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3年十一月底,李从厚收到了一个消息:他的哥哥,秦王,天下兵马大元帅,守尚书令,中书令,河南尹,判六军诸卫事,带着千人玩作死过家家后被打为反动派了,现在你成皇帝了。
这是李从厚第一次隐约感觉到,这世道妄人太多,很多时候你只需要等就可以了。
贱人就是矫情,妄人就爱折腾。
他们会把脖子伸过来,还得把刀递给你。
但是,树欲静,风是不止的。
不自知的妄人实在是太多了。
李从厚虽然贵为皇帝,但他依旧如同浮萍野草般被裹挟着随风飘摇,走的每一步,都由不得他。
拜妄人所赐,做了皇帝;
拜妄人所赐,丢了脑袋。
个个轰轰烈烈,人人扰扰匆匆。荣华富贵转头空,恰似南柯一梦。
李从厚即位后的第一件事,是给禁军爷爷们赏赐。
(十二月癸卯朔,发丧于西宫,帝于柩前即位。丁未,群臣上表请听政,表再上,诏允。己酉,中外将士给赐有差)
皇帝开始节度使化了。
李从厚也很快要被他心虚的“牙将”坑死了。
朱弘昭觉得自己被天大的馅饼砸脑袋上了,他刚当上枢密使就诛李从荣拥立新君了,仗着主弱国疑想要专朝政,将李从厚的心腹,天雄左都押牙宋令询被任命为了磁州刺史调走了。
这个宋令询侍奉李从厚最久,素来为李从厚所亲信,上车焊车门的朱弘昭不想旧人在皇帝身边将来跟自己争权,所以给踢出去了。
李从厚不悦却也无可奈何,毕竟他是空降的皇帝,在洛阳丁点实力没有。
随后是最关键的几个人事调整。
先是安抚宰相,冯道加司空,李愚加右仆射,刘煦加吏部尚书,余官如故。
随后是禁军调整,康义诚这个装死派由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河阳节度使加了检校太尉、兼侍中,判六军诸卫事,成为了整个禁军最大的领导。
按理讲不该如此,权太大了,但平乱首功的朱洪实为宁国军节度使,加检校太保,充侍卫马军都指挥使,相当于康义诚貌似还是侍卫亲军最大的领导,但在枢密使的力挺下其实已经架空了康义诚,朱洪实此时就已经不鸟康义诚了,所谓“
闵帝嗣位,洪实自恃领军之功,义诚每言,不为之下
”。
不是康义诚彻底指挥不了侍卫亲军了,而是说康义诚如果和枢密使有冲突时,他说话不好使。
随后是朱弘昭和冯赟这二位枢密使并加兼中书令,石敬瑭陪着也兼中书令。
冯赟由于资历浅上表让中书令,最后改兼侍中,李从珂被安排也加兼了侍中。
石敬瑭和李从珂加兼的这东西其实没一点实际意义,但对于俩枢密使意义很大,他们终于来到了郭崇韬和安重诲的完全体模样。
替李从厚镇邺都的孟汉琼加了开府仪同三司,赐忠贞扶运保泰功臣,这个老战友请求回朝,他也是关键人物,毕竟连着宫里太后那根线,随后两位枢密使做出了极其孟浪的政治决策!
934年二月初九,徙成德节度使范延光为天雄节度使代替孟汉琼将政变老战友调回来;徙石敬瑭为成德节度使去替范延光;徙潞王李从珂为河东节度使,兼北都留守去替石敬瑭。
但是,这三个极其关键的任命,并没有下正式的皇帝盖章的制书,而是派使臣们持枢密院所行的文书送到镇所。
(皆不降制书,但各遣使臣持宣监送赴镇;应顺元年二月,移帝镇太原,是时不降制书,唯以宣授而已)
这在后唐的政治语境下,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其实说的更不好听一点,这是对这三位下政治杀手了。
李从珂和石敬瑭对于帝位有威胁,范延光之前跟朱弘昭有仇,当初干枢密使的时候因为恶心其为人将朱弘昭从节镇凤翔罢为了闲值。
(重诲亦以被谗召还,过凤翔,弘昭闭门不纳,重诲由此得罪死。枢密使范延光尤恶弘昭为人,罢为左武卫上将军、宣徽南院使)
像正常的节镇调动,尤其北都、邺都、凤翔这种大镇,咋可能如此儿戏!尤其对于李从珂,他前面已经被枢密院阴过一次了,而且没有朝廷正式留档文件的杨彦温倒是听了枢密院的话,结果被平账时连伸冤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李从珂、石敬瑭、范延光这仨乖乖的动身了,那这事可大可小,主动权完全在枢密院手上。
可以让你正常上任,也可以跟你玩流氓。
比如说李从珂去太原接班,枢密院再给河东牙将去指示,李从珂没有正式调动文件,是造反,弄死他。
但是,这有一个前提,你考虑过最坏情况吗?
万一逼反了,你咋处理?
你肯定得派禁军去讨伐,主力肯定是判六军诸卫事管辖的禁军,
也就是前面李从荣管辖的队伍。
李从荣前面做了三年的判六军诸卫事,一直飞扬跋扈的准备随时拔刀,很多禁军武官的履历和嫡系你需要去甄别和政审!至少在前面的政变中,判六军诸卫事辖下的禁军将领们都不是受益者,不仅没站队进步反而有潜在的风险是李从荣一党,人家会心虚的,心虚到一定程度就会爆发的!
所以此时你需要的是整风,是换血,是逐步清除李从荣的影响,等内部夯实了再提灭李从珂的事。
干大事从来都是未虑胜先虑败,你咋能在刚刚政变成功一个季度的情况下就抖这机灵呢!
李从珂在收到任命后第一时间就清楚了,就是准备要搞他!他已经吃过一次痛彻心扉的亏了!
此时他儿子
李重吉
的禁军兵权已经被解除调任
亳州
刺史了,这也能理解,但他出家为尼的女儿李惠明都被召进宫了,而且
来接替他的是洋王李从璋,就是那个一锤子抡死安重诲还裸尸示众的那位。
李从珂收集了所有信号后觉得死期将至,想要抗命又担心兵弱粮少,在无助下和将佐们开了个前途会,结果大部分同志们都支持他自保:主上年幼,未亲庶事,军国大政悉委朱宏昭等,王必无保全之理!
李从珂权衡之后移檄邻道表示:朱弘昭等乘先帝疾亟,杀长立少,专制朝权,别疏骨肉,动摇藩镇,我深恐这帮乱贼倾覆社稷,今我李从珂将入朝以清君侧之恶,如此大事,力不能独办,愿请各邻藩支援共济大事!
这堆移檄发表后,大多数节度使把使者扣了,没扣的就是脚踩两只船的观望,只有离着最近的陇州防御使相里金押宝了。
(时潞王使者多为邻道所执,不则依阿操两端,惟陇州防御使相里金倾心附之,遣判官薛文遇往来计事)
依目前这个局势,李从珂是没法清君侧了,顶多做个李茂贞了。
二月二十,消息传到洛阳,大聪明们开始讨论讨伐凤翔的事了。
骑墙爱好者康义诚不想出外讨伐担心丢了军权,最终请求让驻守长安的王思同为统帅,以羽林都指挥使侯益为行营马步军都虞候。
这个时候,史料中相当不寻常的记载出现了,侯益知道军情要变,推辞不肯成行,给领导们惹怒了直接踢出去做商州刺史了。
(应顺初,潞王举兵凤翔,以益为西面行营都虞侯。益知军情必变,称疾不奉诏,执政怒,出为商州刺史)
这个侯益可是禁军中的超老资格了,当年李克用据太原后,侯益以拳勇隶麾下,生生的是一步一步的搏杀出来的功名,后来从李存勖攻大名,先登,擒军校,提拔为马前直副兵马使。
像“XX直”的这种岗位统称为班直,是皇帝身边的近卫班直,也就是皇帝最嫡系的部队,比如前面弄死李存勖的那个从马直,就是从内部一刀捅死了天下哥哥。
侯益后征刘守光,又先登,迁马前直军使,破洺州时被石头砸脚丫子了,李存勖亲自裹药,病好后改护卫指挥使,随后又在李存勖的黄河武打片中生擒梁骁将李立和李建,又迁回老部队任马前直指挥使,当年李存勖在邺都被拥立时,侯益脱身归洛,李嗣源后来也没怪罪说这是个功臣,改本直左厢都校,接着在禁军中干。
这是个经历了整个沙陀创业过程的禁军武官,此时人家“
益知军情必变,称疾不奉诏
”。
侯益已经感知到禁军的心已经野了,此时的局面跟当年拥立李嗣源已经大差不差了。
二月二十一,朝廷研究后最终以王思同为西面行营马步军都部署,前静难节度使药彦稠副之,前绛州刺史苌从简为马步都虞候,严卫步军左厢指挥使尹晖、羽林指挥使杨思权等为偏裨将出征凤翔。
三月初九,在朝廷派兵出征的消息传来后,护国安彦威、山南西道张虔钊、武定孙汉韶、彰义张从宾、静难康福等五节度使上奏,请求合兵讨凤翔。
三月十五,诸道兵大集于凤翔城下开始猛攻,克东西关城,城中死者甚众。
三月十六,再次攻城,由于当年李存勖在潞州之叛后下令各地拆城防,李从珂前面这些年也没处心积虑的想着造反,导致凤翔城堑矮浅,守备根本不足,就在军心危急之时,李从珂登城对外军哭道:我十几岁的时候就从先帝百战征伐,出入生死,金疮满身以立今日之社稷!你们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亲眼看到的!如今朝廷信任贼臣,残害骨肉,我有何罪!李从珂恸哭,闻者哀之。
(十六日,大将督众攻城,帝登城垂泣,谕于外曰:“我年未二十从先帝征伐,出生入死,金疮满身,树立得社稷,军士从我登阵者多矣。今朝廷信任贼臣,残害骨肉,且我有何罪!”因恸哭,闻者哀之)
一边是李从珂站在城头哭,一边是主攻城西南的山南西道节度使兼西面马步军都部署的张虔钊拿士兵不当人,以白刃驱士卒登城,士卒被激怒,大骂后反攻了这位领导。
张虔钊跃马逃走,决定历史走向的一个小军官杨思权大呼道:大相公璐王是吾主也!
杨思权,李从荣的嫡系。
呵呵,朝里的这帮二百五啊!
杨思权原是梁军校,一路累迁控鹤右第一军使,李存勖灭梁后补右厢夹马都指挥使,李嗣源即位后迁右威卫将军,加检校司空,随后跟了李从荣去镇太原任北京步军都指挥使。
这位李从荣的嫡系早在太原时就劝心中不安,担心被废的李从荣招置部曲,调弓砺矢,阴为战备。
(会秦王从荣镇太原,明宗乃以冯赟为副留守、以思权为北京步军都指挥使以佐佑之。从荣幼骄很,不亲公务,明宗乃遣纪纲一人素善从荣者,与之游处,俾从容讽导之。尝私谓从荣曰:“河南相公恭谨好善,亲礼端士,有老成之风。相公处长,更宜自励,勿致声闻在河南之下。”从荣不悦,因告思权曰:“朝廷人皆推从厚,共非短我,吾将废弃矣。”思权曰:“请相公勿忧,万一有变,但思权在处有甲兵,足以济事。”乃劝从荣招置部曲,调弓砺矢,阴为之备)
后来被冯赟密奏后调回了京师,等李从荣回京做了禁军一把手后,又因为他跟李从荣的关系太近,所以令其率部分禁军去戍守兴元(汉中)给支出去了。
(长兴末,为右羽林都指挥使,遣戍兴元)
等于人家前面这么多年站队的成果被清零了,还有很大可能因为之前是余孽被清算。
也确确实实,这必须得清算啊!
但是,你倒是清啊!
枢密使大人顾不上玩这些小打小闹了,人家上来就要操大盘!玩权力的游戏!算计大人物多有意思呀!
枢密院的这俩二逼居然派李从荣的余孽随山南西道节度使张虔钊来讨李从珂了。
他正不知道怎么搏一把呢,你给人家撮合······
结果拉到凤翔后在李从珂大哭和张虔钊暴躁的强烈视觉对比下,杨思权带队倒戈了,打跑张虔钊后率诸军解甲投兵请降于李从珂,随后跟李从珂谈条件:愿王克京城日,以臣为节度使,别让我当防御、团练的职务,我要节镇一方。
李从珂马上手书“思权可邠宁节度使”授之。
打东门的尹晖听说杨思权已经倒戈后大呼道:城西军已入城受赏!咱们也受赏去啦!
(时羽林都指挥使杨思权谓众曰:“大相公,吾主也。”遂引军自西门入,严卫都指挥使尹晖亦引军自东门而入,外军悉溃)
这位壮士又是谁?
尹晖,时任严卫都指挥使。
(尹晖,魏州人也。少以勇健事魏帅杨师厚为军士,唐庄宗入魏,擢为小校,从征河上,每于马前步斗有功。庄宗即位,连改诸军指挥使。天成、长兴中,领数郡刺史,累迁严卫都指挥使)
严卫都是个什么岗位?
是侍卫亲军序列,但是!被李嗣源安抚李从荣时划过去做秦王府的牙兵了!
(从荣大宴元帅府,诸将皆有颁给······又请严卫、捧圣千人为牙兵,每入朝,以数百骑先后,张弓挟矢,驰走道上,见者皆震慑)
确确实实,李从荣政变时没看见
严卫都使多大劲。
但是!人家心里终究是嘀咕!他们毕竟做过李从荣的牙兵,万一将来被反倒清算呢!
你就说这俩枢密使是个啥档次!那是李从荣的牙兵啊!你咋还派来平叛了呢!
你很少看到政治舞台上出现如此抱薪救火的剧情,因为水平实在是太低了。
前面李从荣的过家家兵变本以为就已经下限探底了;
今天才知道这下限远没到底。
实在是匪夷所思。
唉啥也别说了,反正尹晖的这声喊算是彻底喊崩了军心,
本来就意愿不强,前领导李从荣刚被弄死,虽然受赏了但同志们没进步啊,凤翔城里还是战斗英雄,禁军全部弃甲投兵而降,声震天地。
日中之时,禁军悉入凤翔,王思同等六节度看大势已去后也全部遁去。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李从珂也懵了,哭这么好使吗?
接下来轮到凤翔全城吏民哭了,全凤翔被李从珂下令抄家用来犒军了。
三月十七,王思同与药彦稠等回至长安,西京副留守刘遂雍一看这情形你们这是尿了啊!随后闭门不纳,这哥俩随后又逃往了潼关。
砸锅卖铁的李从珂第一时间在下一场军变即将到来之前赶紧建旗鼓,整众向东,去洛阳!拿回你们自己的东西!
李从珂最开始担心王思同等并力据守长安,半路听说刘遂雍不纳王思同大喜,遣使慰抚之。
刘遂雍随后全部拿出了府库之财到来城外,军士们到了就给赏赶紧往前走,等李从珂到的时候,前军赏遍,也因此都没有入城开抢。
三月二十,李从珂至长安,刘遂雍迎谒,还是苦了苦百姓,聚敛民财以充赏。
李从珂入长安的当天,西面步军都监王景从等从军前奔还,中外大骇,小皇帝不知所措,问康义诚等道:先帝弃万国,朕外守藩方,当是之时,为嗣者在诸公所取耳,朕实无心与人争国。既承大业,年在幼冲,国事皆委诸公。朕于兄弟间没有什么矛盾,诸公以社稷大计见告,朕何敢违!军兴之初,皆自夸大,以为寇不足平;今事至于此,何方可以转祸?朕欲自迎潞王,以大位让之,若不免于罪,亦所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