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建于1999年、旨在抢救和传播藏族文化的卡瓦格博文化社，只是云南省迪庆州德钦县几个同道创建的民间组织，但他们的工作引起了世界范围内的关注：
针对卡瓦格博（即梅里雪山）开展的神山系统调查，是全藏区首次神山调查，也从此改变了西方环保组织的偏见：
将自然和文化分离，再以此为基础谈论“自然环境”的保护，是西方人教给我们的生态观，但神山调查结束后，他们确定，在藏传佛教和藏族村民看来，自然与人、自然与文化并没有构成两极分离，自然与神性浑然一体。
针对明永冰川的消融而拍摄的纪录片《冰川》，第一次在科学家的权威视角外，
将镜头对准生活在冰川下的村民，
他们怎么看待环境变化？“冰川的升缩预示着世道的变化，冰川消融，就是世道退化。”
他们走访大量村落后搜集、整理的德钦弦子，记录在了8000盘录音带里，其中一部分被当时正在卡瓦格博脚下支教的诗人马骅听到，而写出了最杰出的当代诗歌：一组30多首诗歌组成的《雪山短歌》。在他那首传唱度最广的《我最喜爱的》里，前面两句：“我最喜爱的颜色是白上再加上一点白/仿佛积雪的岩石上落着一只纯白的雏鹰/我最喜爱的颜色是绿上再加上一点绿/好比野核桃林里飞来一只翠绿的鹦鹉”，便是德钦弦子。
……
今年年初，卡瓦格博文化社因为各种原因关闭，最初的主创人员，有人回到山中修行，有人走向外面的世界，但创始人斯朗伦布和诗人扎西尼玛，还一直守护着卡瓦格博，就像神山当初守护着文化社一样。
行李&斯朗伦布、扎西尼玛
1.冰川
行李：社长还在图书馆任职吗？豆瓣上现在还有卡瓦格博文化社的介绍，上面的联系地点还写着：德钦县图书馆。
斯朗伦布：早不在了。这些年从图书馆转到非遗部分，文物部门，宣传部们，现在宣传部成立的卡瓦博格研究中心。
行李：文化社在外影响力很大，但具体的事其实了解不多，今天找到源头，很想听你们聊聊当年的情况。
斯朗伦布：我们这辈人对传统知识的掌握非常欠缺，上学时，教科书和教育模式跟内地是一模一样的，全部是汉文化的东西。后来在外面读书，跟其他民族在一块聊天的时候，聊到这些东西，难免尴尬，藏族的历史不知道，藏族的文字不清楚，文化也不了解，心里还是会留下一点伤痕。后来回到文化馆工作（1999年），总觉得想做点事情，当时出发点很简单，没有“传统文化”的概念，就在德钦办了一个藏文培训班，不收学费，就用我自己每个月几百块钱的工资，请了一个老师，租了一间教室，晚上办班学习。大家都很不理解，好象有点花钱买吆喝的感觉，我们也就是了一下心愿。
行李：来上培训班的都是什么年龄段？
斯朗伦布：大部分跟我们年龄差不多，70后、80后。刚开始人还挺多的，上着上着，最后只剩七八个，就搬到我在文化馆的寝室里上课，冬天有一个小电炉可以烤火。
我有个烟草公司的朋友，肖马，他是云大政治系毕业的，在外做生意，毕业后分在商业局下一个企业里。有天我们两个在回德钦的班车上碰到，他听说我办这个事情，他也有这种想法，就一起弄。他比较会搞，还组织了一帮记者来香格里拉采风，还搞了成立仪式，当时的州长齐扎拉都来了，把他父亲也请了过来，他父亲是老艺人，现场做表演。
他在香格里拉租了一间教室，带空调，花了一两万块钱，当时是一笔巨款，我们的工资才几百块。接着办培训班，先从教藏文开始，结果没有人来报名，很大一间教室，只有几个学生，这几个学生上了几天也不来了。钱也花掉了，事情还没办成，他又做生意，忙不过来。说不行，还得回德钦办，因为我比较有时间，就在德钦继续办藏文培训班。
行李：你们小时候说藏语吗？
斯朗伦布：跟父母说藏语，但会说，不太会写。
行李：藏文教育是从哪一年断掉的？
斯朗伦布：解放初期是汉、藏双语教学，1959年以后就断掉了。那个年代，这些都是作为旧习俗、旧思想的代表，要破掉的，后来一直没有恢复起来。我小学读的德钦县民族小学，但是也没有藏文。1986年班禅大师来德钦，发现这里的人不会写藏文，还掉眼泪了。
行李：那你们怎么看那些用藏文书写的佛经？
扎西尼玛：没法看，我们看的都是翻译成中文的。现在也有一批朋友藏语非常好，我们也在做一些翻译，弄一些藏文图书。
斯朗伦布：但光教藏文也不行，藏文只是一个开始。2000年春节的时候，肖马、扎西我们三人，从旁边这个沟里徒步下去村子里采风。我们带了以前家用的索尼摄像机，跟他们说我们要搞传统文化，结果当地村民很感兴趣，特别是那些年纪大的，他们觉得民间文化流失得很快，一听说有人关注，他们有共鸣，把全村村民调动起来，穿上节日的盛装，搞那些平时不怎么开展的传统仪式。就这样，白天先拍摄下来，晚上找一家有电视的人家，把摄像机接在电视机上放给他们看。那次跑了两三个村子，每到一个地方都很热闹，很支持。
行李：文化社后来做了哪些事情？
斯朗伦布：后来开始和一些机构合作，像香港社区伙伴（PCD）、保护国际（CI）、美国大自然保护协会（TNC）、世界自然基金会（WWF）等机构。至于做过的事，有同事做过统计：举办藏语文培训班10届；组织藏族弦子歌舞篝火舞会累计250余场次；出版发行藏族民歌集；与国际机构共同扶持德钦民办藏文学校；开展生态环境调查和保护项目；引导支持民间文化传承的自觉行为；有效保护香柏这一稀有濒危植物，防止由于当地转山文化及旅游带来的破坏……
行李：从云南人类学家郭净老师的书里知道你们还拍了纪录片，其中一部就是在明永村拍摄的，《冰川》。
扎西尼玛：对，明永村是我老家，原来是传统农业村庄，1999年旅游突然起来后，让这些种地的人都变成了服务员，天天鞍前马后围着游客转。人干农活时的表情，和做服务时的表情，是不一样的，我当时隐约觉得这个有意思。那时郭老师在这一带工作，所以也想像他那样，用摄像机把这些拍下来。
还有一个原因是，那时村子里都有了电视机，我们通过电视看到的都是外部世界的事情，和我们的现实生活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自己村子里那些很熟悉的山、河、树、田野、房子、人，却从未出现过，如果也出现在画面里，也会有意思吧。正好郭老师申请了福特基金会的项目，“社区影视教育”，就开始拍了，拍了两年。
行李：为什么旅游是在1999年起来的？
扎西尼玛：那一年昆明世博会，香格里拉也修了机场，就陆续开始有人来明永了。文化社也是那一年受了些触动才成立的。
行李：怎么选定冰川来拍呢？
扎西尼玛：因为明永村的旅游起来以后，冰川消融加速了，村民们有各种反应。冰川消融，如果请一个科学家来讲，肯定会说全球气侯变暖、温室效应，以及，世界上多少万条冰川都在消融……美国大自然保护协会云南项目首席科学家木保山把冰川后退的原因归咎于全球气候变暖，因为从他拍摄的滇西北其他冰川的照片上看，即使没有人涉足的地方，冰川也在消融，他认为这是地质变化的一种类型。
但是村民不一样，他们可以找出很多人为的原因：外国人的到来，日本人登山，旅游开发，人和马上到冰川上去等等。也有人说，冰川附近原来是个安静的地方，现在建了房子，扰乱了它的清净。尤其是1991年梅里山难中遇难的17名登山队员，几年后，遇难者的遗物和尸体陆续出现在冰川上。冰川是净土世界，现在被玷污了，玷污以后就会发生一些异常的现象，冰川融化就是这些现象之一。
行李：卡瓦格博雪峰群下有几十条冰川，明永冰川是其中最长的一条，8公里，在地理学上，它是“世界上稀有的低纬度、低海拔季风海洋性山谷冰川”，但它出名，应该是从1991年“梅里山难”事件后吧？
扎西尼玛：应该是吧。但来的人真正多起来，是从1999年开始旅游后，村里的旅游公路也是那一年的4月20日开通的，当天就来了几百人。到2003年的时候，马骅说，已经从明永村变成了明永镇，所有在山上居住的村民都跑到公路两边来住。
行李：冰川退缩有多严重？
扎西尼玛：从1999年下半年起，不到两年时间，冰川的前沿从海拔2660米的地方向上缩进了约200米，厚度从原来的300多米变成了150米。莲花寺过去的这个地方冰川原来宽度有500米，现在开始往西南方向化了近150米左右。冰雪消融，汇成一条条溪流沿着山体蜿蜒而下。
行李：纪录片就是拍当地人怎么解释这些现象吗？
扎西尼玛：对，村民认为是旅游开发等人类活动导致了冰川的消融，那几年游客可以随便进入冰川，甚至用石头凿下冰块，装在专门带来的保温壶里带走。
藏语里有个词加“查堵”，就是你触怒了神山，神山要发怒，“查堵”就是给你一种灾难，惩罚你。有段时间，这边的旅游局政府搞得人心惶惶的，好像世界末日要来临了一样。以前游客可以随随便便在冰川玩冰，用石头砸冰，后来不让游客上冰川。
行李：你们是记录者，又是当地的一员，你们自己的观点是怎样的？
扎西尼玛：按照我们这边的说法：冰川的升缩预示着世道的变化，冰川消融，就是世道退化。这个地方的生态能保存到现在这种状况，成为全球34个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之一，靠的是什么？是当地这些习俗。这种习俗的背景，就是当地的信仰和文化传统，你要保住一个地方，主要还是靠当地人，明永村的冰川，是靠明永村的人来保护的，所以他们对世界的解释、态度、看法，就很重要。
讨论者：赤亮，此称江初，格桑，阿争，丹增，格茸次里
很早以前洋人来这里收集植物种子，在莲花寺用望远镜往山头看，见卡瓦格博的怀抱里有牛奶湖，湖里有珊瑚林。还有白独角兽和蓝独角兽。他派两个人上去看，从莲花寺对面上去，见对面有个自然显现的海螺遗迹，莲花寺与海螺遗迹之间冰层很厚。去的一个人在那里拉了泡屎，他又往上走，却总是回到那泡屎旁边。走了一整天，没办法，只得下山来。他们跟洋人讲，洋人说不怕得，我可以让冰川在一百年后化掉。于是在莲花寺的冰上烧火，架起大锅，放进酥油，做起法来。此后冰川就明显消融了，就是这个原因。
那么现在消融的原因呢？
第一是用电，人随便上去，不爱护森林，污染冰川。
怪用电不合，我们主要用的还是电。
那倒是真的。虽说前两年用电冰川退缩了，但有段时间又往前延伸了。
那是山上还没有电的时候，今年跟去年电通到太子庙后较严重。
有段时间用电，冰川还是延伸了。
现在冰川像得了大病，一天天消瘦。有次我俩去送游客，人很多，他们爬不上去，我们把他们送上冰川。前两天又送了两批。现在牲口也上得去了，人走得太多了。还有就是天干雨少，雨从山上流下来，就不会这样了。上面发现日本人遗骸的地方化得厉害，现在有些恢复了，今年我上去时好多了，明年会更好，游客在钢架桥上观赏，不准上冰川，不丢垃圾，冰川就没有大的污染。
现在甲娃不爬冰川了？
怎么去？路封了，修了钢架桥，统统在桥上观赏冰川。
以前冰川消融，只是冰舌收缩，冰下面不会融化，现在既收缩又变薄，就是2000年以后，来的人多，污染严重，又通了电，三件事碰在一起，特别糟糕。
以前人上不去，现在牛都上得去。
如果人不上去，不丢垃圾不用电，冰川就能自然恢复。现在的情况再继续，冰川还会收缩。
日本登山队被埋掉，去前年还发现尸体，我们喝着冰川的水，再祈祷也不干净。活佛说得想想办法。”
——《冰川》里村民讨论冰川融化原因
2.神山
行李：听郭老师说，你们还研究了卡瓦格博的神山体系，已经调查了两百多座。外人不太能理解是什么意思，大家都以为卡瓦格博指代整座神山。
扎西尼玛：这个调查是大家一起做的，马骅也参与了。卡瓦格博神山是一个体系，从最大的神山，一直到土地神，都从属于卡瓦格博神山。
行李：这是第一次对卡瓦格博神山做调查吗？
扎西尼玛：估计是全藏区第一次做神山系统调查，“保护国际”之前在青海玉树做过神山调查，但做得没有我们细。
行李：怎么想到做这个调查的？
扎西尼玛：是我们自己提议做的，那时美国大自然保护协会在这边做环境保护项目，但他们纯粹做自然保护，对文化不感兴趣。但是当时的项目主管是香格里拉人，现在是我们朋友，叫马建中。我们经常在一块儿喝酒，天天跟他灌输一个理念：藏族传统文化里包含着比较朴素的生态认识，我们的自然环境和传统文化之间是不可分的。他也觉得挺有意思，因为这里是全球34个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之一，我们觉得这跟当地人的神山观念是有关系的，要拿一个东西来证明，怎么证明？就拿神山做调查。
行李：具体调查什么呢？
斯朗伦布：调查内容是我们几个在办公室里坐着聊出来的，马建中从自然的角度，我们从神山的角度，文化的角度，一起商量出了一张调查表，把大家觉得要调查的内容都放进来，最后设计了十二三项内容，比如神山的地位，它的传说，关于它的经文，资源状况，它的地理位置，面临的威胁等等。
行李：调查是基于村民采访，还是文献阅读、田野考察？
斯朗伦布：基本是到实地去，大家分组，马骅、我，还有另外一个人，我们三个一组，去雨崩待了一星期。马骅负责采点，我在村子里负责跟老人聊天，听他们讲故事，看相关的经文。白天把大家看到的、听到的东西记录下来，晚上整合，最后我们那组文字都是马骅整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