在人多的地方当扒手;还有人专门偷鸡摸狗。


财哥自己是“翻高头”(金醉注:翻墙贼)出身的。他有个独门绝技,可以空手扒着砖头缝上墙。据说,遇上缝小的墙头,就在砖缝里嵌几个铜钱——踩着铜钱就上墙了。


《民国北京犯罪问题研究》一书中记载,有的窃贼可以用铜钱爬墙。


杨小松想见识见识,财哥指着鼻子骂他:“妈嘞个逼,你是说我诓你了——再说你看了能咋?就你那鳖孙样也学不会。”


杨小松也不生气,咧嘴一笑,说财哥说得对。后来,他说:“都是老乡,他跟我爸一辈人,哪能还嘴?”


杨小松也清楚,他也不是真想学“翻高头”——“我是要有出息,但不是像他,先偷东西弄点钱,才能做打算”。


财哥是个酒晕子,睡觉都揣着个酒瓶儿,翻身打滚时抿上几口。跟他混的小弟,每月得上供,要么送钱,要么送酒。


根据《漫话扒窃》和《近代中国江湖秘闻》记载,盗贼行帮都有拜师收徒的规矩。一开始做活的徒弟,要“敬师”,把偷来的钱都交给老师,或给老师上供。图为窃贼张德山(左四)的照片,北京市档案馆藏。


杨小松胆大心细,手脚利索,不到半个月就单独干了一票。最叫财哥相中的是,他爱学北京人说话,说得有模有样。


到黄家踩点,却是杨小松自己的主意。之前干的八回,偷的都是生意人,外地来的。


财哥有规矩,只偷外地人。这规矩,是为了不得罪人,真要撞上有钱有势的本地人,一失手就没了活路。


小和尚做了粪夫后,遇上阴天下雨,就跟住户涨价。每回多挣几个,就要歇上两天,来找杨小松。


财哥就拉两人喝酒,几毛钱一斤的散酒,一喝就上头,喝完酒吹牛,絮絮叨叨讲一天。


散酒解释,瓶装酒要一两块一瓶,散酒几毛钱一斤。


小和尚跟杨小松一样,爱听财哥吹牛,尤其是他蹲号子的故事。


八年前,财哥失了次手,给送进警署。丢东西的是家北京人,在参议院有人,一“运动”就把财哥判了刑,送进了南城的京师监狱。


财哥伸开五指,给俩人比划,“妈嘞个逼呀,一蹲就屌五年。所以说——咱嫑(biáo)惹北京人,弄谁嘞钱不是弄?”


杨小松心里不服——“北京人肯定比外地人有钱,不偷多的偷少的,那不是傻吗?”


他想着干大事,就自个儿转到城里,在灯市口溜达,摸到了黄家。


跟杨小松不一样,小和尚却记住了另一件事:在牢里顿顿能吃饱。


“财哥说,那个京师监狱(金醉注:指新式监狱京师第一监狱)是洋式监狱,给犯人吃饱。”


说这话时,他正坐在京师第二监狱的会客室里,举起锁着铁铐子的两手,慢慢挠着光头。


黄家灭门案发后第二天,侦缉队在窦家庄的窝棚里抓到了他。关进牢里时,他还问了一句:“这是哪个监狱?”


民国之后,北京政府参照国外,建造了几座新式监狱。社会学家甘博曾在北京调研过新式监狱的情况,图为他拍摄的犯人做工照片。


西门庆


四月二十号,杨小松见识了一个新玩意:电影。


米市大街开了家电影院(金醉注:原青年会电影院),正在放电影《闫瑞生》。


晚上七点多,杨小松接了黄小萌放学,去了电影院。几天前,她就和同学约好了。


进场前,黄小萌给了杨小松一块钱,让他也买张票看看。


中国第一部长故事片《阎瑞生》,根据与上海大学生闫瑞生谋杀妓女王莲英的真实案件改变。1921年7月1日在上海上映。首日票房收入就高达一千三百块大洋。这部片子当时只有十个拷贝,火爆之后在全国轮演,一直放映到1924年。当时票价分1块和5块两种。


杨小松没进过电影院,犹豫半天,买票进了场,在二楼侧边的座位坐下。


看了一会儿,他发现,“除了声音响画面大,电影就是拉洋片”。他越看越入迷,拍手叫好。


“我一喊,旁边那人就骂我,妈的北京人说话真难听——我是不知道看电影不让叫好?但干吗骂我孙子?还说外地人吊儿郎当,操。”


闫瑞生把王莲英骗到郊外麦田里,用迷药一闷脸,掏出绳子紧紧勒在她脖子上。


《闫瑞生》电影还原了真实的杀人场面,在当时引发极大震撼和争议,北洋政府曾一度发布禁令,不准影院放映《闫瑞生》。图为电影中杀人的镜头。


这场戏吓坏了不少女孩,电影院里一片喊叫。嘈杂中,杨小松听见了黄小萌的声音。


他趴在栏杆上往下看,黄小萌正靠在一个男人的肩膀上,那男人穿西装梳背头,一手搂着黄小萌,一手捂住她的眼睛。


回到座位上,杨小松电影看不进去了。呆呆坐了半晌,出了电影院,等在马路对过儿。


九点多,黄小萌从影院出来,在门口和那男人说话,两人拉起手。


内二警署的审讯记录中,杨小松这样说道——


“我就是看着,他不像好人。他看起来比小姐大,穿的也不像学生。小姐从来没说过她有认识什么男人。我想过要不要跟老爷说一说,但是,那不就害了小姐吗?”


“心里觉得很不带劲。喜欢?(停顿很久)我不知道。也没想啥,我就想,那是个坏人,我得救救小姐。那男的——就是个西门庆。”


直到二十天后的那天凌晨,他站在黄小萌的床前,也没意识到,这个“西门庆”就是何沅,王小蒙最要好的女同学。


那天晚上,何沅演完学校的话剧,来不及卸下男装,就去了电影院。


1920年代,燕京大学女校的校园生活非常丰富,常有学生演戏的活动。图为当时女学生排演莎士比亚话剧的照片。


警察把“西门庆”的身份告诉杨小松。他没说话,低头摸索了半天手上的铁铐子。

警察问他,要早知道那不是男人,还会杀人吗?


过了很久,杨小松说:“要知道是个女的,我可能就不花那些冤枉钱了。”


洋春宫


看完电影第二天是星期六(1921年4月21日),杨小松回窦家庄找财哥。这是他在城里拉车后第一次去找财哥。


财哥一点没怪他,照样拉他喝酒。


“这货是真有出息,不跟我干就算了。”


杨小松跟财哥借钱,说有点急事。财哥问干啥,他说想请黄家小姐去听天桥听书看戏,小姐请了看电影,他得回请一下。


财哥二话没说,摸出几块钱塞给他。临走,还扒出件衬衫给他,说穿好一点,别叫人看不起。


杨小松回到城里,照常送黄小萌上学放学。杨小松问她星期天有空吗。


“我一说去天桥,她楞了一下,然后就答应了。她说,早就听说杂耍好看,但黄老板不让去。


“小姐还说,我和她见过的车夫不一样,我很‘罗曼蒂克’——还是那个我听不懂的词儿。”


星期五晚上,杨小松穿上衬衫试了半宿,把胶皮车擦了三遍。


第二天(4月28日)一早,他揣上财哥借的钱和自己攒的三块钱,带黄小萌去了天桥。


“我俩看了耍大刀、拉硬弓、爬竹竿,还看了云里飞演的滑稽戏,小姐可高兴了。我最高兴的是,领她在王八茶馆听了场评书,说的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说得可真好。我就是个书腻子,这段儿听过几十遍了,每回听都觉得好——林教头,多冤啊。


天桥的评书艺人最早是露天表演,立独脚棚即为场地。1920年后,评书被引入茶馆,王八茶馆是天桥西市场西大街的福海居茶馆。


“听完书,遇上个拉洋片的。我一看,就想起看电影,跟小姐说,这个和看小电影一样,要不要看。


“小姐说想看。我给了钱,她就坐那儿看。刚看一会儿,小姐站起来就走,我纳闷,就追。她一巴掌就搧我脸上了。


“我一着急,就伸手拉她——要搁平时哪敢碰小姐?刚揪住袖子,她就大叫起来,街上人都看我。


“我赶紧松手,跑回去往那拉洋片的盒子里看,里头都是光屁股的日本人,男的女的都有。我看过,知道这叫春宫图。”


日本传统春宫图,大英博物馆展出。


杨小松傻了眼,他没想到拉洋片的正好在放春宫,更没想到的是,黄小萌会有这么大反应。


“她可能没看过,但这不也挺好看的吗?小和尚我俩经常看,很多人都看啊。”


黄小萌也不坐车,沿着天桥大街往城里走,杨小松拉着车追,怎么叫她也不答应。


追了半晌,黄小萌停下脚,回头说:“父亲总说,你们外地来的坏人多,我不信。这回算知道了,我们和你们,是两种人,是不一样的阶级。”


说完,转身跑了。


杨小松呆在路中间,忘了追。他不明白,“阶级”是什么意思。


“阶级”一词,在汉语中的原意是台阶或官位层级的意思。后来,西方社会主义的日文文献里,该词就被赋予了“社会阶级”的含义,后传入中国文化界。


臭脚巡


杨小松带着黄小萌在天桥听书的时候,小和尚正在崇文门大街的瓜子胡同(今已并入手帕胡同)挨揍。


那天早上,他扛着一桶冰经过瓜子胡同,迎面冲过来几个流氓,边跑边回头骂:“再追弄死你丫的臭脚巡!”


北洋时期,沿街巡逻的巡警很多没受过专业训练,常和小摊贩、拉车的起矛盾,行为素质也很差,被老百姓骂为“臭脚巡”。甘博拍摄。


流氓撞过去,桶翻到地上,冰块撒了一地。


一个巡警追着流氓进胡同,一脚踩在冰块上,撂了个跟头。小和尚忙赔不是,那巡警破口大骂,抡起警棍劈头就打。


小和尚捂着头,问为啥打我。巡警瞪着他,瞅瞅跑远的流氓,抬手又是一警棍。


“你丫挡我道,和小偷一伙儿的吧?”


小和尚眼泪流出来,说我不认识他们啊。巡警一脚把冰桶踢到墙根,说:“听你这口音,河南的吧?说不是小偷,谁他妈信啊!”


抡起警棍又是一顿抽。


这个“臭脚巡”,叫董驴子,是个落魄的旗人,考上巡警没俩月,头天早上,才领了正规警服穿。


这天早上,董驴子起床发现,口袋里五毛钱丢了,跟老婆一说,被臭骂了一顿。


他窝着火上街巡逻,一眼瞅见个烧饼摊子,摆在了不该摆的地方。董驴子闷声走过去,一把掀了摊子。


卖烧饼的想骂,没敢出声。董驴子把案板上的面团使劲摔地上,一棍打翻钱盒子。


钱掉了一地,旁边立马钻出几个流氓,抓起几把钱就跑。董驴子这下慌了,扯开嗓子大骂一声“操你奶奶”,去追流氓。


揍完小和尚三警棍,董驴子这窝子火才算消。他说,“我当时就是心烦,打完那小光头也知道不该,但我也委屈啊。”


董驴子后来知道小和尚杀人的事,瞪大眼说不信,“那小子是一怂包啊!”他转转眼珠儿,又说,“但也不好说,我们当差的就怕外地人,爱胡来。”


小和尚被揍得鼻青脸肿,耽误了生意。回到冰局,黄老板问也没问,直接骂走了他,当月工钱也没给。


这趟生意,本是要给莫理循大街上的惠丰堂饭庄送冰。惠丰堂是黄家冰局的大客。


瑶瑶说,每个伙计都耽误过事,但黄老板也没辞掉过谁。小和尚坏了生意,八成是得罪了惠丰堂。


惠丰堂,北京著名的“十大堂”之一,1858年创立,原址在前门外大栅栏观音寺街,饭庄以经营山东风味菜驰名,以烩菜最为拿手,如烩鸭丁鲜蘑、烩生鸡丝、糟烩鸭肝。


小和尚丢了工作没地方去,就去找杨小松。


他蹲在黄家大院门口,等到傍晚五点多,才见杨小松拖着车回来。


听小和尚讲完,杨小松半天没吭声,从口袋里摸出包烟,递了小和尚一根。


小和尚接过烟一看,是哈德门,问他,怎么买这么贵的烟?杨小松只顾抽,还是不说话。


小和尚学着他的样子,也把烟塞嘴里点着。他说:“小松,要不你找黄小姐帮说说情?”


杨小松使劲抽了几口,掐灭烟头,照着胶皮车的轮子连踹三脚:“明儿一块去找财哥。”


三剑客


第二天(4月28日)中午,财哥带两人在朝阳门吃了顿羊霜肠。那顿饭,三人喝掉三斤二锅头。


羊霜肠起源于北京也叫羊霜霜、羊肚。北京传统小吃。卖羊霜肠的小贩在叫卖时,都呼:“羊肚开锅!” 当年,羊霜肠就像豆汁儿那么普及,庙会上、市场上、街道上都有卖的。


小和尚喝得晕乎乎,趴桌上又哭又闹。他说,要不咱回老家,就算不能顿顿吃饱,但也没人欺负。


财哥说回去也行,咱们老乡年年都有回去的。


杨小松不愿意,照自己脑门拍了几巴掌,说:“回去干啥?我连地都没有,你们想当农民你们当去,我死也得死北京!”


小和尚说现在没活儿干了,咋办?


“找那臭脚巡去!他不给个说法,咱就给他个说法!”


财哥呵呵笑,说俩人“太嫩”。


他抠着牙缝里的羊杂碎,“这事我见多了,就算把那警察弄死,也冇屌用——我跟恁俩(你们俩)说,咱们穷,叫人家欺负,赖不着警察。”


“那赖谁?”


“有钱人——黄老板说叫你滚就叫你滚,工钱也没给对吧?还不是因为嫌你是外地嘞。”


“那咋弄?”


“要弄,就弄大事。”


小和尚不明白,什么叫大事。


财哥眼珠翻了下,慢悠悠说:“咱们穷,他们富。光脚嘞不怕穿鞋嘞——明白不明白?有钱人怕啥,啥就是大事。”


杨小松问:“财哥你是说咱们去偷冰局?”


财哥瞪眼:“我可冇说啊!我嘞意思是:城里头越乱,你们年轻人机会越多。”他伸出手,指着杨小松,“你,回河南得饿死。想当城里人吧?人家不让啊!”


小和尚还是不懂:“要没咱外地人掏粪,那北京不就叫屎埋住了?”


财哥说你傻啊,你不掏肯定还有其他人掏,恁多山东人等着掏嘞,“但穷人有穷人嘞好处,出了乱子,穷人大不了还穷,但也有可能变富了,是不?”


清末民国时,北京粪夫十之八九来自山东,多为穷苦逃荒而来。


杨小松一拍桌子,打了个酒嗝:“财哥,我是弄懂了。妈嘞个逼,靠恁娘(操你妈)——老家回不去,城里头留不下来,恁叫我死去啊?”


说完,他打了小和尚一巴掌:“跟我去黄家干一票,保准你发大财。”


又跟财哥说:“财哥你也去,给露一手。”


财哥一楞,咧嘴笑摆摆手。


“咋?你真是个鳖孙啊?”杨小松抓起只碗撂地上,“你瞅瞅咱那些老乡都过啥样——你要是当自己大哥,咱就一起干!”


财哥张嘴发了会儿呆,嗨了一声,说去就去,又他娘不是去杀人。


那天晚上,三人正式决定,不偷冰局,直接去黄家大院。财哥说,有钱人家,一般把钱藏家里。


后来,财哥在牢里对警察说,当时一脑子全是酒,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我就记嘞,小松还给俺仨封了外号,我叫鼓上蚤时迁,他叫行者武松,小和尚叫花和尚鲁智深——他说,俺这叫三剑客。”


小和尚则说,他从来没偷过东西,但是想想也可以试试,大不了被抓了还能吃牢饭,顿顿管饱。


杨小松却很清醒。“我那天一点没喝多,我就想着——你(黄小萌)不是喜欢英雄侠客吗?我就是。”


杀猪刀


财哥和小和尚都没想到,杨小松是真把自己当成了武松。


他想干的大事,是杀掉黄老板。


案发后,天津《益世报》的记者曾在监狱里采访杨小松,他说:“其实没见过他(黄老板)几次,跟他没啥仇。我就是想,天下大乱。”


行动之前,杨小松先干了几件“对得住自己”的事。他去天桥抽了回福寿膏(鸦片);在茶馆泡了两天,听说书;又去了趟百顺胡同,在四等下处嫖了一回。


灯市口弓箭大院卖弹弓的陆老板说,五月六号中午,杨小松曾去他店里问,有没有火枪卖。


“我骂了他两句,说想要那玩意去警署啊。他也没还嘴,笑笑就走了。”


同一天下午,甘雨胡同鸿星刀剑铺的伙计,卖给了杨小松两把杀猪刀。他知道杨小松是黄家的车夫,问他买刀做啥。


“他说,买刀还能做啥,杀猪啊。”


这两把刀,是买给财哥跟小和尚的。他自己准备了一把锤子——“你知道武松的故事吧?武松杀人用刀,但刀杀人慢,还会卷刃。”


他扬起双手比划,“锤子快,一下就行。”


在《水浒传》中,武松杀张监督一家时,有段血腥的描写:“武松的刀早飞起,劈面門剁著,倒在房前聲喚。武松按住,將去割時,刀切頭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時,已自都砍缺了。”图为上世纪末连环画《血溅鸳鸯楼》。


行动前两天,财哥不见了。杨小松在窦家庄和他常去的酒馆饭店找了个遍,也不见人。


跟他混的其他小弟说,财哥收拾东西回老家了。


杨小松在监狱里还骂他,“老家伙都是怂包,跟我爹一样。要是当初留我在北京,我不就真是城里人了?”


财哥知道杨小松这样说,呵呵一笑。他在监狱里没酒喝,但仍然像个酒晕子,说话慢悠悠。


“我其实不是啥神偷,都是诓小孩嘞,能弄点钱活一天算一天。你别看我晕了吧唧,我心里头清亮,我就是瞎鸡巴吹牛——哪知道这孩子(杨小松)他当真了。”


杨小松和小和尚判决死刑后,财哥讲了一件事。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财哥老家闹饥荒,村里先吃狗,再啃树皮,最后连人都吃。


“差一点,我就得俺闺女煮吃了。俺娘快饿死了,我看着难受啊。我就想,小闺女也长不大了,叫俺娘活吧。


“我把水都烧好了,下不了手啊。我看着俺闺女,才两岁,她也饿,见锅里头冒烟她还伸手摸,想吃东西。


“我把那锅一脚跺翻,跑了。俺娘跟俺闺女都饿死了——老家不能待了,我就一路跑,跑到北京。我为啥天天喝酒?心里头难受。”


财哥说,自己就是怂包,啥也干不了。他怕自己醉熏熏的,到时候坏了事,害了俩孩子(杨小松和小和尚)。


大武生


五月十号晚上十一点,杨小松带着小和尚躲在黄家大院后墙,等黄家熄灯。


小和尚回忆,那天看见杨小松穿了身黑衣服,还戴着个帽子,跟唱戏一样。


“问他哪弄的,也没说,他告诉我,这叫武生,大武生。”(金醉注:关于这件案子的现存文献里,没有找到关于杨小松这身衣服的来源,只能推测是他从哪偷来的。


小和尚哆哆嗦嗦,一直问财哥去哪了。杨小松让他放心,说黄家我熟,摸到钱就走,用不了多久。


十一点半,黄小萌的房间灭了灯,黄家大院一团漆黑。


又等了一个多小时,院里没动静,胡同里的狗也不叫了。


“让小和尚驮我上了墙头,跳进院里给他开了门。这个法子,之前头一次来踩点就想好了。很简单,一点动静没有。


“他(小和尚)跟在后面。走到堂屋门口,我递了把刀给他。他害怕,不敢接,也不敢出声问。我就小声说,以防万一。就塞他手里了。


“我?我有把锤子,还有给财哥买那把刀,都别腰里了。先进的堂屋,黄老板和老板娘睡主房。我知道那屋,小和尚在堂屋等着。


“月亮好,正好照见床,他俩(黄老板和老板娘)一个躺着睡,一个歪着睡。黄老板还在打呼噜。就两锤,没声了。我怕死不透,就朝黄老板脖子上肚子上扎了几刀。头上?可能我有点慌,没看准,扎脸上了。


“他(小和尚)等着,不知道我弄死人了。我也没说,院里住了十个人(杨小松当时并不知道何沅住在黄小萌房间,院里共有十一人),怕有人醒了,就没多说话。


“我给小和尚摆摆手,出了堂屋。一出去我就发现不对,好像有人在看我。


“猫下腰沿着墙走,摆摆手叫小和尚在堂屋里别动。那人还在看我,我赶紧进了小姐那屋。


“没有,我就没想过要杀小姐。本来想偷点东西就走,反正已经弄死了俩。而且吧,小和尚没发现死了人也好,我怕他一害怕瞎叫。所以,本来就该走了——但那人肯定看见我了,我就进了小姐屋。


杨小松进了黄小萌房间,躲在梳妆台前。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站起来往床上看了一眼。


“我一看,床上是俩人,就傻了。我走到床边上,也没看清那人的脸。说不清,当时脑子里就一阵响。”


杨小松呆站在黄小萌床前,他不知道床上的另一个人是何沅,也不知道这时瑶瑶正趴在窗户上往里看。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当时在想评书,脑子里净是天桥说书的声音——武松揪起那妇人,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往胸前一剜——没错,我就是武松,她就是潘金莲。


李翰祥执导、狄龙主演的《武松》中,武松杀嫂一场戏。


杨小松伸手扬起锤子,砰砰两下,黄小萌跟何沅没哼一声,都死了过去。他掏出尖刀,朝何沅身上连戳七刀。这时,才发现这是个女的。


杨小松不再是杨小松,他从床上拖下黄小萌的和何沅的尸体,用尖刀扎进脖子里,慢慢割下两人的头。


他散开两人的头发,捆在一处。提了两颗脑袋爬上床,挂在房梁上。


“我不太记得做了什么,脑子一团糟,一会儿唱戏一会儿说书,一会儿又想起看电影。我走出去,看见小和尚站在院里。他等了很久,害怕,想走。


这时候,东屋的小孩突然哭起来,小和尚吓得转身就跑,一下摔趴下了。杨小松拉他起来。


“他一看我,又扑通坐地上了。吓得了,我一身血。我就说,我被发现了,不都杀了,咱们就得死。”


这时,堂屋里出来个男的,喊了一声“谁?”


杨小松看也没看,就一锤抡过去,却被抓住了胳膊。


“我看出这人是大少爷(黄小聪),心里一阵害怕,他比我劲大,我赶紧锤子就要掉了。小和尚也没帮我,跟傻了一样站着。


“我腾出只手掏出刀子,在他腿上肚子上扎,他还是一动不动,大喊一声,想把我按倒,又使劲喊抓贼。


“他一喊,我也喊,突然一下子他就没声了,一根铁条从他脸上扎进去,穿透了。小和尚不知道哪里捡了根冰镩子。


黄小聪的喊声惊醒了管家黄二奎。他拎着个棍子从房子跑出来,杨小松上去一脚踢倒他,朝后背连刺七八刀。


小和尚也冲过来,跪在地上刺。


“他(小和尚)厉害,比我还狠,把冰镩子从大少爷头上拔出来拿着。不过,后来都是我杀的——瑶瑶?我以为小和尚弄死她了。”


杀了黄小聪和黄二奎之后,杨小松拿着刀子锤子,挨个进屋,见人就杀,连两个小孩也没放过。黄老板的母亲黄吴氏见当场吓死,还是被当头敲了一锤。


杨小松杀完了能找到的人,听见院里还有声音,他隔着院子问:还有人?快弄死。


小和尚丢下冰镩子,一刀捅进瑶瑶的肩膀。


他是故意的,以为这样就不算杀人,要是能蹲监狱,至少能吃得饱。


北京人


民国十一年七月初,京师高级审判厅公开审理了杨小松、小和尚和财哥。杨小松和小和尚判处死刑,财哥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七月十六号下午,杨小松和小和尚被执行枪决。


在去先农坛刑场的路上,我以《白日新闻》记者的身份一路跟着刑车。两人一路没说话。


快到刑场时,杨小松跟我说:“你是记者,本事大,能不能帮忙找找我爹。告诉他,别当北京人了。”


我没说话,点了一根烟卷,塞进他嘴里。


过去北京的刑场,明朝设在西四牌楼,清朝设在宣武门外的菜市口,中华民国成立后废除了用刀杀人,刑场改设在南纬路东端路南的先农坛根。


行刑前,我离开先农坛,沿着大道往回走,一直走了一个小时。天气很热,一点风也没有,老鸹叫得心烦。


走到景山附近,我在阴凉里坐下歇着。不远处城墙根底下坐了二三十个人,个个扛着大包小包,竟全是宫里的太监。


一打听,这些太监是给皇帝赶了出来。他们常年在宫里生活,早就以皇宫为家,突然来到宫外,就成了流民。


1923年夏天,清宫内频发盗窃案,6月底,建福宫发生大火,后调查是太监所为。末代皇帝溥仪一怒之下,于7月167日中午下令裁撤太监,当天即将700多名太监驱逐出宫。大部分太监在北京没有家,只得露宿街头。后来,很多太监被安置在地安门雁翅楼,和流落北京的难民境况一样。


回到家,我和助手小宝说起遇见的太监。


他问我,还记不记得民国八年(1919年)那些丢了宝贝的太监。我说记得,前阵子还听说那个叫赖小辫的太监结婚了,娶了个妓女。


那赖小辫是天津人,小时候家里闹水灾跟父亲逃荒到北京,在天桥混流氓,一心想入宫做太监,觉得有地方落脚能踏实。(金醉注:详见《北洋夜行记008》


小宝说,他也有五十多岁了,这下算踏踏实实落在北京了。


我点上烟抽了一会儿,说:“世道和人天天变,什么叫踏实呢?”


我拿起桌上的报纸给小宝看,“大总统给赶到天津去了,这回北京地盘八成是又要换主子了。”


1923年6月,曹锟派人恐吓大总统黎元洪,迫使黎元洪逃往天津,并交出大总统印并签署辞职书。又通过大批收买或威胁国会议员,于1923年10月6日当选为中华民国大总统。图为黎元洪(门内穿西装者)离开北京时在东厂胡同住宅前。



在金木留下的笔记本里,夹着一些民国十一年(1923年)的杂志剪报,都是当时的“社会”评论。


中文里的“社会”一词 ,在古代是指迎神集会,如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八月秋社……市学先生预敛诸生钱作社会。”;还有志趣者结合而成的团体,如《金瓶梅词话》第三八回:“观境内所属州郡,各立社会,行结粜俵籴之法。”日本学者福泽谕吉在1876年的《学问のすゝめ》第17编用作society的半和制汉语翻译,这个用法后传入中国,使用至今。图为民国刊物《小说日报》1924年1月的社会评论版,扫描自金木笔记中留存的剪报。


就像故事里提到的“罗曼蒂克”,“社会”一词,是当时的新文化用词,来源于日制汉语对society一词的翻译。


如此密集的社会评论,是有原因的。民国早期,经济有过一段持续增长,到了1920年,北洋政府内部掐架,军阀火并,经济也不行了。


各种“社会”问题突然升温,所谓“阶层”或“阶级”意识愈加明显。


严复曾认为,society应该翻译成“群学”更恰当,很有道理。社会是网状和链条式的,没有哪个问题是非黑即白的。


每个角色都以自己为中心观看,信息片面,人人都有自己的归因方式。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的小四,将一切归因于小明的“背叛”,提出解决办法:杀人。


台湾导演杨德昌1991年拍摄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改编自台湾一件真实的少年杀人案件。结尾处,小明告诉小四:我就跟这个世界一样,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


《出租车司机》中的崔维斯,将一切归因于犯罪分子,他要“拯救”少女,却陷入一个新的荒诞中。


美国导演马丁斯科塞斯拍摄于1976年的电影《出租车司机》,讲述了一个越战退伍军人在纽约的故事。


灯市口灭门案里,杨小松把问题归因于他与城里人的差距,解决办法是“干大事”。


干大事个危险的。


2015年,中国流动家庭在全国占比已接近20%,大城市像吸铁石,大量省份的人口被吸附,无数人的故乡消失。


我采访过一个南方山村的年轻人,他说,自己第一次去上海,“觉得上海人走路飞快,我就让自己也使劲快走,不能落后。”


传统的宗族系统瓦解,城市是人们重寻安全感的地方,也是引发心理落差和恐慌的地方。


大城市经济上接纳外来者,却在社会上排斥,结果就是冲突。


为什么?写《中国在梁庄》的梁鸿在书中提到“知识鸿沟”的说法:


“知识上的鸿沟和数字鸿沟一样,是隐形的,只是会在一些事的节点上爆发出来,形成城里人和农村人的隔阂,使双方都产生仇恨心理,最后,人民和人民火并起来了。 ”


用现在的词来说,100年前的杨小松算是个“留守儿童”,他对城市有种热切的期望,遭遇挫败时,便想通过“干大事”改变命运。


有件事一直没跟大家讲过,其实金家祖上是河南籍,从太爷爷上一辈才去的北京。


世道变迁,人在流动,你说我算河南人还是北京人呢?一点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果再出现些张小松,刘小松,高小松,家家装一百个防盗门也没用。



这个故事,让我想起李志这首歌,贴在这里,送给1923年的杨小松。


长按扫码,赞赏金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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