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1月,儿子生日那天,李海鹰办了一个小小的生日聚会。聚会上,她看到儿子Peter的脸上挠了很多血道子,触目惊心。
「晴天霹雳。」半年之后再提起,李海鹰依然难掩震惊,血道子是Peter自己抓的,在同学们七嘴八舌的讲述下,她才发现自己有多粗心:班里有一个男同学,在过去三个月中不断语言羞辱Peter。Peter不擅长反击,郁闷和愤怒没法纾解,开始自残。
那个晚上,李海鹰一夜没睡。创业十四年,她遇到过大大小小的问题,同事眼里的女老板性格强势也乐观,遇到问题就解决,没人见过她的眼泪。
只是这一次,原有的经验与人脉不再适用,她带着儿子不停跑医院,几次三番终于排除了器质性疾病,确诊为焦虑症。严重到一定程度,Peter出现了躯体化症状,手抖脚抖,无法克制,「像得了帕金森」。
李海鹰给孩子办了病退,她拿出做项目的较真劲儿,设计了三套方案,请了两位律师一起去学校协商。那是一所每年学费几十万的知名国际学校,校长向她保证,霸凌者下学期一定会转走。
结果,开学第一天,Peter带着校长和妈妈的保证走进教室,霸凌者坐在班里,看着他。
Peter当场就开始抖。他立刻打电话给李海鹰:妈妈,他还在。
更糟糕的是,体育课上,两个孩子又被体育老师分到了一个小组,需要协作完成很多任务。
「那一节课对他来说,就是地狱。」李海鹰发现,学校没有遭遇过同类情况,也没有一套处理的流程。很多老师,包括校长,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质疑受害者的感受:会不会是你儿子太敏感了?
她自己一度对儿子的求助不太敏感,甚至试着用更简单的思路解决问题。Peter说,有同学骂他,「我说他骂你,你就骂他啊,你骂回去。」还教给他一个五步反击法;Peter说,有同学抢他的文具,「我就劝Peter不要太小气,笔和橡皮值几个钱?你一天带十根笔、十块橡皮,你就让他抢,妈妈管够。」李海鹰就真的给孩子买了100个橡皮,100支笔,上学的时候抓一把给他放包里,以为这个事儿就解决了。
当时,她没有意识到,这是对方在一步步试探Peter的底线。后来带孩子去看专业的心理医生,她才逐渐明白,她的大大咧咧对孩子没有丝毫帮助,反而堵住了儿子向她求助的通路。Peter开始觉得,受欺负是自己的问题:怎么就我过不去呢?他怎么就欺负我呢?
Peter陷入巨大的恐惧中。在那堂体育课上,他总害怕下一秒就要被欺负,整个人脑子一片空白,晚上回到家,他的情绪失控了。
李海鹰也跟着崩溃了。终于,一切理性方法都失效了。
最让Peter难堪的辱骂,是那个男孩当着所有人说,「他没有爸爸。」
这句话让李海鹰对孩子充满歉疚。她是个单身母亲,在对孩子的教育上,一度竭尽全力弥补父亲角色的缺失。面对那个创业女性几乎都会面对的问题——事业和家庭你怎么做好平衡?李海鹰会下意识地回怼:为什么要平衡?凭什么要我来平衡?只是因为是女性,就天然需要背负对家庭的责任吗?
事业和家庭,她都想要。
几年前的一次女性创业论坛上,她分享过自己的育儿观念:把母职具体划分成七个部分,有几个部分可以请更专业的人代替自己完成:让司机带孩子上各种各样的补习班,保姆阿姨解决孩子的一日三餐,家庭教师陪伴他写作业,专业择校的中介机构给他制定求学计划……
当时她的分享博得了满场掌声,现在回想起来,李海鹰觉得自己的想法「真的就是毒药」,她反思,当时的自己只看到了母亲功能性的一面,刻意忽略了专业人士给不了的东西,「就是妈妈的爱」。
Peter长大的过程几乎和李海鹰创业的过程重叠。她笃信着这样的育儿方法论,得以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创业。
2015年到2018年之间,公司处于上升期,大量优秀国产电视剧涌现出来,李海鹰的天海传媒和上游公司签了对赌协议,一年到头几乎都在工作。
她只在年三十晚上吃饺子到守岁那几个小时休息,平均每天睡不到六个小时,通宵也是常事。即便是下了班,她也忙着写工作邮件,开电话会,儿子就在一边安静地玩玩具、看动画片。
后来Peter在作文里写:妈妈每天要说很多很多话,但没有一句话是对我说的。
但工作的忙碌也带来了直观的回报,她的成绩有目共睹:营业额每年递增,流水连续过亿,推广的爆剧不断,她成了业内公认的「爆款女王」。
对赌结束之后,李海鹰甚至发现了北京市政工程的一个「惊人进步」:2019年夏天,她坐车路过四环,发现路边的隔离带上种满了月季花,「开了20多分钟还都是」。她当场拍了照片,向合伙人盛赞了绿化建设:现在北京的绿化做得真好!不一会儿,合伙人汤婕回了消息过来,「姐,您不知道吗,这个都快10年了。」
三四年了,每天上下班无数次经过的路旁,李海鹰总是在低头赶路,发信息、写方案、打电话,这一次她终于抬起了头。
以前,李海鹰没有因为陪伴儿子的时间太少而感觉羞愧,她生于70年代,父亲去世后,母亲独身一人抚养她和姐姐长大。她的母亲是政法大学的高材生,在那个年代,母亲牺牲了很多个人追求和自我发展,换取整个家庭的运转。
她听着母亲的念叨长大。母亲会反复向她强调,我为了这个家做了什么,我为了你和你姐做了什么。这让长大后的李海鹰,即使见到了很多不同的生活方式,却总是对「享受」满怀愧疚。她会想,妈妈那么不容易,她还没享受过呢。
所以,人生的前半场就是搞钱,那会的李海鹰笃信:你要挣更多的钱,你才有能力去孝顺妈妈,有能力去照顾你的孩子,有能力真正地帮到那些一直追随你、相信你的小伙伴。「生病的时候不用给他一杯热水,生病的时候直接送到和睦家」,李海鹰那时候觉得「钱就是力量」,能够解决很多问题。
「我小时候是个穷孩子,在物质上极匮乏,经历过要每天扒着橱窗看一个玩具,看了一年,压岁钱攒够了,玩具没了的时候,也经历过寄人篱下,受亲戚白眼,不敢盛第二碗饭,只能把唯一的一碗饭默默压实的时刻。所以当Peter给我提出一些物质要求的时候,我觉得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能满足他,我也是很快乐的。」
因为这些,也因为被当时的主流价值观影响,经常看到各种鼓吹「比你优秀的人比你还要努力,你有资格休息吗」,再看身边的朋友,也是每个都很拼,李海鹰无法停下来,从来不敢「浪费时间」。
她也有了后来登上热搜的「休息羞耻」,即便身体已经累到不行,大脑濒临停止运转,她也会对休息充满了负罪感,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地给自己放假。
她不知道那些互联网上的「女强人」是怎么做到五点钟起床,锻炼、学习,带娃、做饭,然后转身再去职场驰骋的,「在我这的确是做不到,因为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中等生,我的确在人生的一个阶段只能干好一件事。」
Peter生病之后,李海鹰不得不正视自己创业以来遇到的最大的坎儿,她必须抽出大量的时间,带孩子看病,陪伴他康复。
一次在等待医院叫号的间隙,李海鹰带着儿子去儿研所旁边的天坛公园散步,两个人拍了很多照片,笑得非常灿烂。但在这个过程里,她的眼光都要躲着他,不敢正视他抖动的身体,心里一直揪着,「心如刀割」。
后来Peter暂时休学治疗,母子俩一起做了一个性格测试。竟然是完全相反的性格。李海鹰学会了一件工作从来没能说服她的事情:这个世界上,存在「做不到」:每种人都有自己不擅长做的事情,而我的儿子,恰好不擅长解决冲突。」
李海鹰必须跨过这个坎儿。后来从学校里了解到的事情更加让她吃惊:那个欺负Peter的小男孩,以前也是个被欺负的角色。直到他忽然长高了不少,就开始以别人曾经对待他的方式来对待Peter。
「他也是个受害者。」在带着儿子康复的过程中,李海鹰恶补了大量校园霸凌相关的知识,也越来越感受到相当一部分人对于校园霸凌的无知。这其中有孩子、有家长、有老师,有霸凌者,也有被霸凌但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什么的学生,「他们觉得没打伤没出血,就不是问题」。
李海鹰觉得,精神霸凌是比身体霸凌更深的伤害,她的心理医生也告诉她,孩童时期受到的精神上的伤害是一辈子不会被抹平的,它会变成一个泥潭,未来仍有可能会被激发。所以普及儿童心理学知识不能再等,李海鹰想给孩子们的泥潭里种满荷花,她萌生了一个新的思路:怎么才能让所有人都对校园霸凌有个准确的认知,再帮所有学校去完成监管机制的建立呢?
经营企业的思路让她确信,如果把一件事做得好与不好依托在个体的能力上,那这件事肯定是做不好的。必须引入更多投资、更多社会力量的关注,让反对校园霸凌成为一个可以系统运转的商业体,才能够可持续发展下去。
她立刻开始了行动,联系国家的一级基金会成立针对校园霸凌的专项基金,准备请最专业的心理医生来讲解校园霸凌的相关知识。李海鹰把学校退给她的30多万学费捐出来,但距离基金会要求的300万启动资金还有很大缺口,她积极筹募。
筹募的工作缓解了她对寻找第二曲线的焦虑。疫情开始后,她明显感受到市场的变化,2018年以前,公司平均每个项目都是五百万以上,也有不少千万级别的项目。最近两年,一个50万的项目都可能有十几家去比稿。
李海鹰已经多年没写过方案了,对于00后员工的想法,也不太能参透。这些事情都让她意识到,是时候离开一线,她应该拿出时间,做一点更想做的事情,给公司寻找更多的发展。
分出股权后,李海鹰开始逐渐淡化自己在公司里的存在感。例会从一周开四次逐渐减少到四周开一次,公司内的重大决策也放手让中高管去试错。她给自己定义为CGO(首席发展官),去做更多新的尝试,也得以抽出时间陪伴儿子,也重新启动了自己的人生。
她喜欢上了骑小布自行车,搞了个骑行俱乐部,认识一些年轻的新朋友。她想要多读书,朋友建议她去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她就欣然开始准备,每天六点和Peter一起背单词。她也开始烫头发、做指甲、出国旅行,以前不好意思享受的人生,现在统统要开始享受,朋友说她开始「亲自生活」,悬浮了太久,她终于感受到了生活本来的精彩。
人生的旷野忽然在她「旷工」之后徐徐展开,每一个选择,她都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