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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那些「令人呕吐」的议论

史料搬运工  · 公众号  ·  · 2020-12-20 16:17

正文



前文 《一八六五年,除了搬运器械,还得搬运规则》 提到,王闿运在1870年代有一种神奇自信——他希望郭嵩焘到了英国之后,将主要精力放在启蒙英国人一事上,引导英国人向清帝国学习,以改进他们的立国之道。


王闿运的这种自信,不是突如其来的。


早在明末清初之际,利玛窦、南怀仁等传教士携“西学”来华, 中国知识分子即喜欢以一种“老子化胡”式的想象来理解“西学”,以保持对“中学”的自信


比如黄宗羲曾说,“勾股之术,乃周公商高之遗,而后人失之,使西人得以窃其传”[1]。黄宗羲发现西方传教士传入的毕达哥拉斯定理,与中国的勾三股四弦五之术相通,遂认定西方人“窃”了中国的勾股之术。在这里,黄既忽略了“各自独立发现”的可能,也忽略了理论提炼与现象觉察之间的差别。


类似的论调,也见于和黄宗羲同时代的王夫之、方以智、王锡阐等人。


王夫之在谈论西洋历法时,曾说“西夷之可取者,唯远近测法一术,其他皆剽袭中国之绪余,而无通理可守也”[2];方以智说,西方历法虽然精准,但其实都是中国古已有之的东西,“其皆圣人之所已言也”,只是后人不争气失传了,“天子失官,学在四夷”,被西方人捡了去发扬光大[3]。王锡阐则称,西方历法的创新优异之处,“悉具旧法之中”,全在中国老祖宗的旧法当中,“西人窃取其意,岂能越其范围?”[4]


不过,黄、方、王这些人是在野学者,影响力终究有限。


真正让“西学起源于中学”之说,成为举国知识分子皆信以为真的显学者,是康熙皇帝。


众所周知,康熙曾向来华传教士学习过数学、地理与天文历法等知识。不过, 康熙的这种“好学”,并非对知识本身存有兴趣,而是缘于强烈的政治目的,为的是折辱汉人知识分子,消灭他们在“学问”方面对满人所拥有的心理优势。 故此,康熙自传教士处学得一些天文历法知识,转头就会将李光地等人召来,要当着这些汉人知识分子的面,证明《尧典》之类的古籍是错的;他自传教士处学了如何以数学方法计算河水流量的知识,也会转头召集群臣当场示范,使群臣们“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从而达到折服汉人知识分子的目的。其结果,便如姚念慈在《康熙盛世与帝王心术》一书中所总结的那般:


“至康熙后期,……学术领域中的领袖,也只有玄烨一人。他自恃周知万物,又无书不览,学术已凌驾汉人之上,意得志满之态往往难以掩饰。……玄烨虽不承认自己生而至圣,但学而至圣,他是当仁不让的。”[5]


借传教士之学问以打击汉人知识分子的同时, 康熙又以“西学起源于中学”来打击传教士。 他曾写过一篇《三角形推算法论》,宣称西方历法起源于中国,是从中国传过去的,西人学到之后代代增补修缮,所以现在比中国本土所传要精密一些:


“历原出自中国,传及于极西,西人守之不失,测量不已,岁岁增修,所以得其差分之疏密,非有他求也。”[6]


上有康熙负责给出“正确结论”,下有御用学者负责“摇尾论证”, “西学起源于中学”之说遂成为康熙时代不容挑战的“文化常识”


康熙像


号称康熙朝“历算第一名家”的梅文鼎,得李光地开示[7],热烈歌颂康熙的见解,先说皇帝的研究独步古今,此前历代学者“皆所未及”[8];然后又帮助皇帝竭力“论证”西方天文学即中国古代的“周髀盖天之学”,还脑补出了一条“合理”的文明西传之路[9]。梅还一再对人表态,说自己对皇帝提出的“西学源于中学”之说,拜服得五体投地:


“伏读御制《三角形论》,谓古人历法流传西土,彼土之人习而加精焉。大语煌煌,可息诸家聚讼。”[10]

“伏读圣制《三角形论》,谓众角辏心以算弧度,必古算所有,而流传西土。此反失传,彼则能守之不失且踵事加详。至哉圣人之言,可以为治历之金科玉律矣。”[11]


同样必须“五体投地”的,还有宫中的传教士。梅文鼎之孙梅瑴成所编《御制数理精蕴》里说:


“我朝定鼎以来,远人慕化,至者渐多。汤若望、南怀仁、安多、闵明我相继治理历法,间明算学,而度数之理渐加详备,然询其所自,皆云本中土流传。”[12]


无远弗届不容置疑的皇权高高在上,面对“你们的历法学问来自哪里?”这样的问题,除了重复康熙的“御定结论”,传教士们很难有什么别的回答。


内有“学术界”拥护,外有传教士认同,“西学起源于中学”之说,遂成为了康雍乾嘉时代的主流论调,且代代皆有“创新”。比如活跃于嘉庆道光时代、同时具备学者与官员身份的阮元,即 宣称西方传教士带来的哥白尼地动日心说,有可能源自张衡的地动仪


“张子平有地动仪,其器不传。就说以为能知地震,非也。元窃以为此地动天不动之仪也。然则蒋友仁之谓地动,或本于此,或为暗合,未可知也。”[13]


按阮元的理解,俗谓的张衡(字子平)地动仪,并不是用来测试地震的,而应该是一种“地动天不动之仪”。与传教士蒋友仁带来的“地动说”是一回事。后者或许源自前者,也或许是各自独立发现。


活跃于嘉庆道光时代的邹伯奇,则“论证”得出了 “西学源出墨子” 的结论:


“西方天学……尽其伎俩,犹不出《墨子》范围。……《墨子》俱西洋数学也。……故谓西学源出《墨子》可也。”[14]


邹伯奇的这一“发现”,俘获了众多晚清知识分子。


光绪年间出使西方各国的薛福成,即认定 “泰西耶稣之教,其源皆出于墨子” ,不但西方的光学、力学与机器船械之学来自《墨子》,连“举旗灯以达言语之法”与“千里镜、显微镜”,都不出《墨子》的范围[15]。薛福成还说,西方的星算之学,也源自中国的《尧典》与《周髀》;西方的火轮船,则是中国的“木牛流马遗法”[16]。


大略同期,冯桂芬、郑观应、王韬、陈炽等人,也均宣扬过“外人晚于中国,必定食我之牙慧”[17]“西法固中国之古法”[18]“西法之本出乎中” [19]等论调。


不过,这批“西学源于中学”之说的拥护者,与康熙式的自大心态已有所相同。他们倡导此说,是为了论证向洋人学,也就是师夷长技的合法性——既然西学源于中学,那么向洋人学习,也就不存在什么“以夏变夷”了,不过是“以中国本有之学还之于中国”[20],并不构成对华夏文明的否定。


此外,康雍乾嘉时代的“西学源于中学”之说,主要集中在科学技术层面。道咸同光时代的“西学源于中学”之说,则开始涉及思想文化与制度建设。


比如,出使日本的黄遵宪,虽同样认定西方文明“源流皆出于墨子”,但他论述的重点,已扩展至“天赋人权”这种理念。在他看来,西方文明的源流全在墨子。讲人权,源自墨子的“尚同”;讲爱邻居如爱自己,源自墨子的“兼爱”;讲上帝和灵魂,源自墨子的“尊天明鬼”:


“余考泰西之学,其源流皆出于墨子。其谓人有自主权利,则墨子之尚同也。其谓爱汝邻如己,则墨子之兼爱也。其谓独尊上帝,保汝灵魂,则墨子之尊天明鬼也。”[21]


再如,出使欧洲的薛福成,对西方近代政治架构有颇为直接的了解,遂在日记中宣称,中国在尧舜时代就是民主制度,“匹夫有德者,民皆可戴之为君”的中国古代传说,即“今之民主规模也”[22];西方的学校、医院、监狱、街道,均存有中国的“三代以前遗风”[23];上下议院制度,也可以在中国古代找到源头。总之, 西方政教凡“合于我先王故籍之意者”[24],国家都很强盛,反之则乱象频生。


从康熙式的自大到王闿运式的狂妄,清帝国的知识分子在长达百余年的时间里,与整个外部世界是脱节的。冯桂芬、郑观应、薛福成们反向利用“西学源头是中学”之说,来为倡导西学拓宽空间,也不过是一种饮鸩止渴之术。甲午年洋务改革破产,痛定思痛的严复,终于撰文《救亡决论》,直接正面痛批了“西学源头是中学”这种谬论。


严说,某些人自居名流,对西学并不真的了解,只凭着转述耳闻,再从中国古书之中搜猎相似言辞,就敢放言说什么“西学皆中土所已有”。这种人实在是“其语近诬,诬时讨厌”,不但可笑,还说明中国的民智状况实在是糟糕透顶:


“有此种令人呕哕 (呕吐之意) 议论,足见中国民智之卑。” [25]




注释

[1]全祖望:《梨洲先生(黄宗羲)神道碑文》。收录于《鲒埼亭文集选注》,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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