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孩子之前,李茉莉听说过母乳喂养的折磨,但只有当自己亲身体验,她才明白有多让人崩溃。
新生儿每隔两小时就要喝奶,夜间也不例外。夜晚以两小时切割,5 个两小时就天亮了,夏天还要更短。有时候她还没睡着,孩子就醒了,又开始新一轮的循环。起初是被动的,后来零碎的睡眠就成了常态。
那三年里,“我的物理空间、我的精神空间、我的心理空间全部被侵占了。”李茉莉说,“(生孩子后)我全部都围绕孩子转,我读书的需求、跟朋友交流相处的需求、参与社会活动的需求都被忽视了。”
直到孩子上幼儿园,她终于有时间照顾自己的需求时,产后抑郁延迟到来了。那时她已经放弃工作,做了 4 年多的全职妈妈,跟多数社会关系逐渐疏远。
回忆起来,她也很难说清楚,是因为生育颠覆了她原本的生活秩序,还是一件件小事的叠加压垮了她,又或是两者都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崩溃的信号早就出现了。
剖腹产那天,她躺在手术台上一直发抖。虽然没有痛感,但她清楚地记得肚皮被如何划开,“伤口被用力地撕扯、扒开。”孩子终于被取出。
那幅画面刻在脑子里,她觉得自己像一块躺在砧板上的肉,毫无尊严可言。“我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那种感觉,我就这么一直在抖,被推出(手术室)还一直在抖。”李茉莉说。
生产完,她看到自己被撑得过大而松垮褶皱的肚皮,满布妊娠纹,她觉得“很恶心”。作为一个身材管理很好的人,怀孕期间,她严格控制饮食,没有发胖,但是肚子却不由她控制。
她用了很多方式去对抗下垂的肚子,至今仍坚持健身,但都收效甚微。
“这个部分是非常难以面对的,身体的残破感。”后来,她开始长时间地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只觉得深深的疲惫,什么闹钟、意志力都不管用。到了该起床时,她又很难做到,终于勉强爬起来了,“又不想动”。
她知道,自己必须寻求帮助了。
事实上,在过去的三年,李茉莉尝试过很多方式转移注意力。她恢复跟朋友见面聊天;还去跳舞、健身,每周固定做几次运动——因为听说运动对抑郁状态有帮助。还是快乐不起来。
有一次她约了朋友出门旅游转换心情。从第一天开始,身边人一直打电话劝她回家,“好像家里没有妈妈就无法运转了,没有妈妈就会鸡飞狗跳一样。”虽然出门一周,她也没觉得放松。
她尝试跟身边人求助。她向伴侣讲述她的痛苦,伴侣却不能理解。经济上,她有积蓄,伴侣也有持续可观的收入;生活上,除了父母帮忙,她们还花钱请了保姆。
看着她每天很痛苦的样子,伴侣不解:“有这么多人在帮你,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事实上,围产期抑郁症是孕期和产后最常见的疾病之一,也是一项重大的公共卫生挑战。《柳叶刀-公共卫生》发布的一项研究显示,在怀孕期间或产后的第一年,全球每 5 位孕产妇中就有 1 人受到抑郁症影响。
虽然具体原因尚不明确,但围产期抑郁症不是个体问题,而是生物、社会和系统因素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身体上荷尔蒙剧烈的变化、身体康复的问题,心理上对新角色的适应与焦虑,以及社会压力和期望,都会对产妇的心理状态产生影响。
李茉莉能感觉到,成为全职妈妈后自己的焦虑感越来越重。一方面,积蓄的日渐减少让她逐渐失去安全感,另一方面,伴侣身上养育家庭的压力也会有意无意地转嫁到她身上。
2020 年,她决定去做心理咨询,每周一次,每次一小时。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每次都重复地讲述自己的痛苦、难过。咨询师是一个好的倾听者,从不评判她。
半年后,有天讲到童年发生的一件小事时,她突然崩溃大哭。这是她第一次在咨询室里流泪,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甚至只是因为一件小事。
哭完,她终于久违地感到轻松。
在咨询师帮助下,她开始逐渐觉知自己的痛苦来源。最直接的诱因是生孩子,生活突然巨变。在身心疲惫的状态下,她去学习成为一个妈妈。
她希望以自己知道的最好方式养育孩子,这也是家庭对她的期待。但很多时候,做最好的母亲,意味着她要更多让渡自己的需求。“对我而言,这一定是充满矛盾的,就是作为一个母亲,我需要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我能不能保留为自己的部分?”
她发现还有更多幽微的问题埋藏在她成长的道路上。她总是想改变,却又对选择感到害怕,“前面会是什么?选错了怎么办?花了钱、花了时间、付出代价却失败了怎么办?”
借助心理咨询获得的力量,她尝试迈出一步、一步,改变就这样慢慢发生了。
比如她喜欢跳舞,但她知道自己肢体不协调,去舞蹈室的时候,她都会站在最后一排,偶尔看到镜中的自己跳得不好时,她会很羞耻地别开视线。
在接触心理咨询的过程中,她开始学习去分析这种羞耻感:“好像是一种社会规训和自我压迫,就是你必须做得很好,你才可以去做这件事,否则你就不够格。”
意识到这点之后,她会经常对感到羞耻的自己说:我没有义务做得很好,正是因为做得不好,所以我才需要学习,没关系的,享受跳舞这件事。在不断的自我暗示中,这两年,她终于在舞蹈教室里往前站了一点。
一旦开始敞开,她就见到了更宽阔的世界。以前她喜欢自己读书,偶尔参加一些读书会,后来她尝试组织读书会,从线上发展到线下,也运营起一个因读书会而结缘的社群。
后来她还在社群内组织圆桌会谈,主题涵盖存在主义的四大议题——死亡、孤独、自由与责任、生命的意义;也包括女性主义的新议题——女性与身体、女性与性。
以前她活得随意,对生活没有目标和规划,因此她主动选择成为全职妈妈。现在走出迷雾,她决定重建生活的秩序,找到生命的价值感——不是作为妈妈,而是作为她自己。
接受两年的心理咨询后,李茉莉也想成为一个心理咨询师。从投入产出比、社会评价、行业发展现状等维度评估之后,她发现最重要的动机在于,“我想做,因为有意义。”
那就去做。她报名了简单心理的培训课程,课程以培养「有职业胜任力的心理咨询师」为总目标,完成全部课程需要两年多。
对全职妈妈来说,李茉莉最难的是热线实习阶段。课程要求每个学员都要在初期积累 2400 分钟热线倾听经验,但接线时间通常都在晚上。为此,她得协调家人的时间,在孩子吵闹之前,躲到一个安静的房间里接热线。
李茉莉曾经遇到过一个远程的来访,对方遇到了危机事件。“我不确定我应该怎么处理。我既有一种需要为他做点什么的责任感,又很害怕,担心来访者真的出事了,我必须得承担一些后果。”她说。
压力之下,她寻求一位资深督导的帮助,督导除了教她怎么去面对,还宽慰她:你是一名咨询师,以后一定会遇到这样的来访,你为他做到什么程度,要看自己能力的考量。这位督导的沉稳感传递到了李茉莉身上,让她不那么害怕了。“姜还是老的辣。”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被接住了。
“接住”也是李茉莉作为心理咨询师工作的核心。她相信人有自我实现的力量,只要能被肯定、被相信。因此,她的工作就是接住来访者的脆弱、痛苦、伤心,然后陪伴他们找到自己的力量、自己的道路、自己的成长。
今年 6 月,李茉莉完成了全部课程,正式成为一名独立咨询师。独立工作半年多来,她发现自己已经足够自信、足够稳定,能够接住所有来访者。她几乎没被激发过创伤记忆,有时候,遇到来访者的言语攻击,她也不那么容易波动,反而觉得:“哇,真的很感谢你信任我,告诉我你的不愉快。”
在这样的理念里,咨询成了对她的滋养。她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有一位半年内就情绪明显好转的来访者对她说:“我在你这里获得了一辈子最多的正反馈,这对我很重要。”
身边人开始觉察到李茉莉身上的变化。在一次简单心理组织的线下活动,一同参加活动的张华(化名)回忆,那天的李茉莉熠熠闪光:“表达方式很沉稳自信,一开口说话就有一种散发光芒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