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几件事情挺有意思,先是在日本2CH论坛上一条标题为“中国人既能看懂日本的‘汉字’,又能说英语,他们这不是最强的吗?”的帖子,引起了日本网友的讨论,测试结果证明即便不懂日文,一篇日本语能力测试一级(N1)真题中的阅读理解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接着又有日本网友发推特称,偏旁为“兆”的汉字仅存在两个——挑和逃,立即燃起了中国网友的斗志,纷纷发帖证明中文的博大精深。
文 | 胡万程
本文摘编自微信公众号“观察者网”(ID:guanchacn),不代表瞭望智库观点。
这些中文和日文的爱恨纠葛,不禁让我想起了自己身边的趣事。因为在日企工作的关系,我常常需要把一些资料翻译成中文发到中国大陆分部,以及港台分部。一般我都会做一份简体字版本,再做一份繁体字版本。邻座的日本小妹特别惊异我这份“能力”,曾问我为何既可以使用简体字又可以使用繁体字。我和她说,中华圈的人大部分都可以看懂简繁双体,很多小时候学过书法的中国人也临摹过古代繁体典籍,所以繁体字对于中国人来说并不难。她听完一副佩服的神情,“太厉害了,你又会中文繁简体,又能说日语,还可以说英文,感觉去全世界各处都能工作啊。”
坦白说,日本小妹的称赞有很大局限性,世界上5000多种语言,使用人数超过5000万人的就有13种,光是不懂地域广泛的西班牙语、法语、阿拉伯语这3门语言,离可以在全世界工作的水平就差了太多。不过抛开日本小妹的是否只是礼节性的赞美不谈,她的回答其实体现了很大一部分日本人的想法:汉字一直是日本人颇为尊敬、但却觉得书写识记有困难的文字,而拉丁语系的英语更是不少日本人头痛所在。所以对于可以掌握汉字与英文的中国人,日本人普遍是流露出欣赏和尊敬之情的。
众所周知,悠久的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尤其是古代时期中华地区的文化软实力辐射了无数邻国。单单是使用过汉字为本国语言的国家就有越南,朝鲜和日本。而随着时代的发展,越南和朝鲜地区都相继停止了汉字的主流使用,而日本则至今把汉字融入到自己的语言之中,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
现代社会已很少使用汉字的韩国
最初4世纪末应神天皇时,百济的王仁将千字文1卷,论语10卷带到日本,从此汉字在日本广为流传,从古代到江户末期日本人主要通过书籍和人员的交流,学到了大量的汉字和汉语词汇。
到了飞鸟时代,从百济传来佛教、佛典。隋朝一统天下后,倭国在七世纪前半圣德太子先派苏我使隋,制定了冠位12阶,导入17条宪法,实行国政改革。607年以推古天皇名义派出遣隋使,向中国皇帝呈上文书(日出国天子),同时派出留学生、留学僧学习,他们回国后,直接带回隋朝、唐朝的文化,因而能读汉字的人增多,汉字在日语中慢慢的渗入发展,日本人通过汉字积极地吸收了中国的先进文化和各种制度。
进入奈良时代,汉字作为日语文字的用法逐渐发达,日本人的文字生活变的丰富起来,除了用汉字书写以外,也利用汉字每个字的发音自由地表现日语的读写,发展衍生出了万叶假名,平假名,片假名,编篡了万叶集,日本书记,风土记等使用汉字的书籍。
这个时候,使用汉字的人逐渐区分开来,不同文化的人掌握的汉字程度不同,高等文化的人可以读写汉字,中等文化的人间杂着汉字与假名,而宫内女性则只能用假名,一般庶民则是不会读写,只能听说。可以看出,使用汉字向来就有着高等文化的符号痕迹与价值传统在里面。直到今天,不会简单汉字的日本人也会被取笑,会让人产生一种此人学力不高,知识浅薄,不会读书的印象。
以前的平假名只有女性才可以使用
接着镰仓室町时代,武士代替公家的宫廷贵族掌握了政治上的实权。贵族们的读、写和前代差异不大。流行汉字假名并用文等新的文章表现法。值得注意的是,一般的庶民阶级也逐渐开始了文字的学习,室町时代中期读、写、算和常用语开始被一般使用。
江户时代之后,政府采取了锁国政策,禁止和西方国家贸易往来,当时的日本社会主要通过中文书籍学习各种知识及了解国外消息,江户幕府以“朱子学”为唯一正统学问,鼓励普及儒学,日本朱子学者致力于儒学的日本化,出现了各种学派。如朱子学当中的阳明学,包括知行合一,致良知等思想,幕末日本的一些思想家利用阳明学鼓吹思想解放,力行务实,吸收洋学,为明治维新铺好了思想理论上的准备。
明治时期,日本政府提出了“富国强兵,置产兴业”的口号,开始吸收大量西方先进文化,明治维新开始。看到中国清朝的衰弱,西方的强大和日本民族意识的抬头,和学兴起,使日本对汉字的态度也发生了极大的转变,日本人开始思考汉字的优劣。英语,外来语在这一时期大量引进。
从过去的以能使用汉字而被认为有学识,有教养,逐渐演变成认为汉字是阻碍日本繁荣富强的绊脚石,从此转变了对中国汉字的态度,从吸收到不屑,以福泽谕吉等为代表的文人志士都认为如果不限制汉字,日本就不可能进步,因而在明治维新后的20年内,出现了文字改革的高潮。
看到汉字在这里的命运,希望读者朋友们不要太难过,毕竟当时汉字体系是以文言为载体,借由儒学经典等输入东亚周边国家的,而这些古代汉字随着各国文化的发展早已不能够对应当地的语言了。甚至对于中国,明清时期大家的口语也早非文言文中的之乎者也,传统汉字体系已然成为了官僚贵族在书籍记载中使用的语言了,而“淡出个鸟来”这样生动的汉字表现却仅仅只能出现在市民的口语中与市井小说里。
传统文言在中国都已与口语严重脱节,更不用说其他国家了。在中国国力与影响力日益衰弱的明清时期,如何引进先进文化,建立现代的文化教育体系,利用字面文字有效表达和传递信息,“言文一致”成为东亚各国迫切的问题。所以我们后来才有近代的白话文运动,新中国的拼音系统,简体字系统的推广等等。
胡适等人推广的白话文运动
再回到日本,针对汉字,日本社会当时的声音大概有三种:全废论,限制论以及拥护论。全废论主张将汉字全部废除,用一种全新语言作为日本的语言,主流意见讨论了假名,拉丁语,设计新文字等等。限制论以日本大教育家福泽谕吉为代表,他主张避开生僻难用的汉字,保留日常汉字,能够书写简单易懂的文章,汉字规模限制在3000字左右,同时实行义务教育,提高国民对于基本汉字的可读写率。拥护论则主张按照往常一样即可,认为汉字已经和国民生活不可分离,否定汉字会造成社会混乱。
最终折中的限制派声音得到了更多人士的支持,日本政府开始对汉字进行整理,提出生僻与不常用的汉字,同时将来自欧美先进的政治、经济、法律、交通、建筑等方面的词语借用汉字创造出成千上万的“和制汉字词汇”:世界、社会、经济、文明、商业、宗教、科学、民族、哲学、客观、进化、电话、细胞、元素、俱乐部……
其中有很多水平较高的和制汉语流向中国,开始在中国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西学东渐中发光发热。当然也有不少词也并没有进入中国,比如:勉强(日文意学习)、怪我(日文意受伤)、油断(日文意马虎)、手纸(日文意书信)、散策(日文意散步)、案内(日文意引导)、割引(日文意折扣)……
可能有的朋友会问,难道同一时期中国引进西学的时候没有自创新的汉字词汇,只是单纯地用“拿来主义”从日本引进?我想说这和时间上有一定关系,当然也存在翻译优劣的自然淘汰。由于日本西化较中国早,相当多西语词汇首先经日本学者翻译成汉字词汇,然后透过中日的文化交流传到中国,不少词汇已有先入感更容易被民众接受。
当然另一方面,中国部分翻译差强人意,被淘汰了也是原因之一。比如早期的德谟克拉西(日翻民主),微生物(日翻病毒),造反(日翻革命),天演(日翻进化),这些词语客观上都没有日本造的好,于是自然而然最终流传下了日方的翻译。相反也有些中方翻译的好留下来的例子,比如麦克风、逻辑等等。
清末民初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
最后还有一种情况是,日本人在汉语典籍中找到了原有的词语,但是给其赋予了新的定义,最终这些词语再回到中国,路径是:中国→日本→中国。比如:文学、文化、文明、物理、演说、博士、保险、环境、运动、主席之类。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台湾地区。由于台湾被日本殖民时间较长,台湾语言中吸纳的日本汉字词汇要比例更高,比如便当、看板、注文、注射、刺身等等。另外日语词汇也会音译成汉字存在于台湾语言中,比如欧巴桑、秀逗、榻榻米等等。
20世纪末期,日本的软文化渗透世界多地,日本的汉语词汇再次借由ACG文化对外扩张。比如达人、声优、攻略、既视感、违和感、萌、奥义、逆袭、进击、暴走、援交、御宅、人气……而且这种情况,在中国文化作品不能深度影响周边国家的时候,暂时还看不到逆转的趋势。
2010年日本内阁发表了“改定常用汉字表”,在原定的1945汉字中增加了196字,削减5字。于是,新的常用汉字规定为2136字。可以说,这大概是现代一个普通日本人在日常生活里能够接触的汉字数量。日本社会里有门考试叫“汉字能力检定”,简称汉检,这是日本文字工作者必考的一门测试,只有获得一定的等级才能达到某些职业的门槛。
另外这个汉检协自1995年开始,每年会举办一个著名的汉字相关活动,叫“日本年度汉字”。协会每年向社会征集一个代表性汉字,用于表现该年时事和人们的感受,投票选出的代表性汉字会在12月12日(日本的汉字日)于京都市清水寺公布,由主持挥着大毛笔写在一张宽1.3米,长1.5米的大和纸上,然后供奉于清水寺的千手观音像前。
比如去年的汉字是“金”,就表达了去年奥运会日本代表队获得的金牌破纪录,日本银行金融政策引发关注,金发的特朗普当上总统,身穿金色衣服的《菠萝苹果笔》的表演者Piko太郎创下YouTube播放记录等等意思。而受到此活动的影响,中国也开始有企业或组织模彷进行“今年的汉字”的民意调查或网络票选。虽然尚未成为政府公认的活动,但已渐渐被民众关注。
客观上来说,对于中日两国来说,汉字的使用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想要区别划分那么清楚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大体上总结下就是,日本汉字根在中国,近现代发展则由本国主导。在欧美社会中,汉字能够抗衡罗马字母,展现其文化的精彩,一方面也归功于日本对于汉字的使用与宣传。中国祖先创造了汉字,如何继续使其进化,向世界推广汉字的传播,我们本族后辈更是责无旁贷。去粗取精,推陈出新,携手汉字圈的兄弟一起好好利用这笔宝贵文化财产,而不是向网上骂战一样,你说“残体字”,我说“龜体字”。我想,这是我们未来所必须面对解决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