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拳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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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拔蚌是一本伤痕文学

拳王的故事  · 公众号  ·  · 2018-07-20 17:41

正文


我的表弟小刘是我见过最忧伤的潜水者,他每次深潜归来从水中浮出时,我还以为浮上来了一只水滴鱼。

水滴鱼被称作世上最忧伤的水生动物,小刘尽管长得很帅,但是那哀伤沉郁的神情和此鱼如出一辙。

我一直不解于小刘的情愫,我本人热爱大海,在中科院海洋研究所从事过生蚝的行为学研究,并且写下了《你真的了解生蚝吗》和《扇贝的秘密》等关于海洋生物的报告文学。在我的文字记忆里,大海就像海神波塞冬,伟大、包容而威严,他愤怒时挥动三叉戟能带来滔天巨浪,而心情好的时候又给大地以甘泉雨露,让人类五谷丰登。-----所以,我实在是想象不出来,为何小刘深入过的海越多,他却越忧伤?

小刘说,哥你不懂,大海从来不是一本神话故事或报告文学,如果非要归类,大海是伤痕文学。

我认真思考了一下印象中的伤痕文学,例如伤痕文学之祖《狂人日记》,又如《芙蓉镇》、《活着》,无一不是在揭历史的伤疤,“只有在挣脱了精神枷锁、真正思想解放之后,人们才能意识到这伤痕有多重、多深。这是伤痕文学喷发的历史根源。”

那大海又如何和伤痕文学沾得上边呢?

“神圣而荒谬”。小刘虔诚地总结道。

“哥我知道你谈过不少的恋爱,你有否成为过人们口中的渣男:你明明想分手,但又不愿背上骂名,于是你就选择冷处理,不和她说话,天天独自打飞机,尿尿时不放下马桶盖。等等。终于有一天她受不了这种冷暴力,忍无可忍提出分手,然后你就解脱了,还能够对外宣称是她甩的你,你大节无亏。”

“没有。我这人是急性子,我可使不了这欲纵故擒之计。我的朋友老张干过,但他是这样解释的:根据狭义相对论,两个事件发生的先后取决于观察者所在的参考系,也就是说,时序不是绝对的,在不同的观察者看来,有可能A事件比B事件先发生,也有可能B事件比A事件先发生。所以,在你们看来是我迟迟不提分手,但在另一个参考系的观察者看来,是我先提的分手。”

“诡辩。”小刘骂道,“你们这些知识分子!”

“不,事实上老张的解释站不住脚。对于在同一个参考系里发生的两个事件,先后顺序是绝对的。老张和他女朋友处于同一参考系,所以必定只会有一个人先提分手。类似的事情在几十年前也发生过,文革中,爱因斯坦被定为西方反动学术权威。某期“批判相对论学习班”中,有人试图把相对论和当时正在发生的中苏边境冲突联系起来,他们提出一项指控,说如果按照相对论,在宇宙中发生的事件没有绝对的先后,要按照各自的参考系来定,那么在中苏边境冲突中谁开第一枪这个问题不就变得没有意义了吗?我们又怎么能说苏修对我国进行侵略呢?这项罪名一下就把相对论和国际阶级斗争联系了起来,谁要是不同意就是为苏联辩护。

但时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竺可桢指出了一个简单的事实,从而否定了这项指控。他说苏联和中国同处于地球上,属于同一参考系。所以苏联开的第一枪,这是绝对的、在谁看来都不会有差异的真相。后来这事还被写成了伤痕文学《给爱因斯坦同志平反》,入选了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名单。”

“爱因斯坦和竺可桢都是好男人,老张是渣男。”我总结道。

“你为何和我探讨这个问题?”我问小刘。

“你生物学得好,我就是想请教一下你,生物界中真的存在不可分割的两个个体吗?就像梁山伯和祝英台。”

我理了一下思路,说动物界中存在一种叫“共生关系”的种间关系 即两种相同或不同的生物彼此互利地生存在一起,若互相分离,两者都不能独生,或者生活质量显著下降。一个著名的例子就是大便和大肠杆菌。大肠杆菌寄生在肠道里,帮助分解食物残渣、促进排便,还能抑制某些有害细菌,并合成维生素。它和粪便可谓唇齿相依。如果没了大肠杆菌,粪便里的食物残渣无法充分分解,拉粑粑时会直接拉出食物,蔚为惊悚;而如果没有粪便,大肠杆菌也无法生存。大肠杆菌甚至会随着大便排出体外,不离不弃,在大自然中继续和粪便共生很久。

“大肠杆菌重感情。”小刘竖起大拇指。

“我要是女人,在老张和大肠杆菌之间肯定选大肠杆菌。”我附议道,“但这和大海有什么关系?”我仍是一头雾水。

“我在研究大海的秘密。”小刘沉吟道,“人们总是沉迷于大海不见底的深邃,他们编纂出亚特兰蒂斯海底城的传说,臆想着海底两万里有着无数的财宝,以及巨大的海怪。但大海的神圣和荒谬之处,并不止于此。”

“你知道,我几乎去遍了全世界的潜水胜地,却唯独对印度洋苏门答腊岛海域情有独钟。著名的系列电影《金刚》里,那个生长着大金刚、恐龙和食人土著的岛屿就位于这个区域。而事实上,由于常年地震和海啸的缘故,这里并非是热门的潜水点。

图为小刘在苏门答腊韦岛(Pulau Weh) ,左起第一位为小刘

2016年的时候,我去了韦岛(PulauWeh),它位于安达曼海,是苏门答腊西北方的一座小型活火山岛屿。海岸附近发现了数量可观的珍惜物种巨口鲨,我即是慕名而来,准备在这里深潜,寻找巨口鲨的踪迹。

“巨口鲨不吃人吗?”

“它吃浮游生物。吻部有发光器,用来吸引猎物。你知道,深海里的动物总是习惯奔向光源。”

巨口鲨通常在深海活动,极其偶尔会巡游至浅海,而每个来韦岛的深潜者,都像盯着彩票开奖一般,奢望着一睹神兽的风采。”

“那你睹到没有?”

“睹到了,确实像是活在神话中的生物。”

“它就是大海的神圣和荒谬?”

“不。远不是。你知道为什么《环太平洋》要把外星人的虫洞入口设在海底吗,因为大海对人类来说,意味着深渊,和太空一样不可测的深渊。”

“你的意思是你看到了虫洞?”

“不是。你不要着急,听我讲,耐心和虔诚是潜水者的美德,因为你不知道深渊还会赠予你什么。你这种只喜欢去游泳池看少妇的男人,是体会不到深潜者的心境的。在第三天,我们看到了水滴鱼。”

“就是长得像你的那个东西?”

“滚。我在去韦岛之前,长得并不像水滴鱼。按理来说,水滴鱼生活在塔斯马尼亚1200深米的海底,所以当我们在苏门答腊岛30米深的海床发现它时,震惊程度不亚于看见巨口鲨。它们是那么的忧伤。我的印度尼西亚朋友叶诚万甚至涉险捕捉水滴鱼上岸,他说他想抚平水滴鱼的忧伤。”

“如何抚平?”

“做思想工作。叶诚万认为,深海动物容易抑郁实属正常,高压黑暗的海底不是闹着玩的,好比北欧的居民有着世界上最高的抑郁症发病率,就是因为他们在一年的三分之一时间里几乎见不到阳光。所以叶诚万的理论是:把水滴鱼带上岸,让它晒晒太阳、看看比基尼美女,再痛心疾首地和人类交交心,它的忧伤就被抚平了。”

“结果呢?”

“我们就像戒毒所互助会一样把水滴鱼围在中间,大家唱着欢快的歌曲,吃着零食,祈祷、冥想。叶诚万说这是印尼的一种巫术,有点类似于通灵,与会人员能通过这种仪式心意相通,哪怕其中有一只鱼。


“你们成功了吗?水滴鱼在想什么?”

“水滴鱼告诉我们,它们虽然生活在深海,但是需要到浅海的海床来产卵,每年7月,雌性水滴鱼会长途跋涉到苏门答腊海域的海床,把卵产到浅海,然后趴在鱼卵上一动不动,直到幼鱼孵出。”

“那公鱼在干嘛呢?”

“雄性水滴鱼负责诱敌。由于雌鱼趴卵无法动弹,所以雄鱼在它们周围游弋,如果有天敌路过,雄鱼就会主动上前挑衅,竖中指之类的,然后将敌人引向远方。要知道,水滴鱼身体充斥着凝胶组织,缺乏肌肉,压根游不快,所以只能随波逐流,然后被天敌追上吃掉。这也是我们捕捞上来的水滴鱼通常为雄性的原因。”

“这也是它们忧伤的原因?”我肃然起敬,“大海果然是一部伤痕文学。”

“不,你还是如此性急。如果大海的忧伤仅仅来自于弱肉强食,那未免太过肤浅。我潜水这么多年,大海教会了我一样东西:要有城府。”

“那大海的城府具体体现在哪?”

“深渊和深渊中的怪物们,绝不会为了死亡而忧伤。水滴鱼在互助会里告诉我们,对深海生物来说,死亡意味着重返光明。你知道希腊神话里的俄耳浦斯吗,他是个音乐天才,竖琴过了10级。俄耳浦斯的老婆横遭惨死,他不甘心,去到了地狱,用无双的琴声征服了冥王。冥王答应让他老婆重回人间,但是有一个前提条件,在他领着妻子走出地狱之前决不能回头看她一眼。两人在地府循着光明走啊走,眼看光源近在咫尺,他老婆却忍不住抱怨俄耳浦斯不关心自己,和她没有眼神交流。俄耳浦斯是个耙耳朵,他被吓得一回头,老婆就变成了一尊石像。--------希腊神话里的俄耳浦斯就是取材自水滴鱼的传说。水滴鱼深信在自己死后能从冥界重返光明,而这只水滴鱼做到了,虽然是被叶诚万逮上去的。---它把叶诚万当成了冥王。”

“大海的城府比地狱还深啊。”我感叹。

“这才哪跟哪呢。水滴鱼其实没那么重感情,他们为了老婆诱敌深入,其实只是为了保证繁衍,以保障物种延续。世界上只有苏门答腊海域的水滴鱼呈现出忧伤的神情,而其他产地,比如澳大利亚和塔斯马尼亚的水滴鱼,仅仅是丑陋而已。”

图为塔斯马尼亚水滴鱼,擅长暗中观察

“那苏门答腊海域的水滴鱼到底为何忧伤?”

“那只水滴鱼分享道,100多年前,苏门答腊的水滴鱼们在近海产卵和游弋时,看见了一群自己未曾见过的海蚯蚓,它们潜伏在海底,一动不动。水滴鱼当时以为这些蚯蚓也在产卵,还主动上前去打招呼,说咱相当于是在同一家产科医院分娩的娩友。蚯蚓不予理会,还冲它喷水。

‘兀那娩友,你他妈的怎么喷我呢?’水滴鱼勃然大怒。

蚯蚓们依然沉默。它们的身体似乎扎根在泥沙里,只露出一截蚯蚓头,随着海水淈泥扬波。

水滴鱼们忿忿而去,从此不再和这些蚯蚓说话。水滴鱼的性格比较像关羽,刚而自矜,善待士卒而骄于士大夫,对于海蚯蚓这种自命清高的东西,水滴鱼don’t give a fuck.

一百年来,无数的水滴鱼来来往往,而它们的娩友海蚯蚓却好似化作了一座座条形山脉。水滴鱼的寿命只有不到20年,但它们对海蚯蚓的形态和方位代代相传。-----100多年来,这些蚯蚓就如同参枯禅的僧人一样入定,不死不灭,不动不移。

终于在几年前,曾经祥和安宁的海底泛起了涟漪。一道道亮光从远方袭来,雄性水滴鱼们一开始以为是巨口鲨吻部的光亮,它们大义凛然地扑了上去,结果发现是一群挥舞着强光电筒的潜水员。潜水员们对水滴鱼们视而不见,他们径直扑向了海底的那群蚯蚓。

‘兀那太平洋潜泥蛤,纳命来!’潜水员喝道。

他们掏出铲子和网兜,将海蚯蚓连根铲起,抖尽泥沙。

在一旁暗中观察的水滴鱼们傻眼了,这哪是什么蚯蚓,被泥沙掩埋的下半身有着硕大的贝壳,它们明明是一种贝类。”

“象拔蚌!”我惊呼道。

“是的,象拔蚌,学名太平洋潜泥蛤,它们能将自己埋藏于一米深的泥沙中,伸出粗壮的虹吸管与外界进行物质交换。----那虹管就是水滴鱼眼里的海蚯蚓。象拔蚌于幼年时用足将自己埋入泥沙内进行固定,成年后其足会退化,它们一但扎根,就永远无法移动。”

“所以,水滴鱼的忧伤是看见象拔蚌被捕捉,从而物伤其类?毕竟大家曾经是娩友。”我问小刘。

“不,水滴鱼那时还未开始忧伤。它们真正忧伤的原因,是象拔蚌自己说出来的。”

“象拔蚌还会说话?它们不是不搭理水滴鱼吗?”

“你忘了这是在印尼,人们会巫术。”

“对的,我倒忘了他们的冥想互助会了。”

“当时的潜水员上岸后,组织了一场互助会,会上不仅有水滴鱼,还有一只象拔蚌。”

“象拔蚌分享啥了?”

“那就是大海最神圣和荒谬的秘密。”

“什么?你倒是直说行不,真是比象拔蚌还有城府!”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象拔蚌是海生动物里最长寿的生物,平均寿命超过100岁,人类发现的最年长象拔蚌,甚至活了168年。所以旧时人们给象拔蚌起名“海神蛤”,认为它是波塞冬的化身。但直到此刻,人类方才第一次破解象拔蚌的长寿之谜。

象拔蚌之所以长寿,并不是神迹,也并非由于不运动所以新陈代谢慢,而是一种执着。简单说,就是硬撑着活下去,类似俗话“人活一口气”。它们就是不死。

还记得我之前问你分手先后的问题吗,你给我举了老张还有大肠杆菌的例子。我承认大肠杆菌重感情,可它在象拔蚌面前,也只能算渣男。毕竟大肠杆菌会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在人体免疫力下降时就离开肠子到处钻营,甚至会钻进人的前列腺,导致炎症。

而象拔蚌从不离开。

象拔蚌由于成年后无法挪窝,只能在一个地点活一辈子,所以它会选择在自己的心仪对象周围挖洞。俩人一旦情投意合,就扎根于斯,永不移动,永不分离。”

即便被捕捉,象拔蚌也总是成双成对

“但它们总会死的,死亡就是分离。”我不假思索地反驳,在这时我突然一个激灵,“等等,难道这就是他们赖着不死的原因?”

“是的,哥,恭喜你跨入了伤痕文学的殿堂。”

原来这才是大海最神圣而荒谬的秘密,这让我想起了父母的往事,他俩是我见过最恩爱的夫妻,30年如一日。我幼年时父亲去英国留学、工作,那时的长途电话费用昂贵,他俩一周只能通一次话,而到了最后,双方都不愿意先挂断,执意让对方先挂,自己去面对听筒里无情的忙音。

俩人就这样争执不休,互不相让,我已不记得是谁先挂电话的次数更多,那并不重要。我当时认为,我妈完全可以让我爸先挂电话,然后自己在原地做加速运动,比如跳绳或者打滚,只要动得足够快,我妈这边时间流逝得就比我爸慢,最终达成俩人同时挂上电话的伟业。(当忙音传至我妈时,她也正好挂上电话。)

“如果有下一次互助会,记得把我叫上,我会跟象拔蚌分享相对论。”我告诉小刘,“假设象拔蚌A比象拔蚌B短寿,就让象拔蚌A保持高加速度的运动,那样在它的有生之年,就能看见B的终点,如果死亡是终点的话。如此,他俩就再也不用为了不让对方承受失去至爱的悲伤,而拼命活得比对方更长。”

“拼命活着多痛苦啊。”小刘说,“大海活了40亿年,它见证过所有生物的诞生和死亡,它比谁都痛苦。而苏门答腊的水滴鱼洞悉了大海最神圣的秘密,于是它也变得越来越忧伤。”

“原来大海才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东西。怪不得你潜水越多,就越像水滴鱼。”我终于理解了小刘。

“所以大肠杆菌和老张都不属于大海,老张是旱鸭子,而大肠杆菌在海水里难以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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