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楸帆 知名科幻小说作者
和朋克一样,科幻用一种极端的姿态去讨论社会议题、想象未来,反对单一的社会想象、反对消费主义对于个体价值的贬损。好的科幻是 Rebel,引领我们反叛权威的禁锢;是 Re-imagine,重塑我们对社会的想象;是 Reveal,让我们深入探索人性的边界。
现场文字实录(有部分删减):
大家晚上好,非常荣幸来到 Ping-Talk 的现场。作为第一位出场嘉宾,我觉得很不公平。因为作为一个写字儿的,跟这么多颜值高、口活好的人一起,我还要第一个上台。后来想明白了,因为我穿错了衣服。就每个人见到我都说:“你先你先。”所以我就变成了“You First”,第一个上场。
这个标题其实是品玩团队给我起的:科幻是数码时代的朋克。我觉得非常的好,非常的带感。所以我又给他起了一个英文的名字,非常的 international:SCIFI is the new Punk!
说到这个问题,我们不禁要问:到底什么是科幻小说?
这个问题其实非常有名,在世界范围内都进行了长时间的争论,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定论。但有一个定义我非常的喜欢,它说,科幻小说就是科幻作家写的小说。那什么是科幻作家呢?科幻作家就是写科幻小说的作家。我给你们几秒钟,静静的感受一下这里面浓浓的禅意。
那么,我们是否能从什么不是科幻小说来进行定义呢?
很多人一听我是写科幻小说的,就会说,哎妈啊我知道,科幻小说就是那啥嘛。他们的答案一般会包括以下几种:《盗墓笔记》、《哈利波特》、还包括了最经典的《走近科学》。很遗憾,以上几个答案都不是科幻小说。
科幻是一种变革的文学,它其实是西方文明对于工业革命以及科学革命在文化上的反应。
包括在五四时期,鲁迅先生曾经把科幻小说以科学小说的名义带进国内,希望能改造国人的这个国民性以及精神结构。但他失败了,因为好像中国人对变革这种事儿,跟老外的态度不太一样。像奥巴马他的总统竞选宣言就是:Change We Can Believe In (我们可以相信的变革)。像川普他说的是: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让美国再次伟大)。
但是对于中国人来说,对变革、变化这回事永远心存着疑虑、甚至是恐惧。
那么在中国传统的文化文学中,他们处理的是什么样的问题?因为城市化的进程比较短,所以更多是乡土中国所带来的一些东西。比如说人跟人、人跟社会、人跟动物、人跟自然的一些关系。
但是到了现在,数字时代、科技时代,我们整个的生活都是与科技密切相关的,人工智能、虚拟现实、基因句子包括量子物理学等等,非常紧密地每天充斥着我们的耳目。
那么传统的中国文化、中国文学,它对于人与科技之间的关系,它是无力的。这个时候科幻便孕育而生,他是要来处理这些东西。它是要提供,对于科技现实的一种想象和理解。
那说到科幻,很多人脑子里一反应过来就是老三样:飞船、外星人、机器人。但其实这只是科幻海洋里的几朵浪花,非常多的科幻的经典它必须要放回到历史的舞台上,我们才能看出它的伟大之处。因为它是在那样一个历史时代去做出一些创新以及突破。
那么,我给大家讲三个小故事。
第一个,大家一看就明白,是Frankenstein (即玛丽·雪莱的《科学怪人》)。它创作的时间是1818年,19世纪。那是一个怎么样的时代?欧洲大陆刚刚结束了拿破仑战争,英国在东印度打赢了一场仗,这时候距离林肯颁布《解放黑人奴隶宣言》还有45年,距离达尔文提出进化论、挑战神创论还有40年。其实达尔文早在1831年,就坐着那个小猎犬号,在岛上发现了非常多的证据。但他一直不敢把这些东西颁布出来,因为当时还是一个神权社会,教会的力量非常强大。
但就在1818年这个节点,一位18岁的姑娘她写了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人类可以借助科学的力量创造出一个不属于这个地球上的一个怪物。甚至她还进一步想,人类会因为变成了造物主而被自己的造物所毁灭。
所以我们说,好的科幻,它是一种反叛——对于禁锢、对于权威的一种反叛。
那么时间来到了1932年,一战过去了。咆哮的20年代,经济和科技急速的发展,福特的流水线汽车、无线电等等技术把许多人带进一个我们所谓现代化的生活。但是1929年,华尔街的股灾把很多人的希望变成了泡影。这时候,在德国、在意大利包括在日本,专制主义、集权主义的苗头开始诞生了。这时候其实我们很容易去幻想一个充满了专制集权的未来,一个威权主义的未来。
但是就在这时候,1932年,一部作品横空出世,它叫做《美丽新世界》。在这个小说里,它幻想了一个不是充满国家机器、各种监视、各种强权的社会。
相反,它是一个像它的名字一样的美丽新世界——没有疾病,没有痛苦,没有强烈的情感,甚至也没有思想。所有的人都非常安分地守在自己被优生学所规定的阶级里。阿尔法、贝塔、伽马,每天喝着一种叫索玛的药,看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娱乐节目,飘飘欲仙,娱乐至死。
大家听到这个,会不会觉得这部作品比《1984》更加接近我们今天的生活呢?它比《1984》诞生的时间还要早16年。
所以我们说,好的科幻,能够重塑社会的想象。
让我们再来到20世纪的60年代,这是一个充满变革的年代。在科技上,口服避孕药、通讯卫星 包括、电脑游戏、包括一些卡带、考试的录音带等等都出现了。在政治和社会运动上,也是风起云涌:包括了马丁·路德·金、五月的风暴、柏林墙的建起、石墙的暴动、文化大革命等等……
也包括了文化上的伍德斯托克 Woodstock,Star Trek星际迷航的出现。
就在这样一个科技与观念急速爆炸的时代,又一部作品出现了,它叫做《黑暗的左手》。这是一部由一位人类学家娥苏拉·勒瑰恩所写的故事。她幻想了这样一个世界:在一颗叫做冬星的星球上,大部分时间都处于零下几十度。冬星上的人跟地球人不一样,一生下来就有男跟女两种性别。冬星上的人在每个月里面,大概26天以内,有21天是处于一种雌雄同体的状态,但到了18天的时候,体内的荷尔蒙会发生变化,然后在22天的时候,他会进入一个kemmer,所谓的发情期。如果在发情期里,他遇到了同样另外一个处于发情期的人,这时候两个人会发生一个什么样的化学反应呢?
有一个会变成男人,有一个会变成女人。比如说,有一个人他身上会长出一些东西,有一个人她身上会缩进去一些东西。最关键的是,谁男谁女,这完全是随机的。所以你不知道,到底你是攻还是受。当其中的女性一方怀孕之后,她这种女性的性征会一直维持到分娩以及哺乳期结束,然后再进入下一个周期。所以每一个人都可能是爸爸,也有可能是妈妈。对冬星人来说,他们这样才是一种正常。而你们人类所谓这种男女之分,完全就是一种性变态。
娥苏拉·勒瑰恩用这样一个思想实验,试图来探索当性别这种对于人而言,一种基本的差异消失之后,我们人类从行为举止、意识形态、价值取向甚至社会的整个变化,到底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她设想,因为所有的人都是中性的,所以存在于人类社会中间、男与女之间、控制与被控制、
占有与被占有、抢夺与被抢夺这种关系都不复存在。所以对冬星人来说,其实他们不存在对于女性的压迫,也不存在对各种土地、自然资源的抢占与战争。甚至对于性,它已经摆脱了自身所携带的种种社会负担,而变成一种非常纯粹的行为,也就是我们说的生命的大和谐。
这就是我们说的,好的科幻,可以探索人性的边界。
我记得,李开复老师曾经说过,科幻小说在人工智能这件事上扮演着一个非常坏的角色。它把很多大众对人工智能的幻想带到了一个非常邪恶、非常坏,在未来可能会统治人类甚至消灭人类这样一种趋势。但他其实跟很多人一样犯了一个错,
科幻小说它不是作为一种预言而存在。它存在的意义是在于:我写一种可能的现实,通过树立一些他者,比如说外星人、怪兽、机器人、AI等等这些形象,来反观我们人类自身在宇宙中的位置和我们自身存在的意义。
那么为什么我们要说,科幻是数码时代的朋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