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华前的两三年,杜威在事业、身体和私生活方面都陷入了一种消沉的境地。在事业方面,杜威支持美国参战,招致了以伯恩(Randolph S. Bourne)为代表的一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激烈批评,使其在思想界的领袖地位颇受质疑。在身体方面,杜威一度脖子僵硬,眼睛不适,陷入抑郁,甚至到了无法著述的地步。在私生活方面,杜威与女作家安西娅·耶泽尔斯卡(Anzia Yezierska)展开了一段爱情纠葛,感到身心俱疲。 此时,杜威的密友巴恩斯(Albert C. Barnes)建议他完成1918年秋在伯克利的客座教学后,赴日进行一次四到五个月的访问。 杜威十分心动,随即联系了东大的福崎教授,希望获得学术邀请。 在接下来的数月里,杜威夫妇做了一系列准备。他们会见日本朋友,“借来了所有图书馆中关于这一主题的全部书籍……孜孜不倦地研究日本”。
1919年年初,陶行知、胡适等人得知杜威在日本,遂起意请他访华。杜威虽表同意,但迟迟没能得到哥大校长准许休假的回复,故于4月30日抵沪后,仍感到“不再像在日本那样知道将来的安排”。 稍后又因讲演经费没有着落、蔡元培辞职等问题,致其在华行程迟迟未定。杜威完全未曾料到将在中国生活如此之久,并通过他持续而广泛的演说在这个陌生的国度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从杜威的角度看,访华很大程度上是一次偶然事件。就像他在给孩子们的信中所言,中国就像是“火星”一般的存在,他“从未期望去那里,也从不知道那里正在发生的任何事情” ,故与以往的认知相反,杜威对所讲内容几乎毫无准备。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他在东大和北大的讲演为何截然不同:前者的成果是深思熟虑、体系严密、深具洞见的原创性著作《哲学的改造》;而后者基本是对杜威以往思想的简略概述、或者是关于某一新主题的尚显粗糙的思考。初至上海时,杜威就希望听听前来接待的年轻人谈谈中国的教育状况,得些讲演的主意。这些年轻人包括胡适、陶行知和蒋梦麟。 后来,杜威逐渐意识到胡适在中国已享有巨大的声望 ,也越来越重视胡适的建议。
从中国的角度看,杜威访华虽由其弟子倡议发起,却几乎得到了整个新知识界的支持,是官方和民间的一次联合行动。北大、南京高师和江苏省教育会首先发出邀请,教育部和浙江省教育会随即也加入欢迎的行列。之后因经费困难,与北京政府关系更密切、在文化上不那么激进的研究系名下的尚志学会、新学会等机构慷慨资助了杜威在华的活动。 教育部的积极参与尤需注意。早在蔡元培出任第一任教育总长时,杜威的思想就已渗入到教育部的政策制定中。 虽然此时国人所理解的实用主义教育与杜威真正的教育主张差距颇大,但无论如何,在杜威来华之前,归于他的名下的教育主张便已经在教育部的提倡和推行下风靡一时。杜威访华期间,教育部的历任首脑袁希涛、傅岳棻和范源廉都十分支持杜威讲演一事。 杜威1919年在北京的两个重要讲演《美国之民治的发展》和《教育哲学》即被安排在教育部会场,对于扩大杜威讲演的影响来说意义重大。
杜威未抵华前,其讲演的基本框架已由邀请者们初步确定。1919年4月,《新教育》出版“杜威专号”,发表了一系列介绍杜威学说的文章,分别是《杜威哲学的根本观念》(胡适)、《杜威之论理学》(刘伯明)、《杜威之伦理学》(蒋梦麟)、《杜威的道德教育》(作者不详)和《杜威的教育哲学》(胡适)。杜威对讲演并无太多“主意”,他后来的讲演主题基本是依照这组文章而设计。
杜威的讲演可分为五类。第一类是实验主义 的思想方法及其由来,包括《试验论理学》(Experimental Logic,10讲)、《思维术》和《思想的派别》(8讲)。第二类可视为实验主义在伦理方面的应用,包括《伦理讲演纪略》(15讲)及各种人生观讲演。第三类可视为实验主义在教育方面的应用,包括在北京和南京的两次《教育哲学》(各16讲)讲演和大量关于各种教育问题的讲演。第四类可视为实验主义在社会政治方面的应用,包括《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16讲)及各种关于“民治”的讲演。第五类是哲学史方面的一般性介绍,包括《哲学史》(10讲)和《现代的三个哲学家》(3讲)。前三类讲演都呼应着“杜威专号”上的文章;《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讲演是杜威在胡适的建议下,首次系统阐述实验主义的社会政治哲学,因而没能先期介绍。 第五类讲演则与杜威本人的思想关系不大。《哲学史》讲演是在南高开设的课程,只是对希腊哲学的一般性介绍;而《现代的三个哲学家》则是为柏格森和罗素访华做准备而临时增加的。各种系列讲演是杜威头一年在北京和南京高师所做的,份量最重,影响也最大。在北京的讲演主要由胡适策划和安排 ,1920年春季在南京高师的系列讲座则由南京高师和江苏省教育厅联合商定。
上述各类讲演共同构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理论体系。虽名类各异,却都在阐述同一些主题——民主、科学与教育。论理学讲演揭示了实验主义这一科学方法及其相应的平等、自由的宇宙观。伦理学讲演将道德理解为一种类似于科学的理性探究,并从人性的角度阐述了实行民主的合理性。政治哲学讲演论述了如何用实验的方法来解决社会纷乱,并认为最好的社会即最能发展“共同生活”——杜威意义上的民主——的社会。教育哲学讲演讨论了科学对教育及共和制度的影响,并认为教育尤其是学校教育乃社会改造的最优手段。简单地说,发展共同生活(民主)是人的目的,教育是进行社会改造、实现这一目的之手段,而科学为民主和教育提供了最基本的技术条件、思想方法以及精神上的勇气与信心。在杜威看来,目的与手段实际是相互转化的:民主是持续不断的广义上的教育,而狭义的学校教育便是要将学校变成一个民主的小社会。可以说,杜威的讲演给中国民众传达的主要信息,是普及、提高教育,发展、应用科学(包括技术与方法),以实现真正的民主。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民主、科学的观念早在清末就已传入中国,新教育的理念在民初也已被广泛宣传,但杜威从实验主义的角度对这些观念做出了新的阐释,最突出的一点便是更强调三者之间的密切联系,从而为民主的实行提供了一条新的道路——除了政治民主之外,持续的社会教育和学校教育本身就可能成为一种民主。从内容上看,杜威的讲演与两大运动密切相关。通过杜威的讲演,新文化运动所倡导的民主与科学的口号被赋予了新的内涵,得到广泛的宣传与讨论;也是通过杜威的讲演,新教育观念的影响得以上达各级政府,下至广大一线教师及青年学生。
虽然讲演的主题大体是由邀请者们选定的,但最初几个月的观察使得杜威对在中国发展民主、科学与教育的重要性和实用性有着相当的认同。五四运动让他看到了中国“真正的觉醒” ,一般国民对一战后如何处理德国殖民地青岛的反应让他看到了真正的共和国精神。 他认为“中国人在社会上是一个非常民主的民族”,中国知识阶层对教育的热情也让他深为感动。 因此,这一时期,杜威期许中国能逐渐“养成民主生活和思想的习惯”,“洞悉之所以造成西方进步的那些原理、观念和理智”,从而真正获得新生。
此外,杜威并未照本宣科地讲演实验主义的学说,而是根据中国的现实情况作了相当的调整。比如,在伦理学讲演中,杜威并未过多强调实验主义伦理学的特色,反而将重点放在了讨论理智与感情的关系、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上。这是因为杜威试图纠正学生运动中所表现出来的“感情用事”的弊病,尝试引导学生“有更远大的目的”,“发展社会精神或博爱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