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关于再见的故事。
文/小熊队长
上学的时候我有一个朋友,名叫范导。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范导痴迷于文学。印象里他总会在下午两三点钟叼着一根烟出现在我的宿舍,郑重其事地跟我说,熊哥,某某作家太牛逼,写出了我的心声!第二天依旧,只不过内容换成了某某某作家更厉害,昨天那个某某跟他一比就是个几把。如此往复。没有多久,中国文坛几个比较红的作家在范导眼里陆续变成了几把,他依然没有罢手的意思。
当时我是很看不惯范导这种行为的,因为当时我的梦想也是当一名作家,而且是特别红的那种。想来似乎每一个一事无成,又没有什么特长的人,心里都想着自己将来能成为一名作家。如果按照范导的构思,那么我将来迟早也会变成一个屌,所以我就很不爽。
没过多久,在将文坛变形变得差不多之后,范导开始酝酿自己的作品,那段时间他的口头禅是自己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床定乾坤。具体表现就是他连看A片的时候都变得心事重重若有所思,偶尔在看到一半的时候猛地一点暂停,拍案而起,大呼,我有灵感了。使我一度以为他创作的是一部色情小说。
直到一天他跑来跟我说,故事已经构思完成:经过一整个故事的发展,在分别交待了故事里几个人物的近况之后,另起一行,写,他们从没再见过。
我不以为然,告诉他,构思一个故事,怎么会有情节还没想好,就先安排好结尾的。范导对我的不以为然更加不以为然,摇着头说你懂个几把,这是我们文化人的思路。对此我是这么回应的,我说,范导,这样,我举个你可以理解的例子,你跟我说这些,就好比你看A片的时候,连快进都懒得快进,直接点到结尾,男女主人公都穿好衣服了,这就是你们文化人的看片思路吗。听后范导一拍脑门,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文学创作未半而中道崩殂,范导转而开始空中楼阁般构思自己的获奖感言。因为在他的脑海里,自己的作品一出世便会石破天惊,斩获无数大奖,所以获奖感言要提前准备。然而这股垂死挣扎的文学创作热情并没有坚持多久,就熄灭得杳无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恋爱,具体对象不明,总之是个同系的女生。那段时间范导格外注重自己的形象,因为听说女生喜欢某球星,所以自己也弄了一个鸡冠一样的发型。为了保护这个发型,范导甚至睡觉都开始分上半场和下半场,上半场朝左侧卧,下半场朝右,目的是使头发两边受力均衡,齐心协力往中间靠拢。范导跟那个姑娘形影不离,教室操场食堂的所有阴影里都能看到两个人如饥似渴的身影。因为我们所在的是计算机学院,简称计院,所以大家都称他们为计院的神雕侠侣。而我的观后感则是,范导那个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床定乾坤的愿望很可能马上就要实现了,虽然只是后半个。
事实上没过多久这半个愿望真的实现了——两个人在宾馆的房间里拉着手看了一整个晚上的电视,然后女生提出分手。这股恋爱的热情,熄灭得比文学创作更快。
范导从低迷的情绪中走出来用了一个月。期间他和我一起迷上了一个十人对战的游戏,并且废寝忘食。从此我们昼伏夜出,再没看到过凌晨的太阳。在随后的考试中,我们双双交白卷,并且双双延期,毕业证缓发。
在进入延期毕业的日子后,我和范导成了灵魂上和肉体上都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同学都已经毕业,家庭有些背景的已经混得风生水起,而因为留级,新的集体我们又没有任何感情,从精神的角度,我们两个成了学校的弃儿;从肉体的角度,我们足不出户,轮流从食堂带饭,失去任何一个人,另一个人就会被饿死。
因为人数无法凑齐,已经没法再玩儿那个十人对战的游戏。范导转而开始投身到一个叫极品飞车的单机竞速游戏,依旧废寝忘食。在走之前,我问范导,你每天跑那个赛车,有什么意义吗。他说,必须跑,这辆赛车,看到了吗,具体什么几把型号我也不懂,但是,注意,但是,只要我不停跑,把它跑出光速,我就能回到过去你知道吗。
我说你是不是神经病,他说,你问我有什么意义,有个几把意义,你问这个问题才是真的神经病。
因为是延期毕业,也没有人管我们去不去上课,我们的想法是,只等一年以后参加期末考试,还有后续的大补考,拿到毕业证,我们就拍屁股走人。而这一年毕竟是难熬的。对我来说,美好的东西已经逝去,前途依然未卜。
我跟范导说,我要出走,明年考试再回来,去车站,闭着眼睛随便买一张车票,不问目的地,到哪里算哪里。他说,整几把这么浪漫,走,我去送你。
我们路过女生宿舍楼,范导指着楼上阳台晾晒着的花花绿绿的内衣,说,卧槽,快看,这件跟几把两个书包似的,吃什么长大的这是。我说,你少瞎,那明明就是两个书包。
这是我们告别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从此之后,我们互相从对方生命里消失,杳无音信,不知所踪。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到了一定的时候,我身边的人纷纷离去,当一个个人熟悉和离去得越来越快的时候,我已经很久都没有遇见以前朝夕相伴的人。那些再见从来都没有实现过。
那时候我曾经追过一个姑娘,如果不超过三句的对话也叫追的话。那个姑娘的样子现在已经模糊一片,至于原因,并不是时间带走了什么诸如此类,而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看清她的样子。
事情是这样的。在我和范导开始做鸡一般昼伏夜出的生活之后不知道多久,我在一个中午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晒过太阳。出于莫名其妙的原因,我走出了宿舍楼,暴露在太阳底下。明媚的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大家健康而积极的生活在我的眼缝里逐渐清晰。虽然只是一瞬间,但那一刻我切实地感受到,自己长久以来阴郁颓废的生活被眼前明媚的太阳一扫而光,自己的生活充满了希望。
接着我看到天桥上走过一个身影,由于逆着光,只能看到一团影子,阳光从白裙子边缘的缝隙透过,淡化了所有的不足,眼前的影子完美无瑕。在这份美好面前,那些阴郁和猥琐又重新暴露在阳光底下,使我自惭形秽。等我回过神来,那个影子已经消失不见。
我依稀认得,那是班里一个很普通的姑娘,我们之间的对话甚至不超过三句。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姑娘实际的样子和那个阳光下无暇的影子相去甚远。尽管如此,也阻挡不了那个影子在我眼前不停徘徊。当我重新回到黑暗的夜里,回到昼伏夜出的生活,我在脑海里把这个场景重复了无数次,甚至和范导提前构思获奖感言一样,我把我们从再次偶然相遇的开场白,到满头白发弥留之际的临终遗言,都在脑海里构思了一个遍,并且不停润色修改。
在大刀阔斧进行意淫的同时,我却没有任何实际行动。我依旧和范导一起沉迷在游戏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而范导对此事一无所知。
然而那个影子在我脑海里愈发清晰,我甚至怀疑自己所追寻的到底是那个姑娘,还是只是一个阳光下的影子。在颓废抑郁毫无希望的生活里,那个影子成了我唯一的慰藉。我开始不停思念那个姑娘,或者是那个影子,而随着时间的增加,这份思念有增无减,与日俱增。
临毕业的时候,我打听到了那个姑娘的家乡,一座位于东边的海边小城市,小到比例尺稍微大一点的地图上都找不到。这是我为了追这个姑娘做的唯一的事,意义何在,不知道。
与此同时,我和范导双双留级。校园里再也不可能再见到那个影子。
第一次见到老王的时候他正在烟雾缭绕中打着游戏,身边放着一个大大的背包。烟灰不停从他嘴里那根烟上掉落,撒了一身。我看到那个对战游戏就是我和范导为之废寝忘食的那一款,所以站在他的身后,观看他的每一个操作。整个网吧稀稀落落只有几个人,而我好像被他吸引了一样。我原本以为他会毫不犹豫地完成几个犀利的三杀,然后沉着地推掉对面的高地。仿佛这样才配得上他那副邋里邋遢满身烟灰的世外高人模样。可是当没过半个小时他打出GG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菜鸟。这个时候我开始怀疑他身上的那股高手般的沉着来自何处,那紧锁双眉下忧郁的眼神,稀虚的胡渣子,还有神乎其技的烂操作。接着他长出一口气,仿佛放下了一个心中负担了很久的担子,让人感觉输的并不是他,而我在他身后观战的我。
就像我和范导说的那样,我闭着眼睛买了一张车票,听天由命地来到这个不知道名字的小城市,打算一年之后再回学校补考。经过几天的碰壁,我终于明白,在这样一座小城市,跟我专业对口的工作只有网管。
遇到老王的时候,我已经在这个破破烂烂的网吧生活了几个月。每天晚上我都能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在聊天调情的,总是对着屏幕不自觉地露出淫荡的笑;在打游戏的,嘴里总是叼着一根已经快烧完的烟;在看A片的,总是表现得若无其事,时而猥琐地左顾右盼。我每个晚上都在这样的人群里穿梭,直到遇到了老王。
根据老王的说法,他此行前来这个城市是为了找他的女朋友。至于女朋友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每次问起,老王总是意味深长地笑笑,一概不答。唯一得到的一句回答是,他在等某个时间,那个时间一到,他就会出现在他女朋友面前,给她一个惊喜。
我跟老王说,够浪漫啊,老王还是笑得像个傻逼,于是我只好看着他的大黄牙和牙缝里的菜叶怔怔出神。
老王也在这家网吧住了下来。根据老板的说法,他现在正是大展宏图用人之际,正所谓那个什么好鸟会找好树枝休息,跟着他一起好好干,目标是做网吧界的阿里巴巴。我和老王面面相觑,实在搞不懂,那个王八界的阿里爸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其他时间一切照旧。除了每天能够闲扯几句,老王的到来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新的什么东西。连脑海里的东西也一切照旧,我仍然不时想起那个姑娘阳光下的影子,甚至会想起老恶棍。
老恶棍就是我爸,我只能这么称呼他。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揍我。当我长大到揍我已经需要付出一定体力的时候,他转而开始摔东西。当他得知我延期毕业留级的时候,他把手中形影不离的那个水杯朝我扔了过来,杯子砸到我的头,掉在地下,摔得粉碎。他看着一地玻璃渣,发了半天的呆。
老恶棍一个朋友都没有。当我偶然一次问起的时候,他告诉我,他有过一个朋友,送给了他这一个水杯。
老王告诉我,他一直等的那个时间马上就到了,他准备出发,邀请我一起。于是在一个早晨,我们走出了网吧,我又看到了那个明亮的太阳。
那一瞬间,明媚的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感觉和曾经的一幕是那样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