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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981个作品
作者:张文冉
原标题:等待王玉
李凤良好像又听见了王玉的钟声,他眯着眼睛,阳光照在脸上,皱纹舒展开来。我也想象着王玉昂起头,站在操场门口的大柳树下,敲着古旧的铜钟。
“咚!咚!咚......”一下又一下。
穿着蓝色校服的学生们鱼贯而出。某个调皮的男生跑过去摘下王玉的帽子,王玉急得直跺脚,却又舍不下手里的钟。
那是2003的七月,关于高考状元宋子明的横幅标语贴满了小镇的大街小巷,所有人都收到了好消息:他考上了清华!
小镇上唯一的中学终于迎来了最后的鼎盛。
1
5年后,铜钟被取缔,搁置在老教学楼楼顶的小阁楼里。母校一年年的衰落,关于老敲钟人王玉的故事,却年复一年的流传下来。
我2009年入学,无缘听到他的钟声。王玉那时已过半百,这位有学校正式编制的老师,办公室和卧室、厨房通用——那不过是在高三教学楼楼梯下,用旧纸盒遮挡起来的简易小隔间而已,面积不足十平米。
去他那里,我心里是拒绝的。不过去的多了,总还是记得其中的摆设。
小隔间里有一张床,两张桌子。一张桌子上摆着数种粗质的饭食,残留有水渍的玻璃板下面压了几张边角泛黄的老合影。另一张桌子是他的工作台,收拾的干干净净。木板墙上钉了二尺长宽的方布,边角卷皱着,中心位置缝了三排口袋。从上至下依次是高一年级、高二年级、高三年级;从左至右是一班到十三班。从各地寄来的信被分门别类地码好插入其间。
屋子里“冬寒夏热”,阴暗潮湿,终日散发着一股腐败的味道。墙角的一隅,残破的小碗上满是污垢,那是给校园里几只流浪猫用的。
我在信封上抄木心的《从前慢》,诗里写:“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人”
王玉凑过来,摇头叹息:“你这个小姑娘呀!昨晚晚自习又写信了吧?还饿着肚子买邮票。我又该找李老师了。”
他认得字,不过读书时功课不太好,因为其他几个兄弟都健全高大,王玉心智略有缺陷,为了照顾他,接父亲班进入学校。他无妻无子,以校为家,连鳏夫都算不得。但精神矍铄,永远瞪着黑亮亮的小眼睛,只是口齿不太清楚。虽衣物不洁,但寻不出丝毫颓唐的气息。
王玉在那场文化浩劫后参加工作,教龄已有三十余载。他代不了课,起初做伙夫,后来敲钟,现在收信。说起来,也是熬走了数任校长了,是学校里名副其实的“老人”。
我红了脸,一边小声解释,“只是给好朋友的。”一边把信纸折叠进信封,仔细地贴上邮票,看着他放进专门盛装信封的布袋子里。又问他:“那个,有没有我的信?”
“有啊。”
我吐吐舌头,伸出双手。
“叫你班的取信委员来取。”装可爱也没有用,他丝毫不讲情面。
买一张本市的邮票只需八毛钱,信封二毛钱,加起来总共一块钱。他不赚邮局的钱,怕邮局知道他偷吃回扣后免了职责——他每周的一三五背着布口袋去取信,没有劳务费,完全出于自愿。
学校规定,学生严禁带手机。少女情怀最为泛滥的时节,我和最亲密的朋友写着一封又一封情愫满满的书信。
真是多管闲事!别人家的学校教室的后门玻璃上,最多能看见班主任老师诡异的笑脸。但在老母校,趴在门玻璃上的,却往往是王玉。他清楚地记得每一个老师的姓名和电话,以及应出席晚自习的课时和学生人数。查出问题,缺席学生报给班主任,缺课老师告诉校长。
老师学生们都怕他,但没啥丢脸的,因为就连那个以威严出名的黄校长也怕他。黄校长住在县里,工作在镇上。偶尔开会、应酬得晚了便直接开车回家。校长室的门锁着,灯白白亮了一夜。王玉查房过去,将一间间未关的窗户关好,灯闭了,门锁住。他本不负责安保,只是闲来无事,顺便一起做了。
第二天他黑着脸早早守在门口。校长弓着腰,诺诺道歉,做出保证:“下次不敢了。”
当年16岁的我一直好奇他是怎样练得如此神功,又有如此耐力。
学生们最讨厌打小报告的人,我也理当如此。不过王玉,我们没法讨厌。
你去问镇子上任何一个在1998年以前出生的人,大概都多多少少地听说过他的一些事儿。
六十年代,街心最漂亮的建筑——地主孔四的四合院被拆除,在原有的地基上建造了一所中学。知识青年纷纷下乡,闭塞落后的塞北小镇突然拥有了一批来自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南京大学等的优秀教师,他们不仅传播了新思想,更送出了自治区第一批清华北大的学生。八十年代的领导们瞻仰着七十年代的辉煌,争先恐后地将自己的孩子送进这个省—盟—县一级重点校。在国家急需人才的时候,考上名校的前辈们奉献出了自己的一己之力。
开放后的小镇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辉煌时代。宁城老窖驰名国内,甚至光荣地登上过春晚的舞台。人人以进入酒厂为荣,就连一个普通的车间工人都牛气的不得了。富硕的商业给了小镇勃勃生机,也给居民们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致富机会。家家户户的墙角都堆满了酒香四溢的酒糟,晾干后,农户把它们掺拌进育肥牛的草料中,牛儿的毛色又光又亮。
天下大势,盛久必衰。谁也没有想到,二十年后,酒厂倒闭,员工下岗,居民们纷纷外出打工。收入微薄的精英教师要么被外地的中学高薪聘走,要么去城里“自寻出路”。
几十年后前辈们退休返乡,唏嘘着老母校的衰败,已经记不得当初校长的名字,当年班主任老师大多也离去了。只看见守校人王玉,默默做着自己的活计——衰荣未曾在他身上留下半分痕迹。
而在异乡打拼甚少归家的老校友,喜欢去贴吧里转一转。楼数盖得最高的帖子是:还记得那个敲钟老人王玉吗?有谁知道他去了哪里?
2
2009年6月4日,高三七班的郭振阳毕业。他和王玉在正对老校门口的大雕塑下合影,18岁的小伙子在照片背面写到:王大爷,请允许我这样尊称您。毕业了,您给我们留下了太深的印象。祝您身体健康。
同一届的魏相然和赵腾飞也留下了类似的祝福
不过他们是早恋还是好朋友,已经无人知晓了。
高三三班的李娜,甚至在照片的后面留下了电话和家庭地址。大概她也觉得以后可能会换,所以把爸爸妈妈的电话号码也都写了上去。
更早些年的毕业生,那应该是在1985年到2000年之间,安彩云很怀念他的钟声。
“敬爱的王校长:请允许我也讲一句这样的调侃。高中三年因为有了您的钟声,让我们的时间有了规律和秩序,真的十分感谢您。
我今年就要走了,有些难过。但我知道,也许再过些年,更老的时候,您也该去了。您要身体康健,后再联络。一直祝福您的——安彩云。”
这些照片被他存在盒子的相册里,一张张抽出来看,铺满了整张桌子。
老照片年份久远,照片里的人面容模糊。
“太多了,有些人他也叫不出名字。搬家的时候又弄丢了很多。”他的弟媳将沸腾的开水注入茶壶,隔着透明的玻璃,我能看见茶叶在里起起沉沉。
校友们拜托我去找他。23岁的我,刚刚大学毕业。老母校的生源质量一再下降,老师们疲于代课,越来越多的人呼吁学校搬去城里。失去了财富,流失了文化,昔日富硕的小镇被一点点剥去了最后的尊严。终于,2012年初,政府一纸批文,举校进城。王玉离不开学校,随母校一起搬走。到2014年底,突然没了消息。有人说王玉病死了,也有人说他回了老家。
3
人们都说,王玉是个不太会幻想的人,他所做的,就是把自己所做的做到极致。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他都默默痴迷于自己的“事业”。
李凤良老师和王玉一起入职,在他的教务笔记上,我找到了敲钟时期的学生作息表。钢板油墨的年代里,他总会多印出一版,送到王玉的收发室。
王玉按照表上的时间,冬季学生们五点钟起床,夏季五点半。从老楼到柳树下,王玉走90步,接近一分钟。他算好时间,然后是早操,下操各150下,早自习,上下午八节课,中间间操课,晚自习预备钟,三节晚自习,就寝,熄灯。上课敲100下,下课敲60下,累计一天敲钟2380下,没有一天出错。
“为什么上课时间次数会多一点呢?”
“因为孩子们早晨爱赖床,课间闹腾,多敲一会才听得见。下课时就不用了,这帮小家伙,不知道都盯着墙上的挂钟看了多少次,眼巴巴等着下课呢。”李老师笑道。
王玉爱跑步,正着跑,倒着跑,算起来应该是小镇跑友们的鼻祖。
不过周一到周五,因为敲钟,他只得在操场上和学生跑。早操40分钟,王玉身高165cm。围着土操场跑上20圈后,回到原点,刚刚好敲下操钟。我晨跑也有2年有余,跑10公里用时70分钟,这样算下来,他倒是比我这个年轻人要快得多。
周六日早晨,学生们可以睡懒觉。王玉就免了起床钟。我上小学时,天刚麻麻亮,就听见王玉穿着胶布鞋在门前呼哧呼哧跑过。母亲进屋扯我的被子:“还不快起,王玉一会儿都跑到山顶了。”
偶尔起得早了,我蹲在门口刷牙。王玉看见了,对着我嘿嘿傻笑,并不多言。
夏去冬至,寒冬数九的天儿,零下二十几度。我刷牙由外面挪到了屋内,边刷边龇牙咧嘴地叫着嘴凉。王玉依旧坚持晨跑,穿着他那件破背心,腿上绑着沙袋,只是外面套了一件蓝色的旧运动服。脸蛋紫红,头顶上冒着热腾腾的气。
“又是哪个同学给他的吧。”我想。
老母校只在周末的下午给学生放假,晚上照例上晚自习。王玉趁着下午的几个小时去邻镇洗澡。那里有天然的温泉,但他舍不得享受。几年前,卫生院旁边还留有供几十人洗浴的大众浴池,早前免费,后来收费一元。王玉中午放学后跑八公里过去,为了赶时间,他抄近路。翻过两座小山一个大梁,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泡个澡了。在晚自习的预备铃敲响之前,他总能按时间赶回。
李凤良并不觉得他的事情有多么不容易,自己抢着给他代了两次班。一次是因为看书,一次是因为批试卷,都误了时间。老师们已经在教室做了半响,该上课的学生们还没有回来。
王玉很生气,在此之后,便再不准他敲钟了。
高三课业繁重起来,我搬去了王玉在的老楼,那时偷偷带了手机,我已经不大写信了。某日下楼路过他的小屋子,光线昏暗。隐约看见一个人影,头朝下,脚朝上。凑近了看,才发现是王玉在练倒立。
“今天偷懒不去跑步啦?”我笑他。
“哼哼!跑步,危险得很!”他的腿放下来,愤愤地嘟囔。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头上鼓了一个包,包上贴了一块小火柴盒皮,左边的脸蛋高高地肿了起来。
老一辈的人说洋火皮有消炎杀菌的作用。当时领着4000多块工资的王玉,连一盒药都舍不得买。
他揉着头告诉我,前些天出去洗澡时,贪舒服多泡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有晚间课的预备钟,急急忙忙往回赶。结果跑到半山腰,不知怎的,脑袋一阵眩晕,从山上滚了下来。
“你看,我都忘了,现在是电子铃了,哪还用得着我来敲。不过现在的孩子,也不那么刻苦了。”他这话说得很慢,也许是脑袋还没有恢复好,也许是真的觉得自己不太管用了。
王玉爱惜自己的身体,听说什么方法锻炼好就去学。跑步是老校长告诉他的,他坚持了二十几年。现在摔倒了,不敢再去跑。又听人说倒立对脑袋好,便急急忙忙去练。
4
王玉性子拗,拗着烧火,敲钟,收信。最重要的还是钱。
他的教龄长,领的工资多。但从不会动用工资卡,酒肉之交在他这里从来都不存在。和那些体面的老师们不同,他喜欢拾垃圾。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干不完的活。不仅自己的活,学校的活,谁的活他都抢着干。大多数的人觉得王玉没什么思想,换言之,心智不太健全。但是学校逢年过节发的福利,大到米面粮油,小到笔记本钢笔,一样都不会少了他。在那个困窘的年代,难得下一次馆子,却有老师多点上一个小菜,带回来给他吃。
他曾经帮一位姓于的女老师搬过烧炉子用的蜂窝煤,事后,于老师给他工钱。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哑着嗓子问她:“我们不是同事吗?怎么可以拿钱呢?”老师哑然,只好不再坚持,以后家里有些繁重的活计依然请他来做,只是每一年的端午节,中秋节,以及春节,王玉的小屋子里都会多出几颗粽子,月饼,豆包。一直持续到老师也“另谋高就”。
我好奇王玉攒了那么多钱都去了哪里,他的弟媳说:“他想讨老婆,但又怕讨错了。我大哥,他怕女人啊!”
09级11班的男孩子们喜欢拿王玉打趣。他们会在活动课上把路过的王玉拉到班里来,压到桌上。几个男生团团围住,把笔记本上性感女明星的粘贴画指给他看,“要不要娶媳妇呀?讨不讨老婆呀?这个你喜欢吗?”
王玉涨红了脸,连连摇头摆手。
“不要不好意思嘛,这个可是能生娃娃的呀!”
王玉被众人按着,动弹不得,急得直呜咽。男生们就大笑,我站在楼道上看,也颇有兴致。
他们还喜欢在背后吓他,猛地一跺脚,王玉被吓了一个咧却。嘴上骂不出,抬腿就追。但他毕竟年纪大了,哪里追的上这些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们嘞!
关于王玉也曾娶过亲的事情,最初还是我的班主任李玉春老师告诉我的。
他的艳福不浅,虽没有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但也有过两段婚姻。
“第一段结婚后,女人带着钱跑了。
第二段的女人是粮库的临时工,带着两孩子,一男一女。据说人家找他是为了他工薪的收入帮她拉扯孩子。过了一年左右虽辛苦但很知足的日子。但不久,那女人便患了胃癌,王玉倾其所有为她治疗,但最终依旧撒手人寰。
女人死后,他就被媳妇亲夫的哥哥赶了出来。”
这在家乡,叫做“搭伙过日子。”王玉自己也曾经说过:“就是个搭伙的”。但他皱纹中间小小的眼睛上却慢慢蒙上了一层水雾,接着絮絮道:“就是可怜了那两个孩子,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王玉想不明白:花那么多钱娶的媳妇,又花那么多钱治病,房子都卖了,怎么还是走了呢。那两个孩子,前几天还是叫他“爸爸”的啊!
原来,女人不仅会让人没钱,还会“割肉”呢。
王玉不再幻想,因为梦醒的瞬间过于刺痛。不过他感念做媒的聂老师,逢年过节总会买了东西去看看。那是他难得大方的时候。
5
茶要凉了,时钟一下一下走着。
六点三十分,王玉终于回来了,这是学校敲晚自习预备钟的时间。自从回家后,他便有了去老母校旧址上按时按点瞻望一会儿的习惯。
他现在和弟弟弟媳住在这个58平米的两居室里,弟媳把明亮的里间留给了他,里面还添置了新的家具,没有污垢的王玉的房间,看起来很舒适整洁。
但他本人却明显地老了。
还是寒冬数九的天儿,他换上了毛衣,外面穿着卡其色的上衣。黑色的大棉裤,带着灰尘的棉鞋,头顶一个战士帽。脸上的皱纹多了,不过眼睛依旧清亮。
他迷茫地看着我,应该是有些不记得了。按着对待客人的礼数,指着沙发要我坐。
高中毕业,时隔五年后,我第一次看见他。本以为无儿无女,他会落得老无所依。没想到,依旧是亲情,温柔地包裹了他。
我很欣慰,眼睛里居然有了热热湿湿的感觉。
我问他:“还跑步吗?”
他把耳朵凑过来,喊着:“年纪大啦!听不见,你大点声!”
我靠近,又重复了一遍。
他回答说:“跑不动了,就是早晨起来,走几圈,我睡不住。”
同学聚会时,提起王玉,耿凡东问:“是那个书法家?”我从不知道他居然写得一首好字,李凤良老师找出自己的笔贴给我看,“和这些差不多,说起来,他这字,还是跟我学的。”字迹骨气洞达,陈作痛快,我自愧弗如。
我央着王玉写给我看。自从那次摔倒后,他就变得丢三落四。这二年头痛犯得厉害,跟弟弟约好了回家吃饭,他却忘了。有时,他会痛苦地抚着后脑勺,想不起中午吃了什么饭。落在纸上的字,有些扭曲。内容多是一些红歌,民谣,或是小镇街道墙上的宣传标语。
然而一旦涉及到老母校,王玉记忆力似乎又好得出奇。他清楚地记得从1981年起,老母校那些老建筑,建成于哪一年,发生过什么事。老母校有过哪几任校长,又升迁到何处。牛主任脾气最牛,王老师上课声音最大,11班的孩子最调皮。
我把教训黄校长的事情重复给他听,笑着的老人立刻严肃起来:“那本来就是他不对么......”
老师们尊重他,学生们喜爱他,连校长都要让着三分的王玉。以校为家,除夕夜跑回弟弟家,吃完饺子,赶在零点之前回到学校。如果没有一个叫“马慧珍”的女同学,他绝对是最尽职的守校人。
“是那个骗子干的,真不是我!”他很激动地辩解,黝黑的脸上涨出了暗红色。
那时他刚刚接手收发室。邮票8分钱一张,信封一分。
有人说自己是马慧珍,取走了20元的汇款单,到邮局兑了现。第二天,真的马慧珍找来,他才发现自己上了当。但马慧珍坚持认为,是王玉贪财,私藏了那张单子。
王玉被校长批评,给马慧珍道歉,并且返还20元。
王玉给的很痛快,但他反复向对方强调:“说好了,这是我工作不好赔给你的,我可没贪你的钱。”
马慧珍笑笑,没说话,攥着钱跑了。王玉纳闷:这是信我了还是不信呢?从此后,这事就压在他心里,成了一个抹不掉的“黑历史”。他很怕因为这个,被同事们瞧不起。
6
搬迁后,新学校喊出“三次创业”的口号,再次有了政府财政的支持,新校区盖起了漂亮的教学楼,配备了标准的实验室,面容焕然一新。走过半个世纪的黄铜钟被移入校史馆,校史上保留了一张王玉的照片,写着:敲钟老人王玉。
一条消息,在微信上发过去,不到半秒钟对方的回复已到达。世界变化得快,明信片都卖得少了,邮差也就去应聘了快递小哥。没有钟,没有信,王玉早就过了退休的年纪。黄校长退休后,老教师们求情,新校长只好让他做男厕的保洁,晚上睡在厕所边的小屋子里。
新校区很大,物业公司将每个保洁人员负责的区域包产到户。王玉孤零零地守着那片厕所,住上楼房的老师们不再有活计要他去做。年纪大了的王玉掏粪,通下水道,处理楼道上的垃圾,用笨笨的身体扛着一袋袋垃圾扔进垃圾池,有时候扛不动了就把垃圾从楼道窗户上扔到一楼去。
后来又有几个老教师退休了,认识他的人越来越少。
2014级的孩子们,还有四个月面临高考,关于王玉的印象只有半学期。那年六月,他终于和我下一级的学弟学妹们,一起“毕业”了。
“怎么说呢,脏兮兮的,影响校容呀!”一位年轻的老师漫不经心地回我,“他又不教课,白拿了那么多年工资,也够本了吧。”
只有高三的张清水愿意和我聊一聊。
初上高中的他还保留着初三时用功读书的劲头,每天早晨四点半从宿舍出来,赶在早操前在教室背上两页单词。有一日去的早了,教学楼门未开,正巧王玉过来,他不敢叫醒门卫,便拜托王玉去喊。
王玉拿着大扫帚,干脆地拒绝了:“说五点开门就五点,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不守规矩。”
说罢,不再理他。
张清水郁闷:“好固执的老头!”以后也故意将如厕后的卫生纸丢在纸篓外面,和同学一起取笑王玉。
“你看看,不好好学习能行吗?掏大粪的王玉每个月都赚六七千呢!”
一天雪下得很大,张清水迟到了。被门卫拦在校门外扣掉20学分,合200元现金,张清水急得团团转。恰好王玉走过来,拍拍老门卫的肩膀,为他求情:“算啦!雪这么大,孩子冻坏了怎么办,快让进去吧!钱,别要了,差不多半个月饭钱了......”
张琪清水讶地看着王玉,既惭愧又感动,那是他能记起的他和这个老人唯一的交集。
7
与王玉同一批进入母校的老教师卢老师拒绝了我的采访:“采访王玉?他就会干活,有这个必要吗?”
我一时语塞,居然也说不出为什么。
临返回我大学所在的城市之前,我却收到了卢老师的短信:
其实,他做的这些,已经足够了。没有人比他更爱学校。
要出发了,司机正在缓慢地加速。旧校区的母校渐渐变小,熟悉的街道在车窗外渐次闪过。“十个全覆盖”的小镇再次繁荣,我们周遭的一切都阳光灿烂,簇新漂亮,即将迎接新时代的景象。我好像看见了王玉在清凉的冷风里,弯腰捡拾着什么。
1998年后的孩子,再也不会在教室后的玻璃上看见王玉的笑脸,就连新招聘的年轻教师们,听到的,也只是王玉的传说。或者,不会再有人讲起他的故事。他的照片和那口老钟,将永远地尘封于校史馆中。
那天,临告别时,我问他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去了新校区会不适应吗?”
他没有回答我,沉默着将目光放到了面前的相册上。老树皮样变形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抚摸着照片上孩子们的笑脸。
我对着已经浓缩成小黑点的王玉,默念道:
再见啦!祝你安康,王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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