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亲常说,母亲是外婆家最漂亮的女儿,能娶到她是一辈子的福分。
我见过母亲一张黑白老照片,照片中的她约摸二十上下,大大的眸子,高挑的身材,两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悬挂在胸口,清纯中透出一股大气。
曾经连续两年春节,母亲代表公社在全镇“飘色游行”队伍挑第一支彩旗。父亲说,能被选中的女人,形象气质都不差。那标志性的麻花辫,是母亲青春活力的记号,也是父亲当年情定于她的心头好。
外公是镇上有名商人,母亲是长女,最懂事也最招人疼。但她不娇惯,也算小家碧玉。出嫁前,母亲很少做粗重活儿。自过门后,她便无法闲下来,洗衣拖地、种菜喂猪,各种家务活都要承担一些。经过奶奶的言传身教,她还学会了做粿、织毛衣、缝纽扣眼。
婚后第二年,母亲就怀上我。她说我出生后体弱多病,隔三差五就要抱着找医生。每当我吃药打针时,常常哭闹不止,无论她怎么抱、怎么哄也不顶事。偶然一次触碰,我的小手无意扯到母亲的辫子,像是摸到“救命稻草”般,立即停止了慌乱。在母亲的怀里,我哭声渐止,踏踏实实地睡去。
怕我梦中骤醒,那时正坐月子的母亲,不得不保持一个固定的坐姿,半弓着腰,紧紧搂着襁褓中的我。她顾不得女人坐月子的避忌,天天就这么抱着我喂奶、喂药,以至于年迈后,落下了顽固的腰疾。
在我的婴儿时期,有多少个生病哭闹的日夜,母亲的麻花辫成为我的“安心绳索”。只有把它攥在手心,才能缓解身上的病痛,减轻内心的恐惧,换来片刻的安宁。
后来,母亲又给我添了弟弟和妹妹。但光靠父亲一人,要养活一家五口,确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几番思量,母亲决定把我们几个小孩交给奶奶照顾。她没什么文化,只能通过亲戚朋友的介绍,成为小镇里蜜饯厂的一名普通工人。
按他们厂里规定,全体生产线上的工人,都必须头戴工作帽,确保作业环境的卫生。那可恨的工作帽,终究无法遮盖母亲的头发。无奈之下,她决定将长发剪短。
早已忘记,我当年看见短发的母亲,是怎样一种心情,或许仅仅是短暂的陌生。可难以想象,母亲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敢狠心绞去陪伴多年的齐腰长发。恍惚中,我的脑海浮现这样的画面——
母亲穿着心爱的衣裳,静静倚靠在镜子前。缓缓解开辫子,任一头秀发披散开来。她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像等待一个仪式,又仿若亲历一场别离,那些未知的重逢,让她忐忑不安。最后,她向老朋友投去一汪凝望。当飘落的发丝滑过脸颊,那一刹,母亲的眼角,泪光闪烁。
蜜饯厂工作那些年,母亲起早摸黑,白班夜班轮轴转,加班加点俨然家常便饭。每逢过年过节的生产旺季,她常常连续一两个月没得放假,晚上睡觉也没能陪在我身边。彼时,父亲在县城上班,周末才回家。所以,平时就由奶奶取代母亲陪我入睡。
记得当年的老式木板床顶,绘着一只母孔雀和几只小孔雀。那些夜晚,我常常出神地望着床顶发呆,羡慕孔雀宝宝有妈妈陪。
“妈妈怎么还没回来?她是不是不要我了?”我不时追问奶奶,委屈得差点哭出来。
奶奶一直哄我说“妈妈下班后就回来”,但每次半夜乍醒,我迷糊中想抓母亲的辫子,却总是扑了空。躺在我身边的,依然是奶奶。
连续工作好几年,母亲㥿得不成人样,不仅瘦弱不堪,就连头发也失去了往日光泽,身子越来越抗不住了。几个小孩陆续上学后,她便辞职当全职主妇。
歇了不到一个月,她又坐不住,揽了些手工回家做。插塑料花、穿珠子、刷纸钱,她把家当做作坊,那些年能贴补家用的杂活,几乎都做了个遍。
整天关在家里,她忙得头发都忘记打理。那阵子,经常可以看见,她枯黄的发丝沾染了尘埃和碎渣,只有跑去附近的小溪,方可彻底洗刷干净。
我读初中时,家境渐有起色,母亲停了手工活,将重心放在全家人的饮食起居。可自打那之后,她再也无法蓄起长发。
对一个爱美的女性而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是她青春年代的象征,是她引以为傲的资本。但在当年,面对窘迫的光景,家庭所赋予母亲的责任,已远超一切。而剪去陪伴她整个青春年华的长发,是她为我们家所做的最大牺牲。
从长发到短发,从乌丝变白发,母亲在慢慢老去。她的麻花辫,而今只剩凭吊。她把最美好的年华,以及最宝贵的青春,留给那些难以为继的日子,献给她最爱的丈夫和子女。
近几年,母亲总说自己老得快,牙齿不好,总掉头发,一掉就一把。这话,听得我很不是滋味。
母亲啊母亲,您在儿子的内心深处,已被定格成一幅画。
画中的您啊,正低头奶着怀里的男婴,两条麻花辫,自然垂在胸前,任其揪住不放。
画中的您啊,眼中带笑,绽放出无与伦比的美丽!