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福兮柯兮
投稿邮箱｜[email protected]
看哪！那卖我之人的手，与我一同在桌子上。
——《路加福音》
《银之华》全称为《男女郎苦界草纸 银之华》。因此《银之华》并不仅仅是一部同志漫画作品。田龟源五郎只是借SM与同性恋两种亚文化，全方位立体地展现了隐藏在我们的人性中不易在主流文化看见的部分。可以说，《银之华》是一部差不多可以和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大卫》媲美的伟大作品。不同的是，《大卫》展现的是人性中外显可见光明的部分，《银之华》则展现了我们人性中隐藏不可见的暗黑，以及暗黑中潜藏不可见的光明。《银之华》不是一部单纯意义上的同志作品，而是一部思想深刻、历史厚重、充满人文精神的伟大作品，是作者借SM与同性恋两种亚文化，向主流文化的复仇。整个故事的确讲的就是一个妓院老板的复仇故事：东京日本桥“月岛屋”的主人银（银次郎），靠股票大赚了一笔，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成天带着一帮狐朋狗友去日本第一花柳新街浅草吉原淫乐，指责金华楼的妓女下面松弛还偷东西，目中无人。后因股票暴跌，被债主欺骗签了卖身契，卖到金华楼做男妓而遭金华楼老板疯狂报复。抛开这个故事的SM情节和同性恋色情等道具性质，故事所展现出来的人性之贪婪、无情、残忍、有义、温暖、执着、虚伪、堕落与救赎，对人性复杂刻画之深刻、细腻，为历来主流文化作品之少有。整个故事，与其说是妓院老板对曾经的花花公子的复仇，不如说是田龟源五郎向主流文化的复仇。早年在接受采访时田龟源五郎曾说：“我从不绘制没有虐恋的男同故事或不是男同的虐恋故事。另一个主题是描绘身体和思想的变化……”从16岁开始，田龟源五郎在接下来的3５年时间里画了几十部长短不一的SM壮熊同志漫画，出版作品超过20部，作品被多国翻译，在全世界基腐圈拥有大批拥趸。但直到2014～2015年在非同志杂志《月刊Action》连载非SM同志漫画《弟之夫》引起轰动，田龟源五郎才凭借《弟之夫》获得第19届日本文化厅媒体艺术节漫画类优秀奖，总算获得主流文化的认同。2015年同名单行本《弟之夫》英文版出版后，横扫全球漫画界并不断重印。
相较被主流文化认同的《弟之夫》，被主流文化认为是邪恶漫画的《银之华》仍是田龟源五郎创作的艺术最高峰。由于其超出常人忍受的SM情节，《银之华》只在基腐圈和少数异性恋女性中流传。作为一名男同主题漫画家，田龟源五郎的作品却拥有一定量的女性读者（同性恋女性和异性恋女性），在于田龟源五郎的作品总是充满了雄性的力量。作者把故事的背景放在了明治三十九年（1906年），正是日本性风俗产业发生重大变革的时代。在明治时期，江户时代留下的性风俗产业受到严重打击，但倡妓奴隶制事实上在明治末期也并未完全打破，直到二战时日本军队还强征了中韩日三国妇女为慰安妇作性奴隶。故事就在这样一位因股票暴跌破产而被卖到妓院做男妓（性奴隶）的花花公子身上展开，嫖不起女人的男人只要花一钱（当时一个豆沙面包价钱，1日本银元=100钱，普通工人月入8至10元），就可以享受男妓吹箫服务，再加3钱（一碗乌冬面价钱）就可以干男妓的屁股，而同等的妓女服务则至少需要30钱。所以《银之华》虽然通篇是男性*性*行为和巨大的Y具，但里面十三个重要人物中（总共出场人物多达几十个），真正的同性恋者只有常（妓院保镖）和警长两个，主角银甚至是一个坚定的异性恋，最后因种种非人折磨蜕变成为一个受虐依赖症和性瘾依赖症的色情狂。主角银最后遭受所有人抛弃，在寒冷的冬夜悲惨地死去，暗藏着作者对主流文化的鞭笞、嘲笑、胜利和同情。
田龟源五郎说：“我对暴力和虐待感到很兴奋，甚至它们和性无关。这是我的性取向，所以我觉得折磨对我来说最色*情。我清楚我的性*欲，因此我的作品有时会打破禁忌。但是打破禁忌是结果而不是动机。”于《银之华》，田龟源五郎借妓院老板西乡的刑罚库，对故事主角银，几乎倾注了所有能与不能想象得到的暴力与虐待，并且让银最后被所有人抛弃，在雪花纷飞的寒夜孤零零地冻死。大多数读者看到结尾部分都觉得非常虐心。大家认为，如果银和常（妓院保镖）在一起，将是一个相对完美和容易接受的结局。然而，正如田龟源五郎在后记中所说：“银次郎最初的设定本来是黑社会组织的老二；常先生在最初的计划中本应是被阉割后从金华楼流放；玉菊本来是想设定成跑龙套的小角色但结果活跃地超出想象，连作者也吓了一跳……”可以说，一部伟大的作品一旦运作起来，故事的发展与结局都不以作者和读者的意志为转移。因为，人性就在那，人性决定了作品的过程。
《银之华》中，最光华的人物不是银，而是最初设定是打酱油吓作者一跳的玉菊。玉菊本是瑞惠楼的头牌妓女，但仅仅因为银在光顾她时的一句话（答应帮她日后赎身），就在银身陷困境时多次挺身相助，并且想方设法托人打探银的身体情况，最后在得知银长时间接不了客，生梅毒已死的（假）消息后，毅然提刀砍下为自己赎身并决定娶自己为妻的伸介（银发达时的跟班）的头颅，最后发疯后不知所踪。之后玉菊的故事被编成热门戏剧《倾城玉菊夜叉谭》在两国上演，剧中玉菊成为毒妇的代表。第二章《枕语》中，银的管家老头假扮嫖客来妓院与银商议逃跑一事，银还牵挂玉菊，管家老头不解：“少爷！到了这地步你还惦记着以前的妓女吗……自己是因为什么才会落得这样的境遇你难道忘了吗？”银说：“只是…自己沦落如此，才开始明白了，对于玉菊来说，我对她的约定是多么重要……”。当伸介深感无法赢得玉菊的心，不解玉菊为何对沦为性奴的银一往情深时，玉菊对满是醋意和愤怒的伸介说：“他明白了在同样苦海中沉沦的女人心，伸介老爷，您，明白吗？”整部漫画，玉菊和老头是银唯一的温暖。每次银走投无路，生有可恋之际，脑海中出现的都是玉菊和老头的身影，玉菊和老头是银唯一的牵挂和内疚，也是银人性未完全泯灭的酥油。至于常（妓院保镖），虽然处处照顾银，多次救银于危难之中，甚至为了银不惜违反妓院制度暴打嫖客杀牛哲和伸介，以及野吉冈屋的少爷（后被同为妓院保镖的政阻止），但银对常的依赖只是生理上的性依赖，以及少之又少的同志情愫。相反，对于常，银不仅仅是不可多得的性伙伴，更是不可明示的同性爱人。在无力阻止银作为男妓遭万人玩弄时，常常常恨恨地骂银是“畜生”。常在《银之华》中受到的肉体折磨，也是因银欺骗常的感情，利用常逃出妓院，被老板西乡刑责（按制度常将被阉割流放）。肉体的折磨并没有击败常，在松河老大的指点下，西乡刑责常后给了常享用银的机会，并利用常对银的感情，让常患上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在银沦落为受*虐色*情狂时（每次被C时都主动S精），常几乎崩溃。可以说，虐银在“身”，虐常在“心”。最后一章《银花》中，当银设法找到常时，望着沦落成乞丐的昔日情人，常痛苦地质问银：“只要是男的，谁抱你不都很好吗？我像梦境一样迷恋着你吗？”即便银真是如此，如果没有政，相信常也不会放弃银，那银的结局也算圆满了。但偏偏政在火灾中救了常，导致双目失明，还有肺病，重情义的常在政的胁迫下（自杀），最终不得不放弃了银。至此，银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不复存在。
“我认为精神服从于肉体。……思想和肉体的联系是我作品的一个重要主题。”田龟源五郎进一步解释。为此，田龟源五郎给《银之华》主角银的肉体倾注了全部变态暴力。银作为一个“谁都羡慕的曾经的种马”，浑身充斥着雄性荷尔蒙，面相、身体、毛发和阳具尺寸，都是主流文化的雄性标杆，而且还是东京日本桥最大的店老板，是主流世俗界男人和女人的中心。然而随着银的破产，曾经风光无限的银，在金华楼老板西乡的疯狂报复下，从肉体到身心，一步一步，逐渐由一个意志顽强的暴力反抗者，堕落成一个具有性瘾依赖症的受虐色情狂魔。主角银的肉体随着受虐程度的加深，精神也发生着巨大可见的变化。甚至在吉原大火之后，寻玉菊而不得的银，在外流浪七个月后，竟然因为受虐依赖和性瘾依赖不得不主动回到新吉原寻求曾经的施暴者妓院老板西乡。银的第二次脱逃，与第一次脱逃完全不同，银的第二次脱逃只是身体上的脱逃，哪怕是银找到了玉菊，银心理上早已无法从妓院脱逃。紧接着银去寻求常，常却因为政的情义（大火中政为求常而双目失明），选择放弃了银。至此，银最后一点希望完全破灭，人性之光也得以完全熄灭，如行尸走肉般惨死已是必然。
《银之华》是田龟源五郎以极其残忍受虐的方式展示了一个坚强如铁的银，如何一步一步经由肉体折磨的变化，人性的光华如何一点一点地暗淡失去，直至人性完全泯灭的过程。最后一章《银花》，虽然连作者都在努力拯救，想要给作品添一个光明的尾巴，在银将死之际，田龟源五郎给银画了三个佛陀来超渡，但仍然无法拯救银暗淡的心，整部作品在巨大的悲剧氛围中结束。田龟源五郎说：“我不是基督徒，但是我被基督教还有藏传佛教的艺术所触动……宗教艺术所传递的精神力量源自于精神上的纯粹——我相信色*情艺术也具有相同的特征……色*情艺术是一种纯粹的艺术。”《银之华》中，田龟源五郎使人性成为可见之物，对人性的复杂与深度特别是人性之暗黑挖掘，为历来文艺作品之少有。田龟源五郎的作品背景多为战争年代，“因为战争粉碎了人类的道德规范”，更易于作者的发挥。但《银之华》一开始就展示了作者的野心，非战争的背景加大了主题表现的难度，为此田龟源五郎借用了历史主义手法，以日本传统浮世绘世相手法入手，使得整部作品变得厚重。作品从构思到同名单行本完全出版，花了整整十一年时间。在后记中，田龟源五郎说：“本来是要营造出浮世绘的气氛而将背景进行平行投影的，但是失败了。”《银之华》的主题，太宏大了，宏大到连作者自己也控制不住。之后田龟源五郎的所有作品，包括目前横扫全球漫画界的《弟之夫》，都无法超越《银之华》的高度。
回到作品本身。虽然日本社会明治5年295号令规定娼妓和艺妓可自主废业，中间经历多次倡妓解放运动，但直到明治后期妓院的性奴隶制实际上还普遍存在，这使得田龟源五郎的SM主题得以很好地发展并深入。对于SM，事实上银开始是反抗的。但银每反抗一次，西乡就用更加严厉的刑罚来加倍对待。这些非人的刑罚一开始并未摧跨银顽强的意志。银虽然人尽可夫，成为金华楼最下贱的男妓，受尽夹板、鞭笞、倒挂等非人的肉体折磨，但银骄傲的内心仍然强大，以至于银利用常的淫心第一次成功出逃。被重新抓回妓院后，西乡发现仅凭肉体的折磨无法征服银的内心。在银因为一次小小的抱怨而被西乡倒挂在土墙示众时，为银医治伤口的宍戸医生看不过眼对西乡进行劝阻，西乡道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再怎么刑责银的身体也复不了什么仇，身体上的伤一经医生您治疗马上就痊愈了，我想要他受的伤连医生您也治不了，心的伤！”西乡进一步解释：“我要用我的手把他的身体还有心都变成真正的女人！我要把谁都羡慕的曾经的种马变成谁都鄙视的公狗！这就是我的复仇！！”接下来西乡经常毫无理由变本加厉地对银进行惨无人道的羞辱和折磨，并在银的G头纹上牡丹和Y囊纹上蝴蝶，为银举行盛大的男妓发表会，用刺青让银洗心革面。至《花宴》一章，银彻底崩溃，在面对松河老大的质问时，银表示“老大，我洗心革面重生了”。之后，在常的调教下，银从被C时的被动S精，与常产生同志情愫，完成了被C时的第一次主动S精。这种思想和心理的主动变化，为银堕落成受虐S情狂埋下伏笔，以至更加变*态的“野吉冈屋的少爷”用刑罚库来淫乐银时，银从之前的抗拒变为享受。可变*态的少年最后发明的新刑罚弄得银最后也熬不住，常欲救银被同为妓院保镖的政暴力阻止。而妓院老板西乡，却因变*态少年的新发明而受到启发，对银实行了更加变态的虐待，在银的G头和双乳刺穿装上了铃铛，让银变成“一边被客人干，一边勃起J*B鸣响铃铛的男妓”，银的价值也从世俗的性奴转变成世俗玩物。对此，连常也无法理解：“好像很多客人并不想G他，只想看响铃的过程。”附着在银身上的暴力，完成了从虐身到虐心的完全升级。之后西乡对银的刑罚，也完全是为上刑而上刑，暴力与性完全无关。与此同时，西乡的内心也发生了奇怪的变化，每次看银受刑时，西乡的眼中除了惯常的仇恨，更多了几分沉醉与迷离，田龟源五郎因此也标注该章节为《地狱》——受虐者与施虐者共同的地狱。
在《银之华》中，田龟源五郎借西乡向银倾注了全部的暴力，受虐者与施虐者跨入了共同的地狱。有读者说西乡最后爱上了银次郎，因此西乡也是同性恋。一个隐含的主题是：如果西乡代表的是亚文化（SM），银代表的是主流文化，西乡对银的复仇，不过是亚文化对主流文化的复仇。田龟源五郎说：“折磨对我来说最S情”。所以西乡只是施虐狂而不是同性恋，新吉原大火时，西乡本已逃出，但为了拿回银的卖身契，返回火中手握银的卖身契，最后被烧死，宁死也不愿放过银。田龟源五郎这种隐含的主题在新作《弟之夫》中也存在。早前在接受采访时，田龟源五郎曾公开说：“我从不绘制没有虐恋的男同故事或不是男同的虐恋故事。”但《弟之夫》是一部完完全全没有虐恋的小清新男同故事。是田龟源五郎妥协了吗？在被问到为什么要画这样一部作品时，田龟源五郎说：“我觉得在日本的同性群体中至今都没有一个好的榜样。我以自己广为人知的同性恋身份创作了《弟之夫》，希望这能传递出正确的信息。”但“正确的信息”是什么？田龟源五郎是如何传递的？如果说田龟源五郎在《弟之夫》中，借天真无邪的小萝莉夏菜之口向主流文化传递“正确的信息”而大获成功，为什么在《银之华》中借妓院老板西乡之手传递“错误的信息”而失败？同性恋作曲家柴可夫斯基也经常借作品隐含主题，织体饱满旋律优美的外表下，情感异常丰富，或淡淡的个人忧伤，或浓郁的俄罗斯民族风情，或坚韧不拔的民族性格……只不过，在作品中，柴可夫斯基隐藏得更深，并最终为民族和名声自我牺牲（服毒自杀）。因此柴可夫斯基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银之华》因“错误的信息”在主流失败后，田龟源五郎借《弟之夫》以“正确的信息”成为“世界的田龟源五郎”。但作为“日本的田龟源五郎”，《银之华》的历史意义还远未挖掘。或许是西乡的仇恨太深了，就算深处大火中，西乡唯一的信念不是生存，而是复仇。“契据！我只要他的契据！其它妓女的契据都无所谓！”《银之华》中，田龟源五郎借西乡之手，手握银的契据在火海中与主流文化同归于尽：“银！你就逃不掉！”
路加福音记载，最后的晚餐中，耶稣宣布了圣餐的意义以及作出立约的宣告之后，说：“看哪！那卖我之人的手，与我一同在桌子上。”按《圣经》记载，是犹大因贪恋三十个银币（奴仆的价钱）将耶稣出卖给罗马政府，耶稣被钉死后，犹大因悔恨而自杀。《银之华》中，银因为股票暴跌欠债而被松河老大期骗，卖给金华楼老板西乡做男妓（签字时说去做妓院保镖）。《银之华》中，田龟源五郎对松河老大着墨不多，但都非常关键，银的卖身、受虐、出逃、成瘾，惨死，仿佛一切都在松河老大的常控之中。如果说《银之华》中有真正的恶，那么代表上流阶层的松河老大绝对是第一恶，还有大财阀野吉冈屋的少爷，以及万年町的贫民。而西乡和伸介之恶，皆有银自身原因（发达时目中无人）。作者除了对银、常、玉菊、西乡四个重点人物和伸介、松河老大，警长、管家老头、政、宍戸医生等六个次要人物进行细腻心理刻画外，还以浮世绘手法刻画了杀牛哲、野吉冈屋的少爷、仆人左权，万年町的贫民，走江湖的几吉，金华楼的妓女以及嫖客与看客众生相，把极端环境下的人性之恶刻画得淋漓尽致。松河老大的狠毒，警长的虚伪，贫民的市侩与贪婪，嫖客的淫邪与放纵，妓女的麻木与不仁，都入木三分。
所以《银之华》不仅仅是一部变态男同SM之作，而是一部思想深刻、历史厚重、充满批判精神的伟大作品。鲁迅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一部《银之华》，除了变态、SM和同性恋，还可以看见人性之残忍、无情、贪婪、有义、温暖、执着、背叛、虚伪、堕落与救赎。如果承认田龟源五郎的《弟之夫》是一部好作品，为什么不能承认龟源五郎的《银之华》是一部伟大的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