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核是一个研究纲领的基础和核心,决定了这套理论系统的基本性质和特征。这一点与范式有相通之处,只不过库恩的范式学说把范式共同体的心理信念置于中心位置,拉卡托斯的学说则坚持科学研究的理性原则和经验性质。
按照这一标准,一套经济学理论体系硬核的基本要素为: 一是其研究对象; 二是其根本的方法论原则。
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研究纲领的硬核,就是把生产关系作为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以唯物史观作为最根本的方法论。
研究对象的界定之所以重要,原因在于它为研究者确立了选择问题的标准,决定了“哪一些问题比较值得去解答”[3]100。
在古典经济学时代,无论是亚当·斯密关于资本主义国民财富增长根本原因的研究,还是李嘉图关于财富赖以分配的规律的研究,其性质和目的与马克思提出的“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是一样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指出古典经济学不同于“只是在表面的联系内兜圈子”的庸俗经济学,而是“研究了资产阶级生产关系的内部联系”。[1]98在新古典经济学时代,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被罗宾斯定义为因稀缺性导致的人类行为方式,甚至政治经济学的名称也为了模仿自然科学的学科名称而简化为经济学。进入现代以来,在贝克尔、波斯纳等人的倡导下,经济学的研究对象甚至消失了,转而成为一种纯粹的研究方法或决策方法(个体的理性选择)。(注释①)
由个体效用、最大化行为等理论构件组成的现代西方经济学的硬核已经完全脱离了古典经济学对政治经济学研究对象的界定,更不可能把生产关系作为所要研究的问题的选择标准。其后果是生产、交换、分配等经济活动的社会历史性质很大程度上从经济学的视野内消失了。
造成上述转向的原因,不在于古典经济学家和马克思没有认识到作为物理事实的“稀缺性”,或是不关心经济活动的效率。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开宗明义地指出: “摆在面前的对象,首先是物质生产。”[5]1物质生产活动是人类社会为了克服稀缺性满足自身需要的根本途径,也是实现人类自身发展的基本手段。
虽然经济学理论可以把一切生产阶段共有的一般条件当作一般的规定或者前提确定下来,但是我们无法用这些抽象的要素理解任何一个处于特定历史阶段的现实经济系统。
一方面,社会中从事生产和交换活动的主体不是“被斯密和李嘉图当作出发点的单个的孤立的猎人和渔夫”之类的虚构的人物。[6]22现实的经济主体总是“一定的阶级关系和利益的承担者”,“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1]12马克思对古典经济学家的错误所做的批判也适用于新古典主义经济学。另一方面,如果仅仅停留在经济活动的表象,我们可以认为,“在生产中,社会成员占有(开发、改造)自然产品供人类需要; 分配决定个人分取这些产品的比例; 交换给个人带来他想用分配给他的一份去换取的那些特殊产品; 最后,在消费中,产品变成享受的对象,个人占有的对象。”[6]30似乎生产、交换、分配、消费也存在某种联系,但是这种表面的联系“是一种肤浅的联系”[6]30。
因为不单是产品的分配会涉及社会制度与经济利益,直接生产过程本身就是以生产资料在社会成员之间的分配以及社会成员(劳动)在各类产品和部门之间的分配为前提,涉及生产资料所有制这一类的基本制度安排。
而且,前一期生产的结果(工具和产品的分配)又构成了下一期生产的前提。那些被思维抽象为生产的“自然前提”(如人口、分工等一般经济范畴),通过特定生产方式的生产和再生产过程,就会从“自然发生的”东西变成历史的东西。正如作为资本主义经济起点的资本家和雇佣工人会“作为资本主义生产本身的结果而不断重新生产出来,并且永久化了”一样。[1]626
把生产关系作为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并不是一种武断的随意的选择,它和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研究纲领硬核中的另一个部分——唯物史观——密不可分。
首先,唯物史观必然会将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导向 “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5]32。历史唯物主义作为《资本论》的根本研究方法,马克思称之为 “我所得到的、并且一经得到就用于指导我的研究工作的总的结果”[5]32。
按照这一认识方法,人们在社会中从事的物质生产活动具有二重性,即物质技术属性与社会历史属性的统一。生产的二重性又表现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对应关系和相互适应的内在要求。
其次,政治经济学只有在历史唯物主义方法的指导下才能对生产关系进行科学的研究。一方面,即使是“研究了资产阶级生产关系的内部联系”的古典经济学在方法论上也存在缺陷,“把资产阶级生产方式误认为是社会生产的永恒的自然形式”。[1]98另一方面,揭示表象背后作为本质的生产关系是科学研究的任务(注释②),但是,庸俗经济学把经济关系的异化的表现形式当成是不言自明的,对“资本—利息,土地—地租,劳动—工资”这个三位一体的公式“感到很自在”。[7]923现代西方经济学的理论形式可以更复杂,工具也可以更精巧,但是,从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角度看,其主要内容仍然属于对生产当事人的观念做的教条和系统的解释与辩护——消费是个体获取效用的过程,生产只是用生产函数刻画的要素间的物质技术关系,不受阻碍的交换过程最终保证资源能够配置给对其评价最高的人(科斯定理),社会的分配结果则完全由要素市场的供求和价格决定。
这种看似完美和自洽的理论体系仍然只是在生产、交换和分配的“表面的联系内兜圈子”,仍然犯了《资本论》副标题“政治经济学批判”指向的方法论错误。
以唯物史观为最根本的方法论,以生产关系为研究对象,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最基本、最独特的理论视角和研究方法。
通过将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这一“批判的武器”用于古典经济学的主要研究对象,马克思确立了自己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传统和研究纲领。大体上讲,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与古典经济学的联系主要体现在性质相同的研究对象方面,而古典经济学与庸俗经济学以及新古典经济学的联系则主要是在最基本的方法论方面。(注释③)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与庸俗经济学以及新古典经济学则是具有完全不同的“硬核”的研究纲领。
就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与古典经济学的联系来讲,斯密的劳动分工理论虽然也被后来的西方经济学所接受,但是往往被人们忽略的是,斯密从技术分工入手,随后就转入有关社会分工问题的论述。[8]因为把劳动者集中在一起进行细致和深入的分工是以一定的资本积累为前提的,而且分工的深化有赖于市场范围的扩大,这和商业资本和商业活动是分不开的,于是,斯密就把政治经济学关于财富生产的问题导向了特定的生产关系。“正是由于斯密如此看重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他的著作——不仅在道德哲学方面,而且在政治经济学方面——才不同于并且远胜于他的许多前辈和同时代人的著作。”[9]但是从方法论来看,以启蒙运动的自由理性主义为基础的亚当·斯密,试图通过政治经济学论证个体追求自身利益或者说“看不见的手”的引导能够实现社会的普遍繁荣,从而在十九世纪中后期经典社会理论蓬勃兴起之前,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关于社会秩序的解释。马克思则揭示了在自由主义理论预设的个人背后存在着一定的社会关系,鲁滨逊一类的原子式的生产主体是以18世纪走向成熟的市民社会作为现实基础的。马克思通过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对生产过程中的社会交往形式进行了历史唯物主义研究。
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是带领读者从直接生产过程(技术分工)出发,进而探讨了资产阶级社会的内部联系和社会分工。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则是从生产关系和社会分工出发,带领读者走进生产的“隐蔽的生产场所”(被生产函数掩盖的“黑箱”),“在那里,不仅可以看到资本是怎样进行生产的,还可以看到资本本身是怎样被生产出来的。赚钱的秘密最后一定会暴露出来”。[1]199这一论述顺序的区别,体现的正是方法论上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