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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宁回忆录:高尔基

历史学人  · 公众号  ·  · 2024-03-27 11:15

正文


作者:[俄]蒲宁  译者:李辉凡 / 李丝雨



我和高尔基联系在一起的奇怪的友谊(之所以奇怪,是因为这段被人认为几乎二十年的重大友谊,实际上是不存在的)从1899年开始,在1917年结束。后来这个和我在整整二十年里没有任何个人仇恨的人,突然成了长期让我感到害怕和愤懑的敌人。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敌视的感情又逐渐消解了,这个敌人对我来说好像并不存在。就在这时却传来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

“作家马克西姆·高尔基逝世了……文学界著名的阿列克谢·彼什科夫,署名高尔基,1868年出生在下诺夫哥罗德一个哥萨克家庭……”

还有一个有关他的传说。一个流浪汉,如今却是哥萨克……不管这是多么奇怪,迄今还没有任何人对高尔基生活中的许多事情有一个准确的概念。有谁对他有全面的了解呢?为什么那些宣布他是最伟大的天才、给他印了多达几百万册作品的出版社至今不提供他的传记呢?一般地说,这个人的命运是神话般的,他已经享有全世界的盛誉多少年了。这种荣誉就其无功受禄而言完全是史无前例的,它建立在对其享有者而言无限幸运的基础之上,不仅包括政治因素,也有许多其他方面的背景(例如大众对他的生平完全不知情)。诚然,他是有才华的,可是迄今为止终究还是没有一个人能够肯定地说出这个创作了例如像《鹰之歌》这种作品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和哪一类的才华!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去歌唱什么“黄颔蛇爬在高高的山上,躺在那里”,而一只高傲的鹰却落在它的身边。大家都不断地重复说:“从人民海洋的底层升上来的流浪汉……”但是,谁也不知道那些记录在《布罗克豪斯辞典》里的值得注意的东西:“高尔基—彼什科夫,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出生于1868年,完全是资产阶级阶层:父亲—是很大的轮船检查机关的主管人;母亲—是富有的染坊商人的女儿……”之后的情况谁也无法确切地知道,它只是以高尔基的自传为依据的,而这种自传仅就其文体而言就是非常令人怀疑的:“识字—我是从外祖父那里根据圣诗集学到的,然后在轮船上当帮厨的童工时,向厨师斯穆雷学的。斯穆雷是一个有神话般的力量的人,一个既粗鲁也温柔的人……”这个柔情脉脉的永恒的高尔基式的形象有何价值呢!“斯穆雷使我这个直到那时还非常难堪地仇视一切书籍的人养成了对读书的强烈的热情。于是我发狂似的、入迷地阅读涅克拉索夫的作品、《火星》杂志、乌斯宾斯基的作品、仲马的作品……我从炊事转做园丁,狼吞虎咽地阅读古典作品和民间文学。我十五岁时产生了强烈的学习愿望,来到了喀山,天真地以为学问可以白白地教给愿意学习的人。可实际上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求学不成之后,我便进了面包坊,在那里一边工作一边与大学生结识……十九岁时我朝自己身上开了一枪,只好养病,伤好后想着手做苹果生意……有一个时期想应征服兵役,当发现他们不收中过枪弹的人时,我便去拉宁律师那里当了文牍员。但是我很快地感到,知识分子中间也完全不是自己待的地方,于是便到俄罗斯南方浪游去了……”


高尔基 (图片源自网络)

1892年高尔基在《高加索》报上发表第一个短篇小说《马卡尔·楚德拉》。小说一开头就写得少有的庸俗:“风把波浪冲击海岸的拍溅声那沉思般的旋律吹散在草原上……在燃炽的篝火下,四周秋夜的黑暗颤抖起来,恐惧地躲开了我们;篝火的上面高耸着老茨冈马卡尔·楚德拉厚实的身影。他用一种漂亮的、有力的姿势,斜身躺着,不紧不慢地抽他那只大烟斗,从口里、鼻子里喷出一团一团的浓烟来……并且说道:‘奴隶了解辽阔的自由吗?他懂得草原的辽阔吗?海浪的谈话会使他的心快乐吗?嘿!小伙子,他是一个奴隶!’”这之后过了三年,高尔基发表了著名的《切尔卡什》。关于高尔基,知识界早已有传闻了。许多人对《马卡尔·楚德拉》及后来高尔基的作品,如《叶美良·皮里雅依》《阿尔希普爷爷和廖恩卡》等已读得入迷了……高尔基曾以其讽刺作品而出名,例如《撒谎的黄雀和爱真理的啄木鸟的故事》。他也是著名的小品文作家,写过一些讽刺作品(在《萨马拉报》上),署名为“伊叶古季尔·赫拉密达”。不过,现在却发表了《切尔卡什》……

我第一次知悉他正好就是在这个时候。当时我常到波尔塔瓦去,突然传来一个风闻:“在科别利亚基市近郊住了一位年轻的作家高尔基,他的外表惊人的漂亮,是一个结实的又高又壮的年轻男子,穿着最宽大的披风,戴一顶宽檐大帽,手持一根一普特重的多节的粗手杖……”我同高尔基的相识是在1899年。那时我回到雅尔塔,有一次正沿着堤岸散步,看见契诃夫跟一个人迎面走来;这个人拿着一张报纸,不知是要挡太阳,还是要挡走在他旁边的人,他发出一种嗡嗡响的男低音,并老是从自己的披风里高高地挥动着手。我和契诃夫打招呼后,他说:“你们认识一下吧,这是高尔基。”我一边与他握手,一边看着他,并且确信,在波尔塔瓦人们对他的描述部分是正确的:就是这样的披风,这样的帽子和手杖,披风下面是黄色的丝织衬衣,腰间有一条又长又粗的丝织的牛奶色的腰带,领口和底边都用丝线绣了各种颜色的花。只不过他不是又高又壮的年轻人,也不结实,而只是个高个子的并有点拱背耸肩的红头发的小伙子,一双敏捷随和的深蓝色小眼睛,扁平的带雀斑的鼻子,鼻孔很宽,留一撮黄色的小胡子。他一边不时地咳嗽,一边用大拇指抚摸胡子,吐一点儿唾沫在手指上然后抚摸起来。他们继续向前走。他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立即又用鼻音含糊地说起来,并挥动着双手。他迅速地抽完了烟,弄一点唾液在烟嘴里把烟头熄灭,扔掉,又继续说话,间或快速地看一眼契诃夫,极力捕捉他的反应。他说话声音很大,好像是很诚心很热情,并且总是说得很激昂,总是带着英雄式的感叹,带点故作粗犷的原始性。他在讲述一个无限长无限乏味的关于某些商人和庄稼人出身的伏尔加河的财主们的故事—其乏味首先在于其极度夸大的单调性:所有这些财主都是史诗式的巨人,其次是极度的理想化和过度的热情。契诃夫几乎没有听,而高尔基还是说啊,说啊……”

差不多就是在这一天,我们之间产生了类似友谊的亲近,从他那方面而言,甚至是有点儿多愁善感,他有点腼腆地叹赏我说:“您是来自贵族的最后一位作家,贵族的文明给世界贡献了普希金和托尔斯泰!”

就在这一天,契诃夫刚叫了马车回阿乌特卡自己的家去,高尔基便立即邀请我到维诺格拉德街他的住处去。这是他向人租来的一个房间。他皱着眉头,不好意思地微笑着(幸福的、不高明的喜剧演员的微笑)拿给我看一张他妻子手上抱着一个胖胖的、眼睛乌溜溜的小孩的照片,还有一块浅蓝色的绸布,并带着这种微笑说:

“这,您知道吗?是我买来给她做上衣的……我带的礼物……就是给这个女人……”

现在,同堤岸上和契诃夫在一起的时候相比,高尔基已完全是另一个人了:亲切,沉着,谦虚到妄自菲薄的程度,不再用男低音说话,也没有英雄式的粗犷行为,老是好像在道歉的样孒,模仿亲切的伏尔加河地方的语调,不管重音非重音把所有的“O”都读成“O”。不论在什么场合他都玩得同样愉快,同样孜孜不倦。后来我获悉,他可以从早到晚一直滔滔不绝,自说自话,巧妙地完全进入这种或那种角色。在敏感的地方,要尽量做到特别令人信服的时候,甚至也能轻易地在自己深绿色的眼睛里挤出点眼泪来。这里还显露出他某些其他特点,这些特点我后来在许多年里还常常看到。第一个特点是:他在人群中完全不像在他跟我单独在一起,或他自己独处的时候的样子。在人群中他多数时候在用低沉的声音说话;由于自尊心、虚荣心,由于群众对他的狂喜而面色苍白;他老是讲述一些粗野的、高深的、重大的东西;喜欢教训自己的崇拜者,时而是严厉地和不经心地,时而是干巴巴地教训式地和他们谈话。当我们单独在一起时,或者在亲近的人们中间,他就变得亲切,好像带着天真的高兴、谦逊,甚至过分的腼腆。第二个特点是:他崇拜文化和文学,文化和文学是他真正喜欢的话题。他后来几百次地对我说过的那些话,还在雅尔塔的时候就开始说了:

“您明白吗,您是一位真正的作家,首先因为,在您的血性里就有文化,有俄罗斯文学的崇高的艺术遗传性。我的老弟,对于新读者来说,作家应该不断地学习这种文化,要用心灵的全部力量去景仰它,只有这样,您才能有所成就!”

无疑,这里既有表演成分,也有甚于骄傲的自卑。但也有一份诚恳—否则怎么会把同样的话反复重复这么多年,有时还会流下眼泪?

他很瘦,肩膀相当宽,老是耸着,而且窄胸,有点儿驼背,迈着两条长腿,踮着脚走路,有点儿像一个(请原谅我这样用词)讲究装束的窃贼,从容不迫,轻盈灵巧—我在敖德萨码头上见过不少这样的走路姿势。他有一双很大的温存的(像神职人员的)手,打招呼的时候,他会久久地握着你的手,愉快地握着它,用柔软的嘴唇强有力地吻一吻。他的颧骨像鞑靼人那样突出,不大的前额,头发长得很低、很长,攀在后面,皱纹很多,像猴子一样;额头和眉毛上的皮肤越来越往上靠,贴近头发,全是皱褶。脸部表情(就像马戏团的丑角那样神色相当温柔)有时流露出某种小丑式的非常生动、非常滑稽可笑的东西。这种东西后来也表现在他的儿子马克西姆的脸上。在马克西姆孩提时,我常常让他骑在我的脖子上,抓住他的两只小脚,高兴地尖叫着在房间里又跑又跳。

受权刊发,选自《蒲宁回忆录》,[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蒲宁 著,李辉凡 / 李丝雨 译,理想国 | 云南人民出版社  2024年1月。


我第一次同高尔基相识时,他已经享有全国性的声誉了,后来这种声誉也在不断地继续发展。俄国知识界为他而神魂颠倒,我也明白是什么原因。加之这时俄国革命精神已经极大地高涨了,而高尔基与这种革命精神刚好契合:当“民粹主义者”与不久前出现的马克思主义者之间还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的时候,高尔基便贬斥了庄稼汉,颂扬了“切尔卡什们”。马克思主义者在自己的革命希冀和计划中把如此巨大的赌注押在了“切尔卡什们”身上,因此高尔基的每一部新的作品都立即变成了全俄规模的事件。而他自身也在不断地变化,而且已经变化了,不论在生活方式上还是待人接物上。如今他在下诺夫哥罗德城已经租下了整所房子,在彼得堡有庞大的住宅,经常出现在莫斯科和克里米亚,主持着《新生活》杂志,开始成立知识出版社……他已经为艺术剧院写了剧本,他在自己的书上为女演员克尼佩尔写了如下的献词:

“奥莉加·列昂纳尔多芙娜,这本书我该用自己的心做书皮,把它重新包装一下才好!”

他首先帮助安德烈耶夫,然后又帮助斯基塔列茨得到了社会地位,并使他们成为自己的亲信。有一段时间他还与其他作家接近,不过多半时间不长,因为他往往以自己的关心迷惑了某个人后,突然又剥夺了赐予幸运者的一切恩惠。在客人中,在社交中都很难见到他。不论在什么地方,他一出现就人群拥挤,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挤得水泄不通。他却变得越来越笨拙,越来越不自然了。他不理睬群众中的任何人,只坐在两三个有名望的朋友的小圈子里,恶狠狠地皱着眉头,(故意)像大兵一样地咳嗽,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大喝葡萄酒,总是满满的一大杯,一饮到底;有时大声说些公开的有教训意义的话或者是政治预言;有时又装出不在意周围任何一个人的样子,时而愁眉苦脸,用手指敲击桌子,时而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紧皱眉头,只跟自己的朋友们说话;而且也只是随便说说罢了,在他们的脸上则重复着他脸上变化的表情,在公众面前享受一种因为能和他接近而产生的自豪感,而他却好像并不开心,好像不以为然;人们与他说话时往往都要插进他的名字:

“完全正确,阿列克谢……不,你说得不对,阿列克谢……你看见吗,阿列克谢……问题在于,阿列克谢……”

他身上的青年时代的东西全都消失了—这在他身上发生得非常快;他的脸色变得更粗糙、更阴郁、更枯燥了,胡子也更浓密、更大了—他已被称为军士—脸上出现了许多皱纹,目光中有一种凶恶的、挑衅性的东西。当我们不是在客人当中,不是在社交场合遇见时,他几乎像原先一样,只是比过去有些时候更严肃,更有信心一点,但是对群众(没有群众的兴奋他干脆就没法活)则常常说粗鲁话。

在雅尔塔一次有很多人参加的晚会上,我看见女演员叶尔莫洛娃(叶尔莫洛娃本人,而且当时她已经老了)走到他的跟前,并赠送给他礼物—一个用鲸须制作的奇美的小烟盒。她感到非常难为情,非常张皇失措,涨红了脸,并且流出了眼泪:

“是这样,马克西姆· 阿列克谢维奇……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是这样……我……给您……”

他这时正站在桌子旁边,熄灭并在烟灰缸里揉烟头,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

他只是对着桌子阴郁地冷笑了一下,脑袋猛然向后一甩,把头发从额门上抛开,沉郁地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几句《约伯记》中的诗:

“你到何时才转眼不看我,任凭我咽下唾沫呢?”

如果“任凭”他会怎样呢?

现在他老是穿着黑色的短衫,腰上束一条高加索式的带有银饰的皮带,穿一双特别的长筒皮靴,把裤子塞进靴筒里。众所周知,安德烈耶夫、斯基塔列茨等“马克西姆仿效者们”在服装的“民族性”方面也仿效他,都穿上了高筒靴、短衫和腰部带褶的男式外衣。这真让人受不了。

我和他在彼得堡、在莫斯科、在下诺夫哥罗德、在克里米亚都见过—我也和他共过事:我最先是他的《新生活》杂志的同仁,然后在他的知识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第一批作品,加入了《知识文丛》。他的作品几乎发行了几十万册,其他人—主要是由于知识出版社的招牌,出版情况也不坏。知识出版社大大提高了作家的稿酬。我们从《知识文丛》中得到的稿酬有的每一印张300卢布,有的400卢布,有的500卢布,而他是1000卢布。他当然喜欢钱。那时他也开始收藏了:开始积攒稀有的古币、奖章、纪念章,刻有图饰的玉石、宝石。他压抑着满意的微笑,把这些东西放在手中灵活地、细细地把玩、鉴赏。他喝酒也是如此:一边品鉴,一边享受(他家里只有法国葡萄酒,尽管在俄国,上好的俄国葡萄酒也有的是)。

我经常感到惊讶,这一切他怎么忙得过来:天天有人来做伴—时而是一大群人在他家里,时而是他在一大群人中;他有时不停息地说上几个小时,无节制地喝酒,一天抽上百根卷烟,睡不到五六个小时的觉,整日整夜地写作,用强劲的笔触写出一部又一部小说,一个又一个剧本!过去大家普遍认为他完全文理不通,他的手稿都是经人修改过的。但是他写得完全正确(他从一开始写作时起就具备了相当的文学经验和素养),可他读过多少书呢,他一直是个半知识分子,一个书呆子。

人们常常谈到他是少有的对俄罗斯非常了解的那一类人。这么说来,他是在离开拉宁家“到俄罗斯南方浪游”的不长时间里了解的。在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去任何地方“游荡”了。他住在克里米亚、莫斯科、下诺夫哥罗德和彼得堡,之后也没去过什么地方。1905年12月莫斯科起义后,他通过芬兰侨居国外,在美国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在卡普里岛住了七年,1914年,他回到俄罗斯,随后就定居在彼得堡……以后的事就众所周知了。

我和妻子一连五年都到卡普里岛去,在那里度过了整整三个冬天。这个时期我们和高尔基天天见面,几乎所有的晚上都是在一起度过的。我们的关系很亲近。这是他令我最愉快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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