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从繁杂的历史表象中拎出“思想革命”与“文化运动”两个关节点,并由此追问表象背后的多种欲望和动机,以及蕴含其中的深层矛盾和内在冲突。他注意到,近现代中国的社会转型有个十分显著的特色,表现为对思想和文化力量的重视乃至迷信。
胡适在谈到辛亥革命时就曾表示:“梁任公为吾国革命第一大功臣,其功在革新吾国之思想界。十五年来,吾国人士所以稍知民族思想主义及世界大势者,皆梁氏所赐,此百喙所不能诬也。去年武汉革命,所以能一举而全国响应者,民族思想政治思想入人已深,故势如破竹耳。使无梁氏之笔,虽有百十孙中山、黄克强,岂能成功如此之速耶!”然而,胡适所言,只是描述了众多历史面相之一种,而瞿骏在书中所探讨的“思想革命”与“文化运动”,则呈现出丰富的多重复杂的面相。
它固有谭嗣同所言“冲决网罗”的一面,这里所谓“网罗”,便是儒家三纲所编织的家国共同体。而随着西学新知的大量涌入,特别是先知先觉者借助书籍、报刊、演讲的大肆鼓吹,读书人前程、性命所系的旧学受到极大冲击,于是出现了“道出于二”的现象,儒家圣贤的道理不再是他们所追求的唯一的正道和大道,所谓“不待始皇之并天下”,而“文、武之道尽矣”,也即美籍学者张灏所说,“与政治秩序解体相伴而来的是深重的文化危机”。
这种“文化危机”或曰政教危机,它对每个读书人的影响,以及所产生的后果,是千差万别的。在这里,瞿骏把目光投向传统精英群体之外的青年学生和地方读书人,细致入微地描述了在新旧交替、“交互激荡”的历史情境中,他们是如何塑造思想文化革命的形态,同时又被思想文化革命所塑造的。
自清末民初以来,学生群体的命运遭际尤为可观、可思、可叹、可怨。如上所言,一方面,甲午之后不断加深的亡国灭种的压力,使他们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焦虑和紧张;另一方面,由于固有的社会秩序和文化秩序的崩解,不可避免地在年轻学子们的心里引起了骚动不安。这种“不安”所透露的恰恰是这些读书人对“道出于二”的困惑和选择的两难。
他们未始不知道,新学带给他们的,绝非他们所想象、所期待的。但在公开场合,几乎没人反对,变革在中国是大势所趋,不可阻挡,不仅要变,而且要大变、快变、全变,从根本上改造中国传统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孔子及其思想,乃至旧的教育体制。中国的贫弱、落后,民众的愚昧、奴性,都要两千五百年前的孔子承担责任。
于是,清末的改革新政,始于弃八股,改策论,继而废科举,办新学;至于民国,乃以求新知为理由,在教科书中,以白话取代古文,以知识取代读经;至“五四”运动兴起,主张与传统实行彻底决裂,更给了人们怀疑一切定见,重估各种价值的勇气和信念,非孝反孔、家庭革命、男女平权、个人自由,遂成为流行的时尚。
“进退失据”说的是近代中国一方面是思想和文化的力量勃然而起,看似莫可匹敌;另一方面思想和文化的力量再如何强大,总要遭遇那些“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传承下来的条件”。那些条件与思想文化的力量相碰撞,遂在近代中国转型中表现为多重具有相当紧张性的历史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