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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佳玮:老伙计,你这么翻译腔,我总觉得会比较困扰呢?

大家-腾讯新闻  · 公众号  · 美文  · 2017-05-31 17:26

正文


文 | 张佳玮


“啊我的上帝,老伙计,我发誓,你再这么说,我就要踢你的屁股了!”


“嘛,如果这样的话,总觉得会比较困扰呢。”


“人们普遍相信,对待政治学真正科学的或哲学的态度,和对一般意义上的社会生活更深刻的理解,必定建立在对历史的沉思和阐释的基础之上。”


上面这些句子中的翻译腔,一望而知。稍有语感者,自然读得出来。


▲ 1980年代引进国内的《加里森敢死队》系列片海报


有些翻译腔所以显而易见,是因为类似于“我的上帝、老伙计、我发誓、踢屁股”这些词,明显有悖于我们的日常口吻。有些翻译腔则是因为语气词,“比较困扰呢”这样的句子,也少人用。


但除了这些模糊判断之外,翻译腔最本质的所在,是什么呢?


“你进行的这番研究,加上你本身的知名度,对我的事业有很大的帮助。”


“你的研究与你的名声,对我的事业帮助很大。”


这两段话哪个翻译腔重,也是一目了然。其归因,还是用句习惯。


其实不知不觉之间,我们日常语言,许多习惯,本就是翻译腔来的,只是自己觉不到。


习惯了西式语法的人,偏爱使用名词。有时很容易将动词与形容词来名词化。比如,“无法相比”,会习惯说成“没有可比性”;“确立制度”,会习惯说成“制度的确立”——这也不足为奇,因为传统中文,并无西式语法中繁杂的屈折、时态与变位。西语文献为了说明严谨,常有些措辞,中文无法表达。比如,英语中形容“one of the best”,传统中文并无针对性说法,所以只好老实说:“最x的之一。”比如,“Rapheal was one of best painters of the history”,如果翻成“拉斐尔是历史上卓越的画家”,总觉得味道不对,所以,“拉斐尔是历史上最好的画家之一”。说明固然严谨了,翻译腔也就出来了。


▲ 上海电影译制片厂的《简爱》是译制片时代的代表


又西语重逻辑因果,英语则and, so, because, but,法语则comme, lorsque, mais, cependant, encore,不一而足。传统中文,对此倒是会习惯性忽略的。《红楼梦》里有句,黛玉忙笑道:“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若是现代中文,该换成“东西倒是事小,只是难得你多情如此。”来补足。


如是,除却一些不常用的词,多数翻译腔,某种程度上,都是为了说明严谨,以模仿西文口吻而产生的——比如前面这一句,“某种程度上”这类量级形容词,就是典型西语翻译腔口吻。传统中文既不会刻意将各色词语名词化,也不会在时态、逻辑因果上做大量说明。


所以,学术写作,难免带有翻译腔。自然,也有许多翻译腔的句子,本就是外语写的。比如,黄仁宇先生《中国大历史》,就是典型的翻译腔:


“这一段充满着光辉和满足的时期如何下场?最简捷地说,这理想的国家因为领导集团的逐渐骄惰而不负责,无从继续。宫廷里的伺候人众增加到不能管驭的程度。”


日语的翻译腔,也是类似的,因为日语本身的语言习惯形成。日语多感叹词,多委婉长句。比如,“我是外国人,觉得日本人很忙。”日语就能来一个“外国人の私から見ると、日本人はいつもとても忙しがっているようです”——“作为外国人的立场来看,会觉得日本人很忙碌呢。”


自然,也不是说翻译腔不好。在文学写作中,翻译腔自带着某种仪式感。比如,苏童先生的小说《我的帝王生涯》有句如下:


“我的最后一只红翼蟋蟀在十一月无声无息地死去,使我陷入了一年一度的哀伤之中。我让宫监收拢了所有死去的蟋蟀,集中放进一口精巧的状如棺椁的木匣中。”


若改成:


“我最后一只红翼蟋蟀死于十一月,无声无息,我陷入了悲伤。我让宫监收拢了所有死蟋蟀,集中放进一口木匣:木匣精巧,状如棺椁。”


——翻译腔似乎少了,但也因此少了戏剧念白般的堂皇感。


而一个写作者成熟的过程,往往伴随着翻译腔的减少。翻译腔常代表着凌厉与铺陈,翻译腔的减少往往伴随着口语化句子的增多。苏童先生后期《河岸》,句子已经成了这种风格:


“我抱住了父亲枯槁的身体,那身体像一段顽强的朽木顶风冒雨,站立十三年,终于在一阵暴风中倒伏下来,我想安慰他,可是我自己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喉头哽咽,说不出一句话来。”


类似的,余华先生1992年作品《在细雨中呼喊》:


“1965年的时候,一个孩子开始了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我回想起了那个细雨飘扬的夜晚,当时我已经睡了,我是那么的小巧,就像玩具似的被放在床上。屋檐滴水所显示的,是寂静的存在,我的逐渐入睡,是对雨中水滴的逐渐遗忘。”


十余年后的《兄弟》则是这类文风居多:


“苏妈说完急着要回家去取存折,再去银行取钱出来。李光头说来不及了,他马上要上车了,他先把苏妈的十五份记在心里的账上。苏妈不放心,她担心李光头从上海拉来了大生意以后,就不认苏妈的十五份了。”


这里有个微妙的所在。越是写作者,越容易对自己的翻译腔产生警惕,以求返璞归真,举重若轻。而普通人在日常交流中,往往自己已经沾染了翻译腔而不自知。当然啦,日常语言是鲜活流动的。真的为了避免翻译腔而刻意挑三拣四地不说,很容易就会让人困扰呢!


最后一个小段子。杨宪益先生翻译《红楼梦》,紫鹃雪雁讨论宝黛亲事。他老人家是这么翻的:“好事多磨”=“The way to happiness is never smooth”。“是姻缘棒打不回”=‘Nothing can prevent a match made in Heaven.’ 我初读时,已经读出了《傲慢与偏见》的味道,觉得够地道了,但稍微看国外网站的评论,还是有人抱怨:对英语母语读者不太友好,不够接地气——嗨,无论怎么试图翻译得贴心,总是会被人抱怨“太翻译腔啦”的。


【作者简介】 

张佳玮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80后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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